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辭發現,自己開始依賴上了一種味道。
那是一種很特別的氣息——混合着溫熱的牛、陽光曬過的棉布,還有某種獨屬於嬰兒的、無法具體形容的甜香。
每次從慕家回來,這股味道都會在他衣服上纏繞許久,甚至夜深人靜時,他還能在袖口隱約聞到。
這天下午的金融課程,傅辭罕見地走了神。
家庭教師周先生正在講解基礎的理論,卻發現一向專注的學生正望着窗外出神,指尖無意識地在書本邊緣輕輕摩挲。
“少爺?”周先生輕聲提醒。
傅辭回過神,那雙過於早熟的鳳眸裏閃過一絲罕見的窘迫。
他迅速調整坐姿,重新將注意力放回課本上,但不過十分鍾,那股若有似無的香味又飄進了他的鼻腔。
其實衣服今早已經換過,傅宅的傭人也不會用帶香料的洗衣液。
這味道,更像是刻進了他的記憶裏。
“今天就到這裏吧。”周先生合上課本,敏銳地察覺到學生的心不在焉,“少爺似乎有心事?”
傅辭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周先生,您覺得...記憶會欺騙嗅覺嗎?”
周先生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鏡:“理論上,強烈的記憶確實能喚醒相應的感官體驗。
少爺是...聞到了什麼特別的味道嗎?”
傅辭沒有回答,但耳尖微微泛紅。
他站起身,禮貌地告辭:“謝謝您的課,明天見。”
離開書房,傅辭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臥室學習,而是拐進了廚房。
廚師正在準備晚餐,看見小少爺進來,驚訝地放下手中的活計。
“少爺有什麼需要嗎?”
傅辭的視線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一罐新開的粉上。
“那個,”他指了指粉罐,“可以給我一點嗎?”
廚師雖然疑惑,但還是舀了一勺粉遞給他。
傅辭小心地接過,低頭聞了聞,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不對,這不是她身上的味道。
“少爺是想喝牛嗎?我給您熱一杯?”廚師關切地問。
傅辭搖搖頭,把粉還給廚師,轉身離開了廚房。
回到臥室,他從抽屜裏拿出那本秘密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工工整整地寫下:
「她的味道:
不像粉
不像糖果
是獨一無二的」
寫完這幾個字,他盯着筆記本看了很久,然後輕輕合上,鎖進抽屜深處。
第二天一早,傅辭比平時更早地出現在慕家別墅。
育嬰師正抱着剛睡醒的慕心在陽台上曬太陽,小團子穿着毛茸茸的連體衣,像只剛出爐的小面包,渾身都散發着暖烘烘的香。
“阿辭今天來得真早。”育嬰師笑着打招呼。
傅辭的視線立刻鎖定在慕心身上。
晨光中,小團子的頭發被照得毛茸茸的,看見他來了,立刻興奮地揮舞着小手,“啊啊”地叫着。
他從育嬰師手中接過慕心,第一時間低下頭,輕輕嗅了嗅她的發頂。
沒錯,就是這個味道——比記憶中的還要濃鬱,還要真實。
小團子似乎很喜歡他這個親近的動作,咯咯笑着用小手拍他的臉,把更多的香味拍進他的呼吸裏。
“我們小心心剛喝完,正高興着呢。”育嬰師在一旁笑着說。
傅辭抱着慕心在陽台的搖椅上坐下,讓她舒服地靠在自己前。
小團子不安分地扭動着,小手抓住他的衣領,把臉埋在他頸窩處,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滿足地嘆了口氣。
這個動作讓傅辭渾身一僵——原來不止他一個人貪戀對方身上的味道。
“她也喜歡你的味道呢。”育嬰師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小心心對氣味很挑剔,不是誰抱都這麼安分的。”
傅辭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團子,眼神柔軟得像春天的湖水。
他輕輕調整姿勢,讓慕心能更舒服地窩在他懷裏。
這時,蘇婉端着水果走進來,看見陽台上的這一幕,不禁笑了:“我們小心心真是黏阿辭,比黏媽媽還親。”
傅辭抬起頭,很認真地說:“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蘇婉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更開心了:“是啊,小嬰兒都有這種香味,等再長大一點就沒了。”
這句話像一細小的刺,輕輕扎進傅辭心裏。
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小團子,第一次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點。
那天下午,傅辭一直抱着慕心,就連她午睡都沒有放手。
蘇婉幾次想接過去,都被他搖頭拒絕了。
“阿辭不累嗎?”蘇婉關切地問。
“不累。”傅辭的回答簡短而堅定。
其實手臂早就酸了,但他舍不得放開。
這股香味像是有魔力,能撫平他內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自從有記憶以來,他從未如此平靜過。
慕心在他懷裏睡得香甜,小嘴微微張着,呼吸均勻。
傅辭小心地調整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些,手指無意識地卷着她柔軟的頭發。
管家在遠處看着,心裏五味雜陳。他從未見過小少爺對任何人、任何事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依戀。
這讓他欣慰,又隱隱有些擔憂。
傍晚時分,慕心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傅辭懷裏蹭了蹭,然後仰起小臉,給了他一個帶着香的、軟乎乎的笑容。
這一刻,傅辭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貪戀這個味道,是因爲它和慕心的笑容一樣,都能讓他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名爲“幸福”的情緒。
“少爺,該回去了。”管家上前輕聲提醒。
傅辭點點頭,卻遲遲沒有動作。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小團子,第一次產生了“不想走”的念頭。
最後還是蘇婉看出了他的不舍,柔聲說:“阿辭明天再來陪小心心玩好不好?”
傅辭這才小心地把慕心交到蘇婉懷裏。在交接的瞬間,小團子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不哭。”傅辭輕聲安慰,從口袋裏掏出那枚黑瑪瑙袖扣,塞進她手裏。
慕心握住熟悉的袖扣,立刻破涕爲笑,還把袖扣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仿佛那上面也帶着讓她安心的味道。
回程的車上,傅辭一直很安靜。管家從後視鏡裏看見,小少爺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那裏似乎還殘留着抱過小團子的觸感,以及那股淡淡的香。
那天晚上,傅宅發生了一件讓所有傭人都議論紛紛的事——
有嚴重潔癖的小少爺,居然拒絕更換外出服。
“少爺,衣服該換下來清洗了。”管家第無數次勸說。
傅辭只是搖頭,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明天還要穿。”
管家這才恍然大悟——小少爺是想留住衣服上屬於慕小姐的味道。
這個認知讓管家既心疼又感動。他最終妥協了,只是悄悄在傅辭的衣櫃裏掛了好幾個香包,讓整個衣櫃都染上同樣的氣息。
深夜,傅辭躺在床上,把外套抱在懷裏。
香味已經變得很淡,但依然能聞到。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慕心帶着香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這種行爲很奇怪,甚至有些幼稚。
但這是他六年來,第一次找到能讓自己安心入睡的方法。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慕心在嬰兒床上翻了個身,小手緊緊握着那枚黑瑪瑙袖扣,小鼻子無意識地嗅了嗅,在熟悉的冷冽氣息中沉沉睡去。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溫柔地灑在兩個孩子的睡顏上。
一個抱着帶有香的外套,一個握着帶有冷香的信物,在各自的夢裏,延續着白天的溫暖。
傅辭在入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要更早去慕家。
這個認知讓他心裏涌起一種陌生的期待。
六年來,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期待第二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