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昭離開了。

或者說,是消失了。像一滴墨融進水裏,了無痕跡。

林見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手指還在微微顫抖,掌心全是冷汗。心髒在腔裏狂跳,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喉嚨發,吞咽時能感覺到刺痛。

剛才發生的一切,不是夢。

那個穿着玄衣、自稱裴昭的地府監察使,真的來過。那道幽藍色的冥火,真的射向過她的面門。那些金色的、茶葉脈絡般的紋路,真的從她身後的紫砂壺裏涌出,護住了她。

還有裴昭最後說的那些話。

“每月十五,子時三刻,需向無常司報備……”

“不得手地府正在追捕的要犯亡魂……”

“不得以茶館之名,行逆亂陰陽之事……”

“茶館內外,嚴禁私設陣法,嚴禁私藏禁物,嚴禁與邪祟勾結……”

每一條規矩,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砸進她的腦海,留下深深的刻痕。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復述出來——不是因爲她記憶力好,是因爲恐懼。極致的恐懼會讓某些東西烙印在意識深處,再也抹不去。

林見月緩緩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口。心跳依舊很快,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狂亂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葉,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一些。

她需要坐下來。

她需要冷靜。

她走到圓桌旁,在條凳上坐下。燭光在眼前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桌面上。她盯着那簇火焰,盯着盯着,眼前又浮現出剛才那一幕——

幽藍色的冥火,像毒蛇一樣射來。寒意先至,凍得她臉頰刺痛。然後金色的紋路浮現,交織成網,將冥火擋在外面。碰撞的嗡鳴,炸開的火星,湮滅的光點……

還有裴昭那雙眼睛。

純黑的,沒有眼白,沒有瞳孔,深不見底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像是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

林見月打了個寒顫。

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去想那雙眼睛。目光在茶館裏緩緩移動:青磚地面,木質梁柱,老舊的桌椅,櫃台後的貨架,還有……那把紫砂壺。

壺就放在櫃台上,和平時沒什麼兩樣。暗紫色的砂質,古樸的造型,壺嘴微微上翹,壺把圓潤。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像一個沉默的老者,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但林見月知道,它不一樣了。

剛才那些金色的紋路,就是從這把壺裏涌出來的。那些紋路救了她的命。

她站起身,走到櫃台前,伸手拿起壺。壺身溫熱——不是熱水燙出來的熱,是另一種更溫和、更內斂的熱度,像是陽光曬過的石頭,暖而不燙。她掀開壺蓋,裏面是空的,只有壺底那層薄薄的茶垢。但那股混合着茶香、檀香和草藥的氣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鬱,絲絲縷縷地飄出來,縈繞在鼻尖。

“你到底是什麼?”她輕聲問,像昨晚一樣。

壺當然不會回答。

但她心裏隱隱有了答案。

祖母信裏說,這是傳家寶。用它泡的茶,能通陰陽。

能通陰陽的壺,能在關鍵時刻激發金色紋路護主的壺,絕非凡物。

林見月把壺放回櫃台,手指在壺身上輕輕摩挲。砂質細膩,溫潤如玉。那些細密的紋路在指尖下清晰可辨,像是大地的溝壑,又像是古老的文字。

“謝謝你。”她對着壺說,聲音很輕,但很認真。

謝謝它救了她。

雖然她不知道這是壺自己的意志,還是某種預設的機制,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

壺靜默無聲。

林見月收回手,轉身看向大堂。她的目光落在圓桌上,落在那些散落的、從她手中掉落的書頁上——剛才裴昭出現時,她正在看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嚇得書都掉了。

她走過去,蹲下身,一頁一頁地撿起來。紙張很脆,翻動時要格外小心。她把書頁整理好,重新合上,抱在懷裏。

然後她走到門邊,檢查門閂。

門閂好好的,得嚴嚴實實。她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窗戶的銷也都着,沒有被破壞的痕跡。

裴昭是怎麼進來的?

他不是從門進來的,也不是從窗進來的。他就是那樣……憑空出現。像從陰影裏生長出來,像從空氣中凝聚成形。

這就是地府官差的能力嗎?

林見月感到後背發涼。如果裴昭能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茶館裏,那她在這裏還有什麼安全可言?門鎖、窗戶、牆壁,對他而言形同虛設。他隨時可以來,隨時可以走,她連一點預警都沒有。

不。

祖母信裏說:“不必太過懼怕,茶館有茶館的規矩,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

茶館的規矩……茶緣禁制。

剛才那些金色的紋路,就是茶緣禁制。它被激發了,擋住了裴昭的冥火。這說明,茶館本身有某種保護機制,能限制地府官差的行動。

至少,在茶館裏,她不是完全任人宰割的。

這個認知讓林見月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也就一些而已。裴昭雖然被禁制擋住,沒有她,但他立下的那些規矩,像四道枷鎖,牢牢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每月報備。

不得手要犯。

不得逆亂陰陽。

嚴禁私設陣法、私藏禁物、與邪祟勾結。

每一條都含糊其辭,每一條都暗藏機。她本不知道界限在哪裏,不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就像一個蒙着眼睛走懸崖的人,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

“我該怎麼辦?”她對着空氣問,聲音裏帶着迷茫。

沒有人回答。

只有燭光在跳動,影子在牆上晃動。

林見月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發麻,才緩緩走回圓桌旁坐下。她把書放在桌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深呼吸。

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心跳漸漸平復,顫抖也止住了。但那種沉重的、窒息般的壓力,並沒有消失,只是沉到了心底,變成了某種更持久的東西。

她睜開眼睛,看向櫃台上的紫砂壺。

“你能說話嗎?”她問,“如果能,告訴我該怎麼做。”

壺靜默無聲。

但就在她準備移開視線時,壺嘴處,飄出了一縷白煙。

很淡,很細,像冬呵出的氣息,在燭光下幾乎看不見。但林見月看見了——因爲她一直盯着壺。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白煙嫋嫋升起,在空中緩緩盤旋,不散,不淡,反而越來越濃,越來越凝實。它旋轉着,扭曲着,變化着,最終凝聚成一個人形的輪廓。

一個老者的輪廓。

林見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輪廓越來越清晰,細節越來越豐富:花白的頭發,用一木簪鬆鬆綰着;慈祥的面容,皺紋像老樹的年輪,一道一道刻在臉上;身上穿着深灰色的長袍,樣式很古舊,袖口寬大;手裏拄着一拐杖——不,不是拐杖,仔細看,那是紫砂壺的壺嘴,被他當成了手杖握着。

一個完全由白煙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的虛影老者,懸在櫃台上方,離地三尺,正微笑着看着她。

林見月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她想起剛才對壺說的話——“你能說話嗎?”

現在,答案來了。

能。

不僅能說話,還能化形。

虛影老者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樣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像兩朵盛開的菊花。他清了清嗓子——雖然一個虛影本沒有嗓子,但這個動作做得極其自然——然後開口,聲音蒼老,溫和,帶着某種古老的韻律,像陳年的茶,醇厚綿長:

“丫頭,嚇着你了?”

林見月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雖然還有些發顫:“你……你是誰?”

“我?”老者笑了,用“手”中的壺嘴杖輕輕點了點下方的紫砂壺,“我住在這兒。住了多久?唔……記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了。你可以叫我墨老。”

“墨老?”林見月重復着這個名字。

“對,墨老。墨是筆墨的墨,老是年老的老。”墨老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動作悠然,“我是這把壺的器靈。這把壺叫‘不歸壺’,是你們林家的傳家寶。我呢,就是守着這把壺,也守着這間茶館的老家夥。”

器靈。

不歸壺。

林見月消化着這些信息。她看過一些志怪小說,知道器靈是什麼——器物用久了,沾染了靈氣,或者被高人點化,會產生靈智,化出形來。但她一直以爲那是傳說,是虛構的。

可現在,一個活生生的器靈就在她眼前。

不,不是“活生生”,是“靈生生”。

“你……一直在壺裏?”她問。

“是啊,一直在。”墨老飄了下來,落在地面上——雖然他的腳並沒有真的觸地,而是懸浮在離地一寸的高度。他拄着壺嘴杖,在茶館裏慢悠悠地“走”起來,像是巡視自己的領地。

“看着這茶館建起來,看着一代代掌櫃來了又走,看着那些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他走到窗邊,看向窗外的夜色,聲音裏帶着時光沉澱的滄桑,“也看着你祖母從小丫頭變成老太太,最後……離開。”

林見月心裏一動:“你認識我祖母?”

“何止認識。”墨老轉過身,看着她,眼神慈祥,“你祖母小時候,我還抱過她呢。那時候她膽子小,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就抱着壺,跟我說話。後來長大了,懂事了,接掌了茶館,就成了獨當一面的掌櫃。再後來……她走了,把茶館留給了你。”

他飄回櫃台邊,虛影的手輕輕撫過壺身,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孩子的頭。

“這壺,這茶館,等了你好久。”他抬起頭,看着林見月,“終於等到了。”

林見月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一切都太超現實了:地府監察使,器靈,傳家寶,等待……她的腦子亂糟糟的,像一團被貓抓過的毛線,理不出頭緒。

墨老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笑了笑,飄到圓桌旁,在她對面“坐”下——雖然他只是做出了一個坐的姿勢,實際上還是懸浮着。

“丫頭,別慌。”他的聲音很溫和,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今天經歷了很多。裴昭那小子突然冒出來,差點傷了你,還立了一堆規矩,把你嚇壞了,是不是?”

林見月點點頭,鼻子有些發酸。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終於有人能傾訴、能理解的釋然。

“裴昭……”她低聲說,“他到底是什麼人?”

“地府無常司的監察使,剛才不是自我介紹了嗎?”墨老說,“專門管陰陽秩序,抓那些擾亂輪回的鬼啊、妖啊、人啊。鐵面無私,冷得像塊冰,幾百年來都這德行。”

“幾百年?”林見月捕捉到了關鍵詞。

“是啊,幾百年。”墨老捋了捋胡須,“他是地府的官差,不是凡人,壽數長着呢。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剛上任的小監察使,毛手毛腳的,現在……哼,官威倒是擺得挺足。”

林見月消化着這個信息。裴昭不是人,是地府的官差,活了幾百年。難怪他看起來那麼……非人。那種完美到不真實的面容,那雙純黑的眼睛,那股冰雪般的氣息,都不是凡人該有的。

“他爲什麼要查封茶館?”她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

“因爲茶館做的事,在地府看來,確實有點……越界。”墨老嘆了口氣,“丫頭,你知道這茶館到底是做什麼的嗎?”

林見月想起祖母信裏的話:“白裏,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時,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執念、無法往生的魂靈。”

“對,也不全對。”墨老搖搖頭,“白招待活人,那是掩人耳目。這茶館真正的營生,只在子時。”

他頓了頓,看着林見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白活人來,子時亡魂顧。一盞了緣茶,消解紅塵苦。”

十六個字,像四句偈語,在寂靜的大堂裏回蕩。

林見月默默重復着這十六個字。白活人來,子時亡魂顧。一盞了緣茶,消解紅塵苦。

很簡單,又很深奧。

“亡魂……爲什麼非要來茶館?”她問。

“因爲這裏是陰陽交界處。”墨老說,“不歸茶館,不歸不歸,來了就回不去——不是說真的回不去,是說喝了這裏的茶,了了執念,就該往生去了,不再滯留陽間。”

他用壺嘴杖點了點地面:“這地方很特別。地下有一道很古老的‘門’,連接着陰陽兩界。白天,門關着,陽氣盛,只有活人能來。到了子時,陰氣重,門會開一條縫,那些心有執念、無法往生的亡魂,就能感應到這裏,找上門來。”

“門?”林見月下意識地看向地面。青磚鋪就,嚴絲合縫,看不出有什麼門。

“別看了,你看不見的。”墨老笑了,“那門不是真的門,是一種……概念。你就當是陰陽之間的一個漏洞,一個缺口。咱們林家祖上發現了這個缺口,就在這裏建了茶館,一來是鎮住它,不讓它擴大;二來是利用它,幫助那些亡魂。”

“幫助?”

“對,幫助。”墨老的表情嚴肅起來,“丫頭,你要明白,亡魂滯留陽間,不是好事。對他們自己不是好事——執念纏身,不得超脫,時間久了會魂飛魄散。對活人也不是好事——陰氣會影響生人運勢,厲害的還會化爲厲鬼害人。”

“所以我們要幫他們了卻執念,送他們往生?”

“是,但不全是。”墨老說,“了卻執念只是手段,送他們往生才是目的。但這個過程,必須用對方法。不是所有執念都能了,不是所有亡魂都該幫。這就是爲什麼裴昭說,你擅自手,是擾亂了陰陽秩序。”

林見月想起了裴昭的話:“有些執念,是他們生前罪孽的延續?有些心願,是他們死後應受的懲罰?”

“沒錯。”墨老贊許地點點頭,“丫頭,你悟性不錯。舉個例子,一個人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執念深重,化爲厲鬼。他的執念可能是怨恨,是不甘,是想報復。如果你幫他了卻這個執念,讓他怨氣消散,順利往生——那對他生前害死的人,公平嗎?”

林見月沉默了。

不公平。

“所以,了緣茶,了的是‘緣’,不是‘怨’。”墨老繼續說,“緣是因果,是羈絆,是未了的心願。怨是仇恨,是罪孽,是應受的懲罰。我們要了的是前者,不能碰的是後者。”

“那我怎麼知道哪些是緣,哪些是怨?”

“這就考驗掌櫃的眼力和心了。”墨老看着她,“用你的心去感受,用你的眼睛去看。執念有顏色,有溫度,有味道。緣是暖的,怨是冷的;緣是清的,怨是濁的;緣是苦中帶甘,怨是純粹的苦。”

他說得很玄,但林見月聽懂了。

就像昨晚那只鞋——迷茫,害怕,但底色是暖的,是孩子對家的眷戀。所以她用歌聲安撫,送他回家。

而前晚那個牌位——遺憾,悲傷,但也是暖的,是一個父親對妻兒的牽掛。所以她寫下“平安”,了卻他的遺憾。

這些都是“緣”。

那“怨”呢?

她還沒遇到過,但想象得出來:冰冷的,渾濁的,充滿惡意和仇恨的……那樣的“客”,不該接待,不該幫。

“我明白了。”林見月說。

“明白就好。”墨老欣慰地笑了,“不過,光是明白還不夠,還得有分寸。這就是裴昭立那些規矩的原因——給你劃個界線,讓你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林見月想起那四條規矩,眉頭又皺了起來:“每月報備……我要怎麼報備?無常司在哪兒?我連門都找不到。”

“這個不急。”墨老擺擺手,“每月十五,子時三刻,你就在這兒泡一壺茶,把要報備的內容在心裏默念一遍。茶氣上達天聽,下通幽冥,無常司自然能收到。”

“這麼簡單?”

“簡單?”墨老笑了,“泡茶可不簡單。用的茶葉,用的水,泡茶的心境,都有講究。泡不好,茶氣不純,無常司收不到,就算你失職。失職的後果……裴昭那小子可不會客氣。”

林見月感到壓力又回來了。

“那……不得手要犯呢?”她問,“我怎麼知道哪些亡魂是地府要抓的?”

“這個更簡單。”墨老說,“要犯身上有標記。地府的標記,你看不見,但我能看見,壺也能感應到。如果來了個身上有標記的,壺會提醒你——壺身會發燙,會震動。這時候你就裝傻,裝看不見,讓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倒一杯茶,茶裏加一撮鹽——鹽能辟邪,也能阻陰,他喝了難受,自然就走了。”

“鹽?”

“對,鹽。廚房裏就有,普通食鹽就行。”墨老說,“記住了,對付要犯,千萬別硬來。你不是地府官差,沒那個本事抓他們。你的任務是開茶館,了緣,不是緝凶。”

林見月點點頭,記在心裏。

“第三條,不得逆亂陰陽。”墨老繼續說,“這個範圍廣,但說白了就一句話:別用茶館的力量壞事。別幫活人害死人,別幫死人害活人,別用茶緣禁制謀私利。總之,心存善念,行事端正,就錯不了。”

“第四條呢?嚴禁私設陣法,私藏禁物,與邪祟勾結?”

“這個你暫時不用擔心。”墨老說,“你一個剛入門的小丫頭,哪會設什麼陣法?禁物你更沒見過。至於邪祟……這茶館有茶緣禁制護着,等閒邪祟進不來。就算進來了,我還在呢,不會讓你吃虧。”

他說得很輕鬆,但林見月聽出了言外之意:如果真有什麼厲害的邪祟闖進來,連墨老都擋不住,那她就危險了。

但她沒說出來,只是點了點頭。

墨老看着她,眼神慈祥中帶着審視:“丫頭,我說的這些,你都記住了?”

“記住了。”

“真記住了?”

“真記住了。”

“那好。”墨老飄了起來,在茶館裏緩緩轉了一圈,像是在看這個他守了無數年的地方,“從今天起,你就是不歸茶館第四十七代掌櫃。白開張,子時待客。了緣,不結怨。守規矩,存善心。能做到嗎?”

林見月沉默了片刻。

然後她抬起頭,看着墨老的虛影,眼神平靜而堅定:

“能。”

一個字,沒有猶豫。

墨老笑了,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他飄回櫃台,虛影漸漸變淡,像是要回到壺裏去。但在完全消散前,他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還有件事得告訴你。”

“什麼事?”

“裴昭那小子,沒走。”

林見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沒走?什麼意思?”

“他剛才說‘暫行監察之權’,那不是客氣話。”墨老的表情有些微妙,“意思是,從現在起,他會留在這裏,監視你,監察茶館的一舉一動。直到他覺得你合格了,或者……你犯錯了。”

“留在這裏?”林見月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他怎麼留?睡哪兒?吃哪兒?我……”

“他不吃不睡。”墨老打斷她,“他是地府官差,不需要這些。他就在這兒——”他用壺嘴杖點了點牆角那片最深的陰影,“化在陰影裏,看着你。你看不見他,但他看得見你。你做什麼,說什麼,他都知道。”

林見月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她猛地轉頭,看向墨老指的那個牆角。

牆角空蕩蕩的,只有堆積的陰影,濃得化不開。在燭光照射不到的深處,黑暗像有生命一樣緩緩流動。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身影,沒有聲音,沒有氣息。

可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兒。

化在陰影裏,看着她。

二十四小時,無時無刻。

“他……要看到什麼時候?”她的聲音有些發。

“誰知道呢。”墨老嘆了口氣,“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地府的時間觀念和咱們不一樣,幾年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總之,在他走之前,你得習慣有這麼一雙眼睛盯着你。”

習慣?

林見月想象着自己吃飯、睡覺、洗漱、更衣……都有一雙眼睛在暗處看着,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有無數只螞蟻在皮膚上爬。

“不能……讓他走嗎?”她艱難地問。

“不能。”墨老搖頭,“他是監察使,有監察之權。只要他認爲有必要,就可以留在這裏。茶緣禁制能擋他的攻擊,但不能趕他走——這是規矩,地府和茶館之間古老的約定。”

古老的約定。

又是規矩。

林見月感到一陣無力。從昨晚到現在,她聽到了太多規矩:茶館的規矩,地府的規矩,陰陽的規矩……每一條都像枷鎖,把她捆得越來越緊。

“丫頭,”墨老的聲音溫和下來,“別怕。他雖然是監察使,但也是講規矩的。只要你不犯錯,他就不會動你。你就當……當養了只貓,一只很安靜、不愛理人、但眼睛很尖的貓。”

這個比喻讓林見月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一只貓?

裴昭哪裏像貓了?他像一頭潛伏在黑暗裏的豹子,優雅,冰冷,致命。

“我盡量。”她低聲說。

“這就對了。”墨老的虛影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記住,你是掌櫃,他是監察。你開你的茶館,他做他的監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就好。”

話音落下,虛影完全消散。

那縷白煙縮回壺嘴,消失不見。

大堂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燭光在跳動,影子在牆上晃動。

林見月坐在圓桌旁,很久沒有動。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牆角,落在那些濃稠的陰影上。陰影靜靜地堆積在那裏,像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水,沉默地回望着她。

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兒。

化在陰影裏,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站起身,走到櫃台邊,拿起紫砂壺——不,現在她知道它叫不歸壺了。

她撫摸着壺身,感受着那股溫潤的熱度。

“墨老?”她輕聲喚。

沒有回應。

但壺身微微熱了一下,像是回應。

她笑了笑,把壺放回原處。然後轉身,開始收拾茶館。

燭台擺正,書收好,桌椅擦淨。她做得很慢,很仔細,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每一個動作都沉穩,每一個步驟都從容。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對。

既然要面對,那就拿出該有的樣子。

她是掌櫃。

不歸茶館第四十七代掌櫃。

白開張,子時待客。了緣,不結怨。守規矩,存善心。

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宿命。

收拾完大堂,她吹滅蠟燭,借着窗外透進來的月光走上二樓。回到房間,簡單洗漱後躺下。

閉上眼睛前,她看了一眼房門。

門關着,門閂着。

但她知道,這扇門擋不住裴昭。他就在這棟房子的某個角落裏,在陰影中,靜靜地看着。

她應該害怕的。

可奇怪的是,此刻她心裏並沒有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

也許是因爲墨老的出現,讓她知道了自己不是一個人。

也許是因爲那些規矩雖然嚴苛,但至少劃清了界限,讓她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也許是因爲……經歷了這麼多,她已經麻木了。

她翻了個身,面向牆壁。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銀白的光帶。光帶裏有細小的塵埃在緩緩飄浮,像無數微小的星辰。

她看着那些塵埃,忽然想起小時候,祖母哄她睡覺時說的話:

“月月,別怕黑。黑裏有光,只是你看不見。等你習慣了,就能看見了。”

她當時不懂,問:“光在哪裏?”

祖母摸着她的頭,笑着說:“在心裏。你心裏有光,就能看見黑裏的光。”

她當時還是不懂,但現在,好像懂了一點。

黑裏有光。

陰影裏有人。

恐懼裏有平靜。

絕境裏……有路。

她閉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

這一次,沒有做夢。

只有深沉的、無夢的黑暗,包裹着她,像回到母體,安全,溫暖,安寧。

*

第二天,林見月是被陽光叫醒的。

不是刺眼的陽光,是溫柔的、透過窗簾縫隙漏進來的陽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她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幾秒,然後坐起身。

新的一天。

她洗漱,下樓。

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將整個空間照得明亮溫暖。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像無數細小的。桌椅整齊,地面淨,櫃台上的不歸壺靜靜立着,壺身溫潤。

牆角那片陰影還在,濃稠,沉默,和昨晚一模一樣。

林見月的目光在陰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後移開,像什麼都沒看見。

她走到後院,打水,洗漱,做早飯。簡單的白粥,配上前天買的鹹菜。她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

陽光很好,後院那棵枯樹在光線下投下清晰的影子。她看着那棵樹,想起祖母信裏的話:它現在枯了,但還沒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館那天,它會再活過來。

真正接掌茶館。

怎樣才算真正接掌?

她不知道。

但也許,從她答應墨老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了。

吃完飯,她開始打掃茶館。雖然昨天打掃過了,但她還是重新擦了一遍桌椅,拖了一遍地。然後她打開門,讓陽光和新鮮空氣涌進來。

巷子裏已經有行人了。有早起買菜的老人,有趕着上班的年輕人,有在門口玩耍的孩子。偶爾有人從茶館門前經過,會好奇地往裏看一眼,但沒人進來。

林見月也不在意。她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街景。

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以掌櫃的身份,坐在這家茶館門口。

感覺……很奇妙。

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臉上很舒服。空氣裏有泥土的味道,有花草的清香,有遠處飄來的早點香氣。巷子裏的聲音嘈雜而鮮活:自行車鈴鐺,小販的叫賣,鄰居的聊天,孩子的嬉笑……

這一切都如此真實,如此平常。

和她夜晚經歷的那個世界,判若雲泥。

但林見月知道,這兩個世界是連在一起的。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白天是陽,夜晚是陰;活人是陽,亡魂是陰。而她坐在中間,坐在陰陽交界處,看着兩邊。

坐了一會兒,她起身回到大堂,開始泡茶。

不是用不歸壺,是用昨天買的那個普通茶壺。茶葉也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水是井水,燒開後沖泡。茶香很快彌漫開來,雖然粗糙,但很真實。

她倒了一杯,坐在櫃台後,慢慢地喝。

眼睛看着門外,看着巷子裏流動的光影。

時間緩緩流逝。

上午過去了,中午到了。她簡單做了午飯,吃完後繼續坐在門口。下午有鄰居經過,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提着菜籃子,看見她,猶豫了一下,走過來。

“姑娘,你是這家的?”

“是。”林見月站起身,禮貌地點頭。

“老林太太的孫女?”

“是,遠房孫女。”

“哦……”老太太打量着她,眼神裏有探究,也有幾分善意,“這房子空了十幾年了,你一個人住?”

“嗯,一個人。”

“膽子真大。”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這房子……有點說法,你知道嗎?”

“知道一點。”林見月說。

“知道就好。”老太太壓低聲音,“晚上早點關門,別到處亂跑。特別是子時之後,千萬別出來。”

“爲什麼?”

“老人說的,子時之後,這條巷子……不太平。”老太太的眼神有些閃爍,“不過你也別太怕,心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沒做虧心事,就沒事。”

說完,她提着籃子走了,留下林見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子時之後,不太平。

是啊,當然不太平。因爲子時之後,茶館開門待客,來的都不是“人”。

但老太太的話提醒了她一件事:在活人眼裏,這家茶館,這條巷子,是有“說法”的。她得小心,不能暴露太多,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回到大堂,關上門。

下午的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將大堂染成金色。她坐在圓桌旁,翻開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繼續看。

書裏記載的東西越來越深奧。有些是茶道,有些是草藥,有些是風水,還有些是她完全看不懂的符號和圖案。她看得很慢,很仔細,遇到不懂的就多讀幾遍,或者記下來,等有機會問墨老。

看着看着,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夕陽西下,餘暉將天空染成橘紅色。巷子裏的聲音漸漸稀少,行人歸家,炊煙升起。遠處傳來母親喚孩子吃飯的聲音,有自行車鈴鐺叮鈴鈴地響過,有狗叫聲,有關門聲。

人間煙火,漸漸沉寂。

林見月合上書,點起蠟燭。

燭光跳躍,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她起身去做晚飯,簡單的面條,煎了個雞蛋。吃完後,她洗碗,收拾廚房,然後回到大堂。

夜,徹底黑了。

窗外沒有月亮,只有零星幾顆星星,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巷子裏一片寂靜,連狗叫聲都沒有了。

子時快到了。

林見月坐在圓桌旁,靜靜等待。

燭光在眼前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微微晃動。她的目光偶爾飄向那個牆角——陰影還在,濃稠,沉默,和白天一模一樣。

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兒。

看着她。

但她不再感到不適,不再感到恐懼。就像墨老說的,習慣就好。就當養了只貓,一只很安靜、不愛理人、但眼睛很尖的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遠處傳來鍾聲。

十一下。

十一點半。

十一點五十。

林見月站起身,走到櫃台後,拿起不歸壺。壺身溫熱,像有生命一樣。她撫摸着壺身,輕聲說:

“墨老,你在嗎?”

沒有回應。

但壺身微微熱了一下。

她笑了笑,開始燒水。

井水,炭爐,火苗跳躍。水開了,她提起水壺,溫壺,倒掉,再重新灌入熱水。這一次,她沒有用普通的茉莉花茶,而是用了祖母留下的那包“待客用”茶葉。

茶葉很少,很珍貴,但她覺得今晚應該用。

茶葉投入壺中,熱水沖下。奇特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不是茉莉花的濃香,是一種更清雅、更悠遠、仿佛混合了山霧、晨露和古老森林的氣息。茶湯是清亮的琥珀色,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她倒了一杯,放在圓桌上。

然後她坐下,等待。

子時到了。

遠處傳來鍾聲,十二下,悠長,沉重,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

最後一聲鍾響落下時——

敲門聲響起。

“咚。”

“咚咚。”

和前幾天晚上一樣的敲門聲。緩慢,沉重,帶着古老的韻律。

林見月站起身,走到門邊。她沒有從門縫往外看,而是直接拉開了門閂。

“吱呀——”

木門打開。

門外,空無一人。

但地上有東西。

這次不是牌位,也不是鞋。

是一封信。

一封很舊很舊的信,信封是黃褐色的,邊緣已經磨損,上面沒有字。信就放在門廊正中央,端端正正,像被人仔細擺好了一樣。

林見月蹲下身,撿起信。

信很輕,很薄。她拿在手裏,能感覺到裏面只有一張紙。信封沒有封口,她輕輕抽出裏面的信紙。

紙已經泛黃發脆,上面用毛筆寫着一行字,字跡娟秀,像是女子的筆跡: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樹下,有東西留給你。”

只有這一行字。

沒有落款,沒有期,沒有解釋。

林見月拿着信,站在門口,夜風吹來,帶着涼意。她低頭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樹下,有東西留給你。

留給誰?

留給她?還是留給……這間茶館的掌櫃?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是今晚的“客”。

或者說,是“客”留下的線索。

她關上門,好門閂,回到圓桌旁。她把信放在桌上,端起那杯茶,輕輕吹了吹熱氣。

茶湯溫熱,香氣清雅。她抿了一小口,感受着茶湯滑過喉嚨,溫暖身體。

然後她放下茶杯,看向那封信。

“你想讓我去,是嗎?”她輕聲問,像是在問信,也像是在問那個留下信的魂靈。

信靜默無聲。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那股縈繞在信紙上的情緒——不是遺憾,不是悲傷,是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期待,忐忑,還有一絲……哀求。

她在哀求什麼?

哀求有人去看那棵桂花樹下的東西?

哀求有人了卻某樁未了的心事?

林見月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得去。

因爲她是掌櫃。

因爲這是“客”的請求。

因爲了緣,是她的責任。

她收起信,吹滅蠟燭。

大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借着光走上二樓,回到房間,躺下。

閉上眼睛前,她想起明天要做的事:

去城南桂花巷,找第七棵桂花樹。

看看樹下到底有什麼。

然後,了卻這樁緣。

窗外,夜色正深。

牆角那片陰影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動了一下。

像一聲嘆息。

又像是一句無聲的:

“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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