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封在密室中盤坐，已經整整七。
這七，他水米未進，全靠玉琮中滲出的絲絲龍氣溫養髒腑。密室無窗，分不清晝夜，只有頭頂三顆熒光石發出幽冷的藍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拉得細長而扭曲。
他並非在修煉《行氣銘》——那功法雖妙，卻需循序漸進，急不得。他是在"養氣"，以神識爲篩，一遍遍過濾丹田內駁雜的能量。
七前的血月教來襲，他耗盡壽元擊碎血月，雖憑"龍木道生護觀陣"守住群仙觀，但代價慘重。外道金丹崩裂，道種萎靡，經脈如被千刀萬剮，連神識都出現裂痕。更麻煩的是，他體內殘留的血煞與龍煞失去平衡，如兩條惡蛟在丹田內廝，每一次翻滾都讓他痛得幾欲昏厥。
他必須以《金關玉鎖訣》中的"玉液降魔"之法，將兩股煞氣暫時封印。
"呼——吸——呼——吸——"
他的呼吸節奏極爲怪異，吸氣時長達九息，呼氣時短至一息，中間還夾着三次"閉氣"。每一次閉氣，舌尖都會抵住上齶，滋生出一滴玉液，順勢咽下。
玉液入腹，如甘露灑入油鍋，將暴動的煞氣澆滅三分。
如此循環，七下來，他終於將煞氣壓制在丹田一角，用道種化作的"金鎖"牢牢鎖住。
但壽元歸零的代價，無法彌補。
他現在的身體，就像一輛油箱見底、發動機漏油、輪胎爆裂的破車，隨時可能散架。
"必須盡快積累功德，換取壽元。"明封心中暗忖。
推演盤雖因能量耗盡而休眠，但"功德預測"功能已印入他神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只剩"一刻鍾"的煉氣化神巔峰體驗卡，外加87年的"空殼壽元"——那是向死而生後，天道給他開的玩笑。壽元數字還在，但數字背後的"生機"已被抽。
他若不能在數字歸零前補回壽元，便會當場坐化。
而補回壽元的唯一辦法，就是積累功德。
"救一人，功德+1；救十人，功德+10；救百人，功德+100……"
"傳道授業，弟子每突破一層，功德+10……"
"斬妖除魔，每只普通妖魔，功德+5；煉氣化神境妖魔，功德+50……"
明封心中盤算着，緩緩睜眼。
熒光石的藍光映在他臉上，慘白得像個死人。
他起身，推開密室石門。
門外是群仙觀後院，三株古桂被連拔起的土坑還在，但坑中已長出寸許高的嫩芽。那是他七來以乙木青氣溫養的結果——古樹雖毀，靈未絕。
五株老梅的焦黑枝上，也冒出了米粒大小的花苞。
七棵杉柳被斬斷的樹樁旁，抽出了嫩綠的新條。
草木的生機，比人頑強得多。
明封輕輕撫摸一株桂樹嫩芽，指尖傳來微弱的欣喜情緒。
"苦了你們了。"他輕聲道，"再等等，等我積累夠功德，便爲你們重塑法身。"
他轉身走向正殿，想去給太陰真人上一炷香。
太陰真人的元神沉睡在龍血鎮煞琮中，氣息微弱如風中殘燭。那一戰，她爲本體擋下血月教法王致命一擊，元神崩解，若非玉琮護住最後一絲真靈，早已香消玉殞。
明封欠她一條命。
他剛踏入正殿，忽然眉頭一皺。
山下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末法時代，東明山早已不通公路，能開車上來的，只有一條廢棄的林場小道，崎嶇顛簸，尋常轎車本走不了。
來者要麼是越野車，要麼是當地熟悉山路的司機。
"不是血月教。"明封立刻判斷。
血月教出行，駕的是"煞雲"，乘的是"陰風"，不會有這種世俗的引擎聲。
"是凡人。"他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凡人更麻煩。
因爲他們不講道理，只講"規矩"——官場的規矩，商場的規矩，黑道的規矩。而這些規矩，在修真者眼中，都是狗屁。
但明封不能一了之。
他若凡人，功德值會瞬間清零，甚至倒扣。
他只能"勸"。
以理勸，以情勸，以"術"勸。
轟鳴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觀門外。
"砰砰砰！"
粗暴的敲門聲響起。
"有人嗎？群仙觀管事的出來！"
明封整了整道袍，將龍血鎮煞琮藏入懷中，又將萬象推演盤用黃綾包好，塞進道包最深處。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七閉關，須發皆長，形容枯槁，倒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模樣。
他緩步走到山門前，拉開半邊未倒的門扇。
門外站着三個人。
爲首的是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大腹便便，手裏捏着個真皮公文包，光頭在晨光中鋥亮，臉上堆滿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身後跟着兩個年輕人，一個染着黃毛，一個紋着花臂，一看就是地痞混混。
"你就是群仙觀的負責人？"中年男人上下打量明封，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明封打了個稽首："貧道明封，全真嗣龍門派弟子，現爲群仙觀監院。施主有何貴？"
"監院？"中年男人嗤笑一聲，"那就是管事的嘍？正好！我是梅林鎮龍騰旅遊開發公司的經理，姓王，王德彪。"
他遞過一張名片。
名片上印着燙金大字："龍騰旅遊開發公司總經理 王德彪"，下面是一串手機號和地址。
明封接過名片，指尖剛觸到紙面，便感覺一股陰冷之氣順着手臂往上爬。
他抬眼看向王德彪的額頭。
印堂發黑。
不是形容詞，是真的有一層淡淡的黑氣，像墨汁滴入清水，在皮膚下暈染開來。
再看他身後兩個混混，同樣印堂發黑，而且黑氣更濃，幾乎要凝成實質。
"怨煞之氣……"明封心中暗忖，"這三人手上，至少有三條人命。"
怨煞之氣，是人後被害者臨死前的怨念所化。普通人看不見，但修真者一眼便能瞧出。煞氣纏身的，往往噩運連連，橫死街頭。
王德彪見明封不接話，臉色一沉："小道長，我來的目的很簡單。你們這破道觀，被鎮政府劃爲旅遊開發區了。三天之內，你們必須搬走，所有建築拆除，我們要建度假山莊。"
他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文件，甩在明封面前。
"這是鎮政府的紅頭文件，你自己看。"
明封沒看。
他不用看也知道，這文件十有八九是真的。
末法時代，道門式微，地方政府爲了GDP，什麼事都得出來。
"施主，"明封平靜道，"群仙觀乃我龍門派祖庭，歷史悠久，不可輕遷。"
"祖庭？"王德彪仿佛聽見天大的笑話，"就這三間破房子，也配叫祖庭？小道長，別給臉不要臉。我肯來通知你，已是給了你三天時間。要是換做別人，我直接推土機開上來，連人帶房子一起推平！"
他身後的黃毛混混湊上前，惡狠狠道："老大，跟他廢什麼話？看這小子瘦得跟鬼似的，我一拳就能撂倒。"
花臂混混也附和："就是，直接趕出去，省得麻煩。"
王德彪擺擺手，裝模作樣道："哎，咱們是文明人，要依法辦事。"
他轉向明封，皮笑肉不笑道："小道長，你識相點，自己走，我補償你三萬塊搬家費。要是不識相……"他臉色一變，目露凶光，"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明封依舊平靜。
他觀察着三人的"煞氣"。
王德彪的煞氣最淡，呈灰色，說明他手上有人命，但可能是間接害死，如強拆死人。
黃毛混混的煞氣是黑色，濃鬱如墨，說明他直接過人，而且不止一個。
花臂混混的煞氣最奇怪，是暗紅色，還夾雜着一絲"陰邪之氣"，像是養過小鬼或拜過邪神。
"施主，"明封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你最近是否經常夢見一個穿紅衣的女人，站在你床頭哭泣？"
王德彪臉色驟變，肥肉抽搐："你……你怎麼知道？"
他確實最近總做噩夢，夢到一個紅衣女人，滿臉是血，披頭散發，站在他床頭哭。他找過神婆，拜過佛像，甚至去泰國請過佛牌，都不管用。
"我還知道，"明封繼續道，"那女人是你十年前強拆梅林鎮老街時，被倒塌的房屋壓死的。她當時懷胎七月，一屍兩命。"
"你胡說！"王德彪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但他身後的兩個混混，卻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他們知道，老大十年前確實過強拆的勾當，也確實壓死過一個孕婦。
事後賠錢私了，消息壓得死死的，除了他們幾個心腹，沒人知道。
這道士怎麼知道的？
"我胡說不胡說，你心裏清楚。"明封語氣依舊平淡，"你印堂發黑，那是怨煞之氣。你身上纏繞的陰氣，那是母子雙魂。你聽到的哭聲，不是幻覺，是她們在索命。"
他一邊說，一邊暗中捏了個"攝魂鈴"手印。
這手印他剛推演出來，源自《大梵先天梵音咒》中的"淨魂音"，但被他改良爲"攝魂音"。
不是驅散怨魂，而是將怨魂暫時"攝"入掌中，化爲己用。
手印捏成，他輕咳一聲。
"咳咳。"
聲音不大，卻如銅鍾大呂，直接在三人魂魄深處敲響。
王德彪和兩個混混，同時感覺眼前一黑。
緊接着，耳邊響起淒厲的哭聲。
"還我命來……還我孩子的命來……"
王德彪臉色煞白，肥肉亂顫，他"看"見那個紅衣女人，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七竅流血，肚子高高鼓起，裏面傳出嬰兒的啼哭。
"不是我！不是我！"他歇斯底裏地尖叫，"是開發商我的！是鎮政府同意的！"
黃毛混混更慘，他"看"見自己三年前在酒吧捅死的那個少年，正趴在他背上，雙手勒住他的脖子，冰冷的氣息灌入他的七竅。
"救……救命……"他雙腿發軟，跪倒在地。
花臂混混最詭異，他"看"見自己養的小鬼，正從佛牌裏爬出來，張牙舞爪地撲向他，口中喊着："爸爸，我餓了，我要吃你的魂魄……"
"不！不！"他瘋狂地扯下前的佛牌，砸在地上，用腳猛踩。
明封冷眼旁觀。
攝魂鈴的效果，只能維持三十息。
三十息後，幻象自消。
但這三十息，足以讓三人魂飛魄散，膽氣全失。
當幻象消失，王德彪三人已癱軟在地，褲溼了一片，顯然是被嚇得失禁了。
明封蹲下身，看着王德彪，淡淡道：
"施主，群仙觀不歡迎你們。"
"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此地有靈，妄動者，不得好死。"
"滾吧。"
王德彪連滾帶爬地爬起來，帶着兩個混混，狼狽下山。
他們甚至連狠話都忘了放。
明封立於山門前，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攝魂鈴雖暫時驚走他們，但怨煞之氣未除，他們背後的主子未現，這件事不算完。
而且，他剛才施展攝魂鈴時，明顯感覺到一股更強大的"因果線"，從王德彪身上延伸出去，直通山下梅林鎮深處。
那是功德預測功能給出的提示：
"檢測到因果線末端：血月教外圍勢力。"
"功德收益：若斬斷此線，功德+30。"
"風險：可能引出煉氣化神境修士。"
明封深吸一口氣。
原來，王德彪背後的開發商，與血月教有關。
或者說，血月教已經在世俗界，建立了龐大的產業網絡，用以搜尋修煉資源、監控修真者。
"有意思。"明封冷笑，"那就陪你們玩玩。"
他轉身回觀。
後院中，三株古桂的嫩芽，在晨風中搖曳，似在回應他的決心。
而遠處天邊，一片烏雲正緩緩飄來。
烏雲中，
有雷光。
有煞氣。
還有血月教的標記。
（第十三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