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紛紛附和。
又有人道:“昨聽賈先生提起,府上二爺近來勤學不輟,已開始作文了。”
“正是,前亦有所聞。
據說賈大儒曾誦讀二爺文章,其中頗有妙處。”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是稱頌之辭。
賈政雖仍難信兒子真能轉變,但念及這些子他堅持進學,比之以往確已不同,神色稍霽。
“莫聽旁人胡言,那孽障的底細,我豈有不知?”
“若論吟風弄月,他或許能謅出幾句歪詩。
至於正經的經義文章,我看未必作得來。”
“即便勉強成篇,能破題承題,已屬難得。”
賈政正說着,門外小廝推門稟報。
“老爺,二爺下學回來,說先生開了書單,有些書他那裏沒有,想來老爺這兒尋一尋。”
“世翁請看,才說起哥兒,他便到了,還是爲借書而來。
此事若傳揚出去,倒是一樁雅談。”
兒子向父親借書,確是一段佳話。
賈政微微頷首:“叫那孽障進來罷。”
門開處,易夢珏步入屋內。
“父親安好。”
“各位先生安好。”
兩句問安,禮數便算周全。
讀書人最重禮節,賈政雖覺他後一句問候有些異樣,卻也未深究。
“聽聞你近學作文章了,不知是真是假?”
對“寶玉”
的疑慮,似乎已成習慣。
易夢珏再次行禮。
“回父親,承蒙學裏先生指點,孩兒近試作了幾篇。
先生評說格式已大致具備,唯破題立意尚欠高明。”
“故先生開了書單,孩兒處欠缺,特來向父親求借。”
這番應答,確與往“寶玉”
不同。
賈政輕捋胡須。
“既已習得格式,也寫了幾篇。
今我倒想考你一考,你可敢應?”
此話一出,屋外的李貴與衆小廝先急了。
“老爺又要考二爺功課了,只怕待會兒要動怒。”
“快,去稟報太太和老太太,請她們速來,免得二爺又挨打。”
李貴吩咐着,小廝們四散求援。
“老世翁,哥兒習經義文章不過數,能寫出大體格式已屬不易。”
“當場作文,未免苛求了。”
“不如讓哥兒寫幾個字瞧瞧?前兩我看他的字頗有進益。”
單聘仁雖打圓場,卻未動搖賈政之意。
“文章之道,正需反復錘煉。
今我等皆在,正好讓他一試。”
“諸位各出一題,任他擇一而作,我等共同品評。”
事已至此,衆人只得點頭。
各自思量題目,自然都往簡易處想。
“子曰,學而時習之”
這類題目,自是容易。
聽衆人出了數題,皆有意讓“寶玉”
輕鬆過關,賈政不禁皺眉。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你便用此題試試。”
賈政既已命題,易夢珏只得應下。
文房四寶早已備妥。
易夢珏閉目凝神,搜尋腹中章句。
在外人看來,倒真有幾分模樣。
片刻後,提筆落墨,賈政臉上漸露笑意。
賈政確然露出了微笑。
易夢珏卻未察覺,或者說,他此刻無暇關注衆人神情。
他向來擅長應試,越是緊要關頭,越能從容發揮。
從前能奪得全省第二,便是明證。
莫名來到此間,這是他首次面臨如此壓力的考校。
賈代儒出題中正,習作要求不高,時間亦無限制。
此番卻不同:賈政親命題,現場作文,考的是真才實學。
無暇雕琢,無書可查,全憑心手相應。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題目書罷,字跡顏筋柳骨,工整俊秀。
較之往“寶玉”
筆跡,確然精進許多,難怪賈政見之欣然。
“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此句破題。
幾人立於易夢珏身側,輕捋胡須,頻頻點頭。
賈政見此破題,眼中亦泛起光彩。
“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故謂之曰:畢生閱歷,只一二途以聽人分取焉,而求不可以不窮於其際者,往往而鮮也。”
“……”
有成竹,下筆自有神助。
連研習八股,易夢珏已略得要領。
輔以心中所想,速尋聖賢之言佐證,以經典闡發義理,自然穩妥。
唯稍嫌引證略有生硬。
八股字數限定嚴格,須在三百至四百五十字之間。
故縱有宏論,亦不得恣意鋪陳。
自起筆至收鋒,歷時一個多時辰。
易夢珏暗嘆賈政與諸人耐心:自己揮毫許久,他們便靜候許久,竟無一絲雜音。
擱筆刹那,賈政即刻取過文章。
單聘仁隨即贊嘆:
“老世翁,恭喜了!”
“觀此文,二爺來年童試,秀才功名已是囊中之物。”
“依此文看來,爭列前三甲亦有希望。”
單聘仁言罷,餘人紛紛附和。
“老世翁,恭喜了!”
易夢珏的文章,賈政方才站在他身後時便已讀完。
此刻,他拿着那張紙,望着那筆跡工整、文氣貫通的文章,心中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
莫非,往我對寶玉太過嚴苛了?
難道這不成器的孩子真的開了竅、悟了道?
想着想着,賈政眼中竟泛起淚光。
許是祖宗顯靈了罷。
明早定要去祠堂上炷香,好好拜謝祖宗的庇佑。
“我的心肝肉兒,你在哪兒啊?”
“我的心肝肉兒,你在哪兒啊?”
賈政還未及開口,屋外已傳來賈母的聲音。
很快,書房門被推開。
在這府裏,能不請自入賈政書房的,也只有賈母了。
“我的心肝肉兒,快隨祖母回去,可別嚇着了。”
易夢珏一看便知來意,不等賈政說話,便主動走向賈母。
“老祖宗,孫兒正在向父親和各位先生請教學問,您不必掛心。”
“常言道,養不教,父之過。
父親平訓導孫兒,也是盼我走上正途,不荒廢學業。”
“您瞧,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
易夢珏這番話,算是替賈政解了圍。
否則,賈政還真不知如何應對母親。
“母親且請寬心,先回去歇息吧。”
“往或許是兒子過於心急,對寶玉期望太高,反而適得其反。”
“您放心,如今寶玉長大了,也更懂事了,不必再爲他擔憂。”
賈政勸慰了幾句,一旁的清客們也紛紛開口:
“老祖宗,今兒二爺作了一篇文章,真是文采斐然,難得一見啊!”
“以此文來看,明年童試,必能名列前茅,光耀門楣!”
衆人這麼一說,賈母也聽明白了——原來真是考校寶玉功課。
況且孫兒近來上學,功課大有長進,衆人交口稱贊;再看賈政神色舒緩,想來是自己多慮了。
門外,王夫人等人不敢貿然進來,直到賈母一行人走出書房,才連忙迎上。
此時易夢珏已得到賈政準許,可隨時來書房翻閱書籍,便也告辭離開。
賈政與清客們則留在書房,又將易夢珏的文章細細看了一遍。
現場命題,即興而作,這已是最真實的才學,不由得賈政不信。
若無對聖賢經典的扎實掌握,即便再多給幾個時辰,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易夢珏心中也歡喜。
能自由出入賈政書房,便意味着可將其中藏書盡數“讀”
入腦中。
更重要的是,若能得到賈政認可,他在家中的地位將真正提高。
屆時,若提出想研學經世治國之道、州縣治理之策,或是想了解榮國府運作、學習管理這數百人的家業,想必也會順理成章。
否則,若無半點實績,依賈政那固執的性子,自己的任何想法在他眼中怕都不值一提。
唯有在學問上打動他、獲得他的承認,他才可能在其他事上也給予認可。
眼下看來,這篇文章倒是起了作用。
既已見效,自己在賈府的地位也算穩固了幾分。
倘若明年能考中秀才,便又是一重助力了。
唉,看來仍是考試的命。
高考才結束,如今又要備戰童試。
子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時代。
清晨起身練拳強身,上午去學堂讀書習字,下午回府,要麼到賈政書房看書練字,要麼在自己房中作文溫書。
到了晚間,易夢珏便在房中打坐調息,或是閉目養神——實則在腦海中翻閱書籍。
如此安排,每過得充實有序。
生活有了方向,便不再迷茫彷徨,思鄉之情也似乎淡了一些。
雖說如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姬妾環繞,可易夢珏仍會想起家中老母。
不知她如今怎樣了?離開學校之後,能去何處安身?
對了,如今許多地方已有敬老院。
像母親那樣無依無靠之人,應當能進去,吃飽穿暖,安度晚年罷?
想着想着,眼角竟滑下幾滴淚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二爺,您怎麼了?”
今夜輪到晴雯在裏屋值夜,照料易夢珏起居。
燈未熄,那淚光一閃,便被眼尖的姑娘瞧見了。
她這二爺有時便會如此,不知想起什麼傷心事,便悄悄抹淚。
不過這些子,主子似變了個人,有主見、有打算了。
雖待下人依舊,細心的晴雯卻覺出些不同。
可此刻見到那晶瑩的淚珠,她又覺得,主子還是那個主子。
縱使他漸漸長大,縱使有些地方變了,可有些東西,終究是變不了的。
“好晴雯,來我這兒,讓我抱抱。
我有些想母親了。”
易夢珏說的是真心話,他是真想母親了。
正因話裏透着真切,晴雯聽了,微微一怔,便輕輕鑽進被窩,偎到了易夢珏身邊。
“出什麼事了?今天不是見到太太了麼?”
四目相接,易夢珏將晴雯輕輕擁入懷中。
“是啊,今確實見到了太太。”
“可這會兒,我就是想娘了。”
“你讓我抱抱,抱一會兒就不想了。”
自幼失去雙親的晴雯,聽他這般真情流露,心不由得軟了,身子也柔順下來。
溫香軟玉在懷,易夢珏此刻只想尋一個倚靠,一處能讓心安定的所在。
沒有更多言語,也無須撫慰,兩人便這般相擁着沉入夢鄉。
天光微明時,易夢珏醒來,才察覺懷中的馨香,以及那佳人滑潤如玉的肌膚。
一柱擎天,未必是功夫了得,也可能只是尿意急了。
他輕輕在晴雯臉頰上印下一吻,悄悄起身。
這萬惡的舊世道,許多事都顛倒了。
偌大一張床,竟把他這擠在裏側,反讓嬌滴滴的姑娘睡在外邊。
易夢珏穿好衣裳,悄無聲息地離去。
卻不料,床上的可人兒早已睜開雙眼。
她伸出手,輕輕貼在臉頰上——方才,有人在那裏偷偷親了一下。
此刻,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男子的氣息。
沒錯,是男子的氣息。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十五那,易夢珏再次來到靜虛觀。
在老道指點下,他打坐吐納,竟也頗有模樣。
尤其對周身道的熟稔,連老道也驚嘆不已。
正因如此,老道教授的進度便加快了。
這運行吐納之法,向來只可意會,難以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