靈堂重新布置好的那晚,顧晏之屏退左右,獨自跪在靈前。白燭高燃,香煙繚繞,嶄新的牌位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他焚香三炷,恭敬叩首。
“吾妻小碗,夫君顧晏之,今來遲,特來請罪。”
聲音在寂靜的夜中回蕩,無人應答。
“若有來生,我定不負你。”
一滴淚,終於從他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悄無聲息。
窗外,秋風又起,吹動滿園枯葉,颯颯作響,如泣如訴。
靈堂的香煙繚繞了七。
顧晏之跪在靈前,如同一尊石像,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府中下人遠遠看着,無不心驚。那一頭白發在素燭映照下,更添幾分詭異和悲涼。
第七深夜,最後一道紙錢焚盡,香爐中的長明燈也漸漸微弱。顧晏之緩緩起身,因久跪而踉蹌了一步,候在門外的周平連忙上前攙扶。
“將軍,節哀。”周平低聲道。
顧晏之擺擺手,示意自己無礙。他最後看了一眼靈位上“愛妻林小碗”幾個字,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西院。
“將軍,是去書房歇息嗎?”福伯小心翼翼地問。
顧晏之停下腳步,望向主院的方向。那裏,他曾刻意回避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唯一想去之處。
“回主院。”他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
福伯面露難色:“將軍,主院久未住人,陰冷得很,不如...”
“我說,回主院。”顧晏之重復了一遍,語氣平靜,卻讓福伯不敢再勸。
主院的門被推開,一股更甚從前的清冷氣息撲面而來。七未歸,這裏似乎比記憶中還空蕩幾分。顧晏之揮手屏退左右,獨自走了進去。
月光透過窗櫺,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走到梳妝台前,那本來得及細看,此刻才發覺,台上除了一面模糊的銅鏡,竟連一盒胭脂、一支簪子都沒有。
他拉開抽屜,裏面空空如也。
顧晏之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衣櫃前,猛地拉開——除了那兩件他見過的新制的灰色披風,還有幾雙厚實的靴子,此外就只剩下角落裏寥寥幾件素色衣裙,連一件像樣的禮服都沒有。
這哪裏是國公府少夫人的衣櫃?便是稍有體面的大丫鬟,衣物也比這多些。
顧晏之的手指撫過那些粗糙的布料,心中刺痛。他記得,大婚次,母親曾派人送來幾匹上好的錦緞,說是給新媳婦做衣裳。他當時並未在意,現在想來,那些衣料怕是本沒到小碗手中。
或者說,到了,卻被她收起來了。爲什麼?因爲她自知身份,不敢招搖?
顧晏之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他轉身,開始仔細地搜尋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梳妝台沒有,衣櫃沒有,床頭櫃也沒有...小碗在這個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
直到他走到床前,手指無意間碰到床板,發現一處微小的凸起。他仔細摸索,竟找到一個暗格。推開,裏面放着一個用素帕包裹的小小物件。
顧晏之的心跳驟然加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打開帕子,裏面是一對泥人。泥人捏得粗糙,卻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着戎裝,女子穿着布裙,手牽着手,笑得燦爛。
泥人底下,壓着一頁泛黃的紙。顧晏之展開,上面是小碗娟秀的字跡:
“今與夫君市集所見,泥人有趣,惜夫君匆匆,未得細觀。妾私購之,藏於此,願有朝一,能與君同賞。”
沒有期,但顧晏之依稀想起,成婚半年後的一個午後,他確曾因公務騎馬經過市集,遠遠看到小碗站在一個泥人攤前,似乎在挑選什麼。他當時聽了母親的抱怨,以爲她確實是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一夾馬腹便離開了。
卻不知,她偷偷買下了這對泥人,藏在這暗格中,期盼着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有朝一”。
顧晏之握着那對泥人,指尖微微顫抖。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她都不敢直言,只能悄悄藏在心裏,藏在無人可見的暗格中。
而她在這府中,過的又是怎樣的子?
“將軍,”福伯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着幾分惶恐,“老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顧晏之迅速將泥人包好,收入懷中,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冷峻:“知道了。”
他走出主院,看了一眼忐忑的福伯,忽然問道:“夫人在時,每月用度幾何?”
福伯一愣,支吾道:“這...府中慣例,少夫人每月例銀二十兩...”
“二十兩?”顧晏之打斷他,聲音冰冷,“夠做什麼?”
福伯冷汗涔涔:“將軍明鑑,老太太說...說夫人出身寒微,不宜太過奢靡,免得招人閒話...所以...”
“所以,她就靠着這二十兩,撐起了這個院子?”顧晏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還要包括她貼補娘家的部分?”
福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奴有罪!老奴也曾勸過老太太,說二十兩實在有些...可老太太說,林家如今靠着將軍府,已是不該,若再縱容夫人貼補,只怕...”
“只怕什麼?”顧晏之俯視着他,“只怕我顧家被他們林家占了便宜?”
福伯不敢答話,只連連叩頭。
顧晏之看着腳下顫抖的老仆,忽然覺得無比疲憊。他想起賬冊上那些精打細算的批注,想起那件半舊的披風,想起空蕩的衣櫃和梳妝台...
他一直以爲,小碗在顧家至少是衣食無憂的。卻不想,她竟過着如此清貧的子。而這一切,他都渾然不知,或者說,選擇了視而不見。
因爲他從未真正關心過。
“起來吧,”顧晏之轉身,望向母親院子的方向,“去回母親,我稍後便到。”
福伯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顧晏之獨自站在廊下,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從懷中取出那對泥人,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小碗,”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夜中格外清晰,“這顧府,到底還欠你多少?”
無人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