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了數的悶雷,終於在黃昏時分炸響。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下,豆大的雨點開始稀疏砸落,很快就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間只剩下譁譁的雨聲和呼嘯的江風。渾濁的江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上漲,拍打新堤的聲響沉悶而有力。
秋汛,來了。
營地瞬間進入臨戰狀態。雖然水閘主體已就位,但這是它第一次接受真正的考驗,所有人心裏都沒底。孫主事和吳員外郎頂着風雨,親自在水閘上下巡視,檢查每一個關鍵部位。朱權和周武也帶着人,一遍遍確認泄洪溝渠是否暢通,備用物資是否就位,值守人員是否清楚信號。
王知縣早在大雨初落時,就借口“回城調度全局、安撫民心”,帶着縣衙大隊人馬匆匆離開了營地,只留下宋主事和幾個書辦“協調”。宋主事縮在相對爽的窩棚裏,透過門縫望着外面瓢潑的大雨和忙碌的人群,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時不時與身邊心腹低語幾句。
朱權全身溼透,雨水順着他額前的發梢不斷淌下,模糊了視線。他顧不得這些,緊盯着江面水位標記杆。水漲得很快,不到一個時辰,已接近預案中設定的“警戒水位”。
“孫大人,吳大人!”朱權抹了把臉,大聲道,“水位已達警戒線,按規程,應開啓東側兩孔閘門,預泄部分水量,減輕主河道壓力!”
孫主事看向吳員外郎,兩人都點了點頭。這個應對方案,正是參考了朱權草案中的分級響應措施。
“開閘!”孫主事下令。
早已待命的閘夫們,在周武的指揮下,喊着號子,開始推動沉重的絞盤。鐵鏈譁啦作響,巨大的東側閘門在齒輪和絞盤的帶動下,發出沉悶的摩擦聲,緩緩向兩側滑開一道縫隙。
渾濁的江水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如同被困的巨獸般咆哮着從閘門下方洶涌而出,沖入下遊的泄洪道,激起數尺高的浪花和震耳的轟鳴。水閘微微震顫,但結構穩固,安然無恙。
第一次作成功,讓緊張的人們稍微鬆了口氣。但雨勢絲毫未減,江水仍在持續上漲。
夜幕降臨,風雨更急。營地各處點起了風燈和火把,在雨幕中搖曳出昏黃的光暈,映照着人們疲憊而緊張的臉。朱權拒絕了換班休息的提議,堅持留在閘房附近的高地上,這裏是觀察水情和指揮的最佳位置。
後半夜,水位近了“高危水位”。按預案,需據上遊汛情和下遊承受能力,決定是否繼續加大泄洪,甚至做好完全關閉閘門、利用閘前區域滯洪的準備。這需要決斷。
“孫大人,”吳員外郎看着不斷上升的水位標記,憂心忡忡,“下遊村鎮雖已提前疏散部分,但若泄洪過大,恐仍會淹沒農田房舍。是否……暫緩加大?”
孫主事眉頭緊鎖,望向黑漆漆的上遊方向。沒有更及時準確的汛情通報,決策如同盲人摸象。
朱權在一旁開口道:“二位大人,晚輩觀察水勢,雖漲勢急,但江面浪頭尚未出現異常疊加的‘洪峰’跡象,上遊或許只是普遍降雨,尚未形成毀滅性山洪。此刻若因顧慮下遊而過分保守,一旦水位超過閘體設計極限,或上遊真有大洪峰襲來,屆時再想全力泄洪或關閘滯洪,恐已不及,水閘甚至有潰決風險。依晚輩淺見,當下應以保障水閘安全和江寧主城區爲重,下遊局部淹沒,乃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的話冷靜而殘酷,卻點出了最現實的風險權衡。孫、吳二人對視,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掙扎。他們何嚐不知這個道理,但做出可能淹沒下遊田舍的決定,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擔當。
最終,孫主事咬了咬牙:“再開西側一孔閘門!加大泄洪量!同時,派人快馬通知下遊最近村落,做好防範!”
命令下達,又一扇閘門緩緩開啓,江水的咆哮聲更加震耳欲聾。營地裏的勞工們遠遠望着那三道奔騰的水龍,心情復雜,既慶幸水閘發揮了作用,又爲下遊可能遭災的鄉親感到揪心。
就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刻,營地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破雨夜,直奔水閘方向而來。來者約十餘人,皆披着油衣,爲首一人身姿挺拔,雖經風雨,衣飾氣度卻非同一般,並非縣衙差役,也非羽林衛裝扮。
他們徑直闖入閘區,羽林衛韓總旗帶人上前阻攔盤問。
“錦衣衛北鎮撫司試百戶,沈嶽。”爲首那人亮出一塊黑底金字的腰牌,聲音在雨聲中依舊清晰冷冽,“奉上諭,稽查江寧水患事,兼察地方情弊。此處主事者何人?”
錦衣衛!北鎮撫司!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瞬間蓋過了風雨江濤之聲。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一瞬,連孫主事和吳員外郎都面色一變。
韓總旗不敢怠慢,連忙引見。沈嶽目光掃過孫、吳二人,略一頷首,算是見禮,隨即視線便落在了旁邊渾身溼透、形容狼狽卻眼神沉靜的朱權身上。
“你是何人?”沈嶽問,語氣聽不出情緒。
“草民朱石,暫在此協助孫大人、吳大人處理水閘技術文書事宜。”朱權躬身答道,心中警鈴大作。錦衣衛此時出現,絕非偶然!稽查水患?還是“兼察地方情弊”?王知縣前腳剛走,錦衣衛後腳就到,這時間點……
沈嶽不置可否,轉而看向正在泄洪的水閘,又抬頭望了望漆黑的天幕和洶涌的江水:“水勢如何?閘體可穩?”
孫主事定了定神,上前將當前水情和應對措施簡要匯報了一番,並特意提及水閘新建,首次迎汛,正在謹慎應對。
沈嶽聽得很仔細,聽完後,點了點頭:“應對尚屬妥當。”他話鋒一轉,“然本官沿途所見,江寧境內災民流離,疫病隱現,而縣衙施救,似有遲緩不力之嫌。更聞水閘修建過程中,屢生事端,甚至有勞工傷亡、物資被焚、賊人潛入破壞等情。孫大人、吳大人久駐於此,可知詳情?”
來了!果然是沖着這些事來的!孫、吳二人心中一緊。他們知道其中牽扯甚多,尤其是涉及王知縣和可能的沉記商號,絕非他們能輕易置喙。但錦衣衛當面詢問,又不能不答。
孫主事斟酌着詞句:“回沈大人,水閘工程浩大,工期緊迫,期間確有意外發生,如勞工不慎摔傷、糧囤意外失火等,皆已按律處置或記錄在案。至於賊人潛入之事,蕭大人駐此時曾嚴查,擊斃擒獲數人,餘者遁去,尚未查明主使。”
他答得中規中矩,將事情定性爲“意外”和“未結之案”,既未隱瞞,也未深究。
沈嶽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到朱權身上:“朱石,本官聽聞,你於此閘建造,頗多獻策,甚至蕭大人在時,亦對你另眼相看。這些‘意外’與‘事端’,你可知曉更多內情?”
壓力瞬間轉移到朱權身上。無數道目光聚集過來,有孫、吳的擔憂,有周武的緊張,有宋主事隱藏在人群後陰冷窺視的眼神,更有沈嶽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銳利目光。
朱權知道,這個問題答不好,便是滅頂之災。如實說出對王知縣、宋主事、沉記的懷疑?空口無憑,反而會立刻成爲衆矢之的。完全否認?錦衣衛既然能問出這話,恐怕已掌握了一些線索,說謊便是欺瞞。
他深吸一口帶着雨水腥氣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緩緩道:“回大人,晚輩身份低微,只知埋頭做事。工程期間,確有不順。然蕭大人明察秋毫,孫大人、吳大人秉公持正,凡有異常,皆及時處置,記錄在冊。晚輩所見所聞,皆已如實稟報各位大人。至於更深內情,非晚輩所能知,亦不敢妄加揣測。”
他將自己定位爲“辦事的”和“如實匯報的”,把皮球踢回給了孫、吳和已走的蕭策,同時表明自己“不敢妄揣”,既回答了問題,又未落下任何把柄,也未曾切斷與孫、吳的關聯。
沈嶽靜靜看了他幾秒,那雙眼睛在昏暗的風燈光線下,深不見底。他沒有繼續追問,轉而道:“水閘關系重大,如今汛情緊急,諸位還需恪盡職守。本官暫駐此地,若有需協查之處,自會尋諸位問話。”說罷,他帶着隨從,徑直走向營地中一處空置的、原本爲蕭策預留的帳篷,顯然早有準備。
錦衣衛的到來,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洶涌的暗流,讓局勢瞬間變得更加詭譎難測。他們究竟是哪一邊的?是來查王知縣的?還是來查蕭策留下的“尾巴”?抑或……另有所圖?
雨還在下,江水仍在咆哮。但此刻營地中人們心頭的寒意,恐怕比這秋夜的冷雨更加刺骨。朱權望着錦衣衛帳篷中透出的燈光,又看了看黑暗中沉默的沉記漕船,最後將目光投向腳下奔騰的泄洪水流。
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隨着這場秋汛和這群不速之客,一同到來。他必須更加小心,也必須更快地找到破局的關鍵。那塊“李”字腰牌,此刻在他懷中,仿佛有了千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