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收決定公告,是在一個悶熱得沒有一絲風的早晨貼出來的。
鮮紅的公章蓋在冰冷的印刷體上,像一道無可辯駁的判決,張貼在仁濟巷口那塊斑駁的告示欄上。公告列出了詳細的征收範圍、補償標準、籤約期限(30天)、以及逾期不籤約將依法申請強制執行的法律後果。白紙黑字,格式嚴謹,透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消息像瘟疫一樣迅速傳遍整條巷子。剛經歷過“指導風波”稍有喘息的老街坊們,再次被推入絕望的深淵。公告前圍滿了人,有人沉默,有人怒罵,有人唉聲嘆氣,更多的人眼中只剩下麻木的恐懼。
“真……真要強拆啊?”
“籤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
“籤?那點錢夠什麼?去北郊喝西北風嗎?”
“不籤又能怎樣?人家有文件,有公章……”
絕望和分化,開始悄無聲息地蔓延。陳伯家的大門緊閉了好幾天,據說陳阿姨在屋裏哭暈過去一次。老張的包子鋪,肉餡不再那麼實在,老張整唉聲嘆氣,眼神躲閃。連最硬氣的劉婆婆,對着公告發了半天呆後,也佝僂着背,默默回家了。
濟世堂裏,氣氛同樣凝重。比拆遷公告更直接的打擊,接踵而至。
“林醫生,真對不住……下次的當歸和黃芪,恐怕供不了了。”藥材市場的王老板在電話裏聲音充滿歉意,“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說我們供貨給手續不全、可能涉及非法行醫的診所,要查我們的資質……我小本生意,實在擔不起啊。”
這是三天內,第四家停止供貨的藥材商。理由大同小異,不是“庫存不足”,就是“渠道調整”,或者像王老板這樣,委婉地暗示“上面壓力”。
林望舒放下電話,看着藥櫃裏漸空蕩的抽屜。常用的百餘味藥材,已有近三成斷了貨源,剩下的也撐不了多久。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沒有藥,再高的醫術也是空中樓閣。
沈雨薇急得嘴角起了燎泡:“他們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裏!望舒,我們報警吧?他們這是不正當競爭!”
“報警說什麼?說藥材商不賣藥給我們?”林望舒搖搖頭,語氣透着疲憊,“他們用的是商業手段,卡的是供貨渠道,在法律邊緣,很難界定。”
他走到後院,看着那片自己親手開墾的藥圃。紫蘇和薄荷鬱鬱蔥蔥,金銀花開得正盛,還有幾株扦成活的艾草和魚腥草。但這些,對於常接診所需,只是杯水車薪。
“雨薇,”他轉身,目光落在沈雨薇焦急的臉上,“跟我上山。”
“上山?”
“采藥。”
接下來的幾天,只要沒有急診病人,林望舒便帶着沈雨薇,背着竹簍,拿着藥鋤,穿梭在江城周邊的野山荒地。他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仿佛回到了皖南的深山。哪裏向陽坡長着品質好的夏枯草,哪處溪邊有茂盛的車前草,哪片林下能尋到地榆和丹參,他都了然於。
采藥是辛苦的。荊棘劃破皮膚,蚊蟲叮咬,烈暴曬,有時跋涉半天,收獲寥寥。沈雨薇從小在城裏長大,哪裏吃過這種苦,一天下來,手上磨出水泡,臉上曬得通紅,腳上也打了血泡。但她咬着牙,一聲不吭,緊緊跟在林望舒身後,努力辨認他指點的每一種草藥,記住它們的特征和采收時節。
“這是益母草,活血調經,要注意采收時間,過老無效。”
“這是白茅,清熱利尿,挖的時候留點,還能再長。”
“小心,這是斷腸草,有劇毒,千萬別碰。”
他的聲音在山風中顯得平靜悠遠。沈雨薇聽着,看着他在草木間專注尋覓的背影,那些辛苦和委屈似乎都淡了,心裏反而涌起一種奇異的踏實感。仿佛只要跟在他身邊,再難的路,也能走下去。
晚上回到醫館,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整理、清洗、炮制采集回來的草藥。過程繁瑣,需要極大的耐心。林望舒教她如何切制,如何晾曬,如何用古法蜜炙、酒炙、醋炙。沈雨薇學得認真,雖然笨拙,但每一次成功炮制出一批合格的藥材,她眼中都會放出光來。
共患難的情誼,在復一的辛勤勞作和默默相守中,悄然生長,如細雨潤物,無聲卻深入。
蘇半夏也來了。她不是空手來的,而是開着一輛小皮卡,從鄰市一家與她們課題有的中藥材種植基地,拉來了幾箱濟世堂急需的藥材——品相上乘的黃芪、當歸、黨參,還有一批質量可靠的常用飲片。
“課題需要,采購了一批對照藥材,先用着。”她把箱子搬進來,額頭上帶着細汗,語氣輕描淡寫,但眼神裏的關切不容錯認,“陳教授知道了這邊的情況,很生氣,給幾個相關的部門領導打了電話,施加了點壓力。雖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至少能緩一緩。這些藥材,走的是課題經費,手續齊全,他們暫時挑不出毛病。”
雪中送炭。林望舒看着她,鄭重地道謝:“半夏,謝謝你。”
“別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的本事,讓陳教授覺得值得爲你這麼做。”蘇半夏擺擺手,目光掃過略顯凌亂但生機勃勃的後院,和正在小心翼翼晾曬草藥的沈雨薇,眼神微動,沒再多說,匆匆離開了,醫院還有工作。
藥材危機暫時緩解,但拆遷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然高懸。公告貼出的第七天,趙宏斌親自上門了。
這一次,他沒有帶大隊人馬,只帶了一個夾着公文包的助理。他穿着一身休閒西裝,臉上帶着志得意滿的笑容,仿佛已經勝券在握。
“林醫生,別來無恙啊?”他徑自在診脈桌前坐下,環視略顯空蕩但整潔的醫館,“看來最近……挺忙?”
林望舒正在整理新到的藥材,頭也沒抬:“趙經理有事?”
“明人不說暗話。”趙宏斌身體前傾,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林醫生,我佩服你是個人才,有真本事。之前的種種,可能有些誤會。我今天來,是想給你指一條明路。”
他示意助理拿出一份文件。“我們宏遠地產,準備在未來的商業綜合體裏,規劃一個高端的‘中醫養生文化中心’。我們可以聘請你作爲首席專家,給你股份,給你最好的診室,最先進的設備,把你的林家醫術包裝成頂級品牌。至於這間老醫館的補償,我可以個人做主,在原有基礎上,再給你上浮百分之二十。怎麼樣?這條件,夠誠意了吧?”
他自信地看着林望舒,仿佛篤定對方無法拒絕。名利雙收,脫離這破舊的老巷,成爲高端養生會所的招牌,是多少掙扎求生的中醫夢寐以求的出路。
沈雨薇緊張地看着林望舒。她怕,怕他真的動搖。
林望舒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他拿起那份制作精美的意向書,快速掃了幾眼,然後輕輕放回桌上。
“趙經理的好意,我心領了。”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但濟世堂就在這裏,在仁濟巷。它不是什麼高端品牌,它就是給街坊們看病的醫館。你那個養生中心,另請高明吧。”
趙宏斌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變得陰鷙:“林望舒,你別給臉不要臉!你以爲靠着白景鬆、陳景明他們就能高枕無憂?我告訴你,拆遷是政府行爲,是大勢所趨!他們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等法律程序走完,推土機開進來,你這破房子,一文不值!”
“那就等推土機來了再說。”林望舒直視着他,“現在,請回。我還要給病人看病。”
“好!好!好!”趙宏斌連說三個好字,氣得臉色鐵青,猛地站起來,“林望舒,咱們走着瞧!到時候,你可別跪着來求我!”
他摔門而去。
沈雨薇鬆了一口氣,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擔憂:“他會不會……立刻采取更極端的手段?”
林望舒沒有回答。他走到窗邊,看着趙宏斌怒氣沖沖離去的背影。談判破裂,意味着對方將再無顧忌,全面施壓。
就在這山窮水盡,似乎已無路可走的時刻,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正在悄然孕育。
蘇清晏在一個深夜,再次來到了濟世堂。這一次,她沒有看病,而是帶來了一個薄薄的檔案袋。
“林醫生,這是我目前能拿到的全部。”她將檔案袋放在桌上,聲音輕而堅定,“當年顧言參與評估、後來導致他備受壓力的‘南城舊改’,其主導方‘宏遠建築’,在前期,通過一系列復雜的空殼公司和關聯交易,向當時負責審批的幾位關鍵人物輸送了巨額利益。顧言發現了一些端倪,試圖向上反映,不久後就出了‘意外’。那個肇事司機賬戶裏的錢,最終源頭可以追溯到宏遠建築的一個分包商。雖然直接證據鏈仍然不完整,被清洗過,但這些資金流向記錄和部分內部往來郵件復印件,足以引起紀檢部門的注意。”
她頓了頓,看着林望舒:“我原本不想把你卷進來。但趙宏斌現在對付你的手段,和當年對付顧言、對付你父親,如出一轍。他們這個利益集團,行事有慣用的套路——利益誘惑,不成,則威脅打壓,再不成,便制造‘意外’。我不能看着你……重蹈覆轍。”
林望舒拿起檔案袋,抽出裏面的文件。是些模糊的銀行流水截圖、打印出來的老舊郵件、還有一些手寫的筆記復印件,雖然殘缺,但指向性非常明確。他的手指微微收緊。父親當年,是不是也查到了類似的東西?
“你爲什麼要幫我?”他問。
蘇清晏沉默了片刻:“因爲你是唯一讓我覺得……還能活下去的醫生。也因爲,我不想再有人像我,像顧言一樣。”她的眼中閃過深切的痛楚,“這些東西,你可以選擇用,也可以不用。怎麼用,什麼時候用,你自己決定。但要快,趙宏斌他們……不會等。”
她留下檔案袋,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幾乎與此同時,在市裏一棟幽靜的機關家屬院小樓裏,白景鬆老先生正戴着老花鏡,伏案疾書。他的面前,攤開着幾張信紙,已經寫滿了蒼勁有力的毛筆字。旁邊,還有幾位同樣白發蒼蒼的老者,有的沉思,有的低聲討論。
“老白,這麼寫,分量夠嗎?”一位原市政協的老領導問。
“不夠也要寫!”白老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仁濟巷的事,我聽說了不少。補償標準明顯偏低,程序也有瑕疵,更重要的是,那裏有一家真正在服務社區、傳承技藝的百年老醫館!就因爲不肯同流合污,就要被強拆?這是什麼道理?我們這些老家夥,雖然退下來了,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好東西被糟蹋,看着老百姓吃虧!”
“我同意。”另一位退休的政法系統老部點頭,“尤其是那個小林醫生,一手針灸救急症,是難得的人才。那個背後的宏遠地產,風評一直不太好,這次動作這麼急,恐怕另有隱情。我們聯名向市裏主要領導和紀檢部門反映情況,要求暫緩拆遷,重新評估,並徹查背後的違規作,於公於私,都說得過去。”
“那就籤吧!”幾位老人紛紛提筆,在信末鄭重籤下自己的名字。
這封由數位德高望重的離退休老專家、老領導聯署的信件,在第二天一早,被專人送到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的案頭,同時抄送了市紀委和相關部門。
信件沒有大肆聲張,但其中提及的“百年醫館濟世堂”、“林家傳承”、“可能存在的違規利益輸送”、“保護民間中醫藥瑰寶”等關鍵詞,像幾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某個特定的圈子內,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
林望舒對此一無所知。他正面臨着開業以來最嚴峻的考驗:藥櫃將空,拆遷在即,強敵環伺,街坊動搖。他和沈雨薇采回的草藥,炮制後勉強維持着常最低限度的接診。蘇半夏支援的藥材,也在快速消耗。
他坐在深夜的醫館裏,面前是蘇清晏送來的檔案袋,還有父親那封未寄出的舊信。兩代人的命運,似乎被無形的線纏繞在一起,共同指向同一個黑暗的漩渦。
絕境之中,微光已現。但這縷光,能否穿透濃重的黑暗,照亮前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裏的針不能停,腳下的路,還得走。
窗外,夜色如墨,但遙遠的天際,似乎隱隱透出一線極淡、極微弱的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