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嶽的身影沒入通往沉記漕船的雨夜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深潭,沒有激起太多漣漪,卻讓岸邊高地觀望的朱權心頭掀起了驚濤駭浪。錦衣衛百戶,在這個最要命的關頭,撇開正在承受極限壓力的水閘,先去“拜會”一個商賈?是查案?是談判?還是……某種早已存在的默契?
他無法窺探船艙內的密談,只能將全部注意力轉回眼前岌岌可危的水閘。水位在關閉兩孔閘門後,上漲速度明顯加快,渾濁的江水已經漫過了閘前大部分灘地,開始拍打臨時加築的護坡。水閘巨大的軀體在越來越強的水壓下,發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呻吟,那是木材擠壓、鐵件拉伸、石基承受重負的混合聲響。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面色慘白,死死盯着水位標記和閘體。周武帶着最精的一隊人,守在絞盤和關鍵支撐點附近,手裏緊握着斧頭和撬棍,準備應對任何突發險情。所有勞工和留下的羽林衛都屏住了呼吸,恐懼如同實質的水,淹沒了每個人。
“孫大人!西側閘門與石槽接合處,有細水滲出!”一名渾身溼透的工匠從閘體下方連滾爬爬地跑上來,聲音帶着哭腔。
滲水!這是最危險的信號之一!意味着巨大的水壓可能已經開始擠壓閘門,破壞密封,一旦形成管涌,後果不堪設想。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幾乎要暈厥過去。吳員外郎嘶聲道:“快!快拿麻袋、棉絮、黏土!堵住滲水點!”
朱權卻比他們更快一步,他一把拉住那驚慌的工匠:“滲水是線狀還是點狀?水流急不急?帶顏色的嗎?”
工匠愣了一下,連忙道:“是……是好幾條細線,不算太急,水是渾的,帶泥。”
不是壓力巨大的噴射狀,而是彌散性的滲漏。朱權心念電轉,這可能是閘門木材在巨大壓力下產生的微小形變,導致接縫不密,也可能是石槽本身在壓力下出現了肉眼難察的裂隙。他迅速判斷,後者可能性更大,也更危險。
“不能硬堵!”朱權對孫、吳二人急道,“壓力之下,硬堵可能迫使水流尋找更脆弱的通道,引發更大破裂!當務之急是降低閘前水壓!必須立刻加大泄洪!”
“可下遊……”孫主事嘴唇顫抖。
“顧不上了!”朱權吼道,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尖銳,“閘若垮了,下遊一樣完蛋!開閘!開東側第二孔!立刻!”
他的果斷和決絕,在這一刻壓倒了兩位官員的猶豫。孫主事一咬牙:“開……開東二孔閘門!半開!”
絞盤再次嘎吱轉動,剛剛關閉不久的第二孔閘門,重新開啓了一道縫隙。洶涌的江水找到新的出口,咆哮着沖入下遊,閘前水位上漲的勢頭微微一滯。
幾乎是同時,朱權已經沖向閘體下方滲水處。那裏已經聚集了幾個試圖用麻袋堵漏的工匠,但滲水點分散,麻袋本按不住。渾濁的水流順着石壁和木門的接縫汩汩滲出,速度不快,卻讓人頭皮發麻。
“讓開!”朱權推開一個工匠,俯身仔細觀察。果然,滲水主要來自石質閘槽的幾條細微裂紋,水流帶着新鮮的泥沙。他腦中飛快閃過幾種應急止漏的方法,但條件簡陋,都難以立刻實施。
“周大哥!”他回頭大喊,“帶人去找最快的石灰!越細越好!再找些桐油,還有……雞蛋白!快去!”
周武雖不明所以,但對朱權已近乎盲從,立刻帶人分頭狂奔而去。
朱權則指揮剩下的工匠:“別堵了!沿着這些裂紋,往兩邊挖淺溝!把滲出來的水引走,別讓水泡軟地基!”
工匠們依言行事。很快,周武等人帶着東西氣喘籲籲地回來了。朱權讓他們將細石灰與少量桐油、雞蛋白混合,調成一種黏稠的膏狀物。
“把這東西,用力塞進裂紋深處!快!”朱權下令。
這是一種極其原始卻可能有效的應急堵漏劑。石灰遇水發熱膨脹,桐油增黏防水,雞蛋白作爲粘合劑。工匠們用木片、鐵條,拼命將這種灰黑色的膏體填入石縫。
起初,滲水似乎並未減少,反而因爲作攪動,變得更渾濁。但過了約莫一刻鍾,幾個主要的滲水點,水流竟然真的開始減緩,那灰黑色的膏體似乎在水壓下膨脹固化,暫時封堵了縫隙!
衆人見狀,不由得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也鬆了口氣,看向朱權的目光充滿了感激和後怕。
但朱權沒有絲毫放鬆。這只是權宜之計,水壓不減,隱患仍在。他抬頭看向閘門,東二孔半開泄洪,水位暫時穩住,但依舊在極高位置徘徊。上遊的洪峰,還未真正到來。
就在這短暫的喘息之際,沈嶽帶着人,從沉記漕船方向回來了。他神色如常,油衣上的雨水順着衣角滴落,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跟隨他的兩名力士,手裏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箱子。
沈嶽徑直走到高地,看了看水位,又看了看正在處理滲水點的衆人,目光在朱權沾滿石灰桐油污漬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情況如何?”他問孫主事。
孫主事連忙將方才險情及應急處置匯報了。沈嶽靜靜聽着,末了點了點頭:“處置尚可。”他又看向朱權,“你倒是機變。”
朱權躬身:“情勢所迫,不得已行險,讓大人見笑了。”
沈嶽不置可否,話鋒卻陡然一轉:“方才本官與沉記管事沉文柏敘話,提及水閘用工用料。沉管事言道,其捐贈鐵料,皆爲上品蘇鋼,打造鐵件最爲合用。然本官查看賬冊,水閘所用鐵鏈、合頁、絞盤齒輪,雖也堅實,卻似乎……並非全是蘇鋼質地?”
此言一出,宋主事剛恢復一點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差點再次癱倒。
朱權心中劇震。沈嶽果然不是去閒談的!他是在核實,是在取證!沉文柏居然會透露捐贈鐵料的品質細節?是迫於壓力?還是另有交易?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也愣住了。他們對鐵料質地並不精通,但沈嶽既然當衆提出,必有依據。
沈嶽不等他們回答,對身旁捧着箱子的力士道:“打開。”
力士解開油布,打開箱子,裏面赫然是幾段斷裂或殘損的鐵鏈環節、幾個有明顯加工痕跡的鐵塊,甚至還有一小塊帶着新鮮斷口的閘門合頁碎片!看其成色和磨損程度,分明是近期之物,而且……與營地中使用的鐵器色澤、質地,似乎確有細微差別。
“此乃本官來時,在江寧城外一處廢棄磚窯附近偶然拾得。”沈嶽語氣平淡,卻字字如刀,“經隨行匠作辨認,此等鐵料,質地雖也不錯,卻非頂級蘇鋼,更似湖廣或江西所出普通精鐵。而其斷口痕跡,有反復彎折、淬火不當之嫌,絕非正常耗損。”
他目光如冰,掃過宋主事,又緩緩掃過衆人:“沉記所捐蘇鋼,質地優良,斷不會如此輕易損毀。那麼,這些質地稍遜、工藝存疑的鐵件,從何而來?原本該用於水閘關鍵部位的蘇鋼,又去了何處?”
問題如同驚雷,炸得所有人耳鳴目眩。鐵料被調包了!以次充好!這是比貪污更惡劣的行徑,直接威脅水閘安全,形同謀!
宋主事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徹底癱倒在泥水裏,牙齒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權也是心頭狂跳。原來沈嶽查賬只是幌子,真正的招在這裏!他早就懷疑鐵料有問題,甚至可能已經掌握了部分證據,剛才去沉記船上,恐怕不僅是詢問,更是某種對峙或交易,最終拿到了沉文柏的證詞或默許,這才雷霆一擊!
而沉文柏……他竟然會配合沈嶽,指證自己捐贈物資可能被調包?這太反常了!除非……沈嶽抓住了沉記更大的把柄,迫使他丟車保帥,甚至……這本就是沉記與沈嶽演的一出戲,目標直指王知縣和宋主事?
無數念頭在朱權腦中碰撞。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慌亂。鐵料調包之事,他之前雖有懷疑,卻無實證,更未參與。眼下,首要的是撇清自己,並盡可能利用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
他立刻上前一步,指着箱子裏的鐵件殘骸,對孫、吳二人沉聲道:“二位大人,晚輩雖不精鐵工,但也看得出,此等鐵件質地,確與沉記最初展示的樣品不同!水閘鐵鏈、合頁關乎生死,若真是以此等劣鐵充數,實乃喪心病狂!必須徹查!所有已安裝鐵件,都需重新查驗!”
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遠超想象。孫主事氣得渾身發抖:“宋成!你這狗賊!竟敢如此!”
吳員外郎則更冷靜些,看向沈嶽:“沈大人,此事關系重大,證據確鑿,宋成罪無可赦!然眼下汛情緊急,是否先將此獠收押,待水退後再行詳查?水閘之上已安裝的鐵件,又當如何處置?”
沈嶽看了一眼癱軟如泥的宋主事,淡淡道:“自然需收押看管。至於已安裝鐵件……”他目光投向正在承受巨大壓力的水閘,“此刻拆卸查驗,已不可能。唯有加強監測,聽天由命。”
他頓了頓,語氣轉冷:“然此案絕非宋成一人所能爲。調換如此大宗蘇鋼,需有人接應、轉運、銷贓。其背後,必有同黨,甚至……有更大的人物指使。”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無意,掠過了江寧城的方向。
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誰。王知縣!
營地中的氣氛,因這突如其來的鐵料大案,變得更加詭譎和肅。宋主事被兩名錦衣衛力士像拖死狗一樣拖走看押。人們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滿了驚疑和猜忌。誰參與了?誰知道?誰又是清白的?
朱權卻隱隱感到一絲寒意。沈嶽揪出宋主事,看似大快人心,但時機太巧了。在水閘最危急的時刻,拋出這樣一個足以震動全局的大案,是真的爲了查相,還是……爲了攪亂局面,掩蓋或達成其他目的?沉浸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那箱“偶然拾得”的證據,真的那麼“偶然”嗎?
風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濃。水閘依舊在呻吟,洪水依舊在虎視眈眈。而一場比洪水更復雜、更凶險的人心與權力的博弈,隨着鐵料案的爆發,正式撕開了溫情的面紗,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朱權知道,自己必須更加小心。宋主事倒台,並不意味着安全。相反,失去了這個明面上的緩沖和靶子,暗處的矛盾可能直接爆發。王知縣會如何反應?沉記下一步會怎麼走?沈嶽的真正目標到底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被拖走的宋主事,又看了看沈嶽那深不可測的背影,最後將目光落回腳下微微震顫的大地,和那在黑暗中沉默佇立、仿佛隨時可能被巨力撕裂的水閘。
真正的生死關頭,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