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沈厭遲盤膝坐在寢殿冰涼的地磚上,面前矮幾上擺着三樣東西:一碗顏色深褐、氣味辛澀的藥湯;一張標記着復雜線條和時刻的巡夜路線圖;還有一面磨得極其光亮、能清晰映出人臉的銅鏡。
藥湯是特制的。主料是產自南疆密林的“幻夢藤”須,輔以幾味能擾亂氣血、使人意識浮沉於清醒與混沌之間的輔藥。量,必須精確到毫厘。多了,會真的陷入失控的幻覺,囈語可能顛三倒四,毫無價值;少了,則無法進入那種半夢半醒、足以吐露“潛意識”的狀態。他花了三天時間,用自己身體做尺度,一點點調試,才找到那個臨界點——服下後約莫一個時辰,意識像漂浮在溫熱的水面,對外界尚有模糊感知,但夢境與現實邊界融化,心底最深層的、被理智壓抑的念頭,會不受控制地翻涌到唇邊。
他端起碗,將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喉間,一股奇異的暖流迅速從胃部升騰,蔓延向四肢百骸。頭腦開始微微發沉,視線邊緣有些模糊,但核心的思維依舊像凍在冰裏的刀,冷靜銳利。
他看向那張路線圖。趙侍衛的夜巡規律,他早已摸透。此人極有章法,如同行軍布陣,何時從何處起,途經哪些關鍵點,在每個點停留觀察的大致時長,幾乎分秒不差。這是一種頂尖斥候融入骨血的素養,也是沈厭遲可以利用的、最精確的“鍾表”。
路線圖上,有一個被朱砂圈出的小點,對應的是他寢殿西側窗外,大約五步外的一處廊柱陰影。那是趙侍衛夜巡路線中,視野能恰好瞥見他窗戶(如果窗紙透光),且距離足夠近到能聽見室內較大動靜的唯一點位。經過時間:子時三刻,停留觀察時長:通常是五到七次呼吸的時間。
時間,在藥力的作用下變得粘稠而詭異。沈厭遲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皮膚表面開始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急促——這都是藥效的天然反應,也是他需要強化的“夢魘”表象。他刻意不加控制,反而以內力微微催動氣血,讓冷汗出得更急,呼吸更顯紊亂,臉色在銅鏡中迅速變得紅而痛苦。
他躺到床上,蓋好薄被,調整到一個看似痛苦蜷縮的睡姿。耳朵卻像最敏銳的雷達,捕捉着窗外夜色裏一切細微的聲響。風拂過屋瓦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更梆聲,夜鳥偶爾的啼叫……以及,那幾乎微不可聞,但規律如心跳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來了。
腳步穩定,節奏均勻,帶着軍人特有的踏地感,由遠及近。到了廊柱陰影處,停頓。
沈厭遲知道,趙侍衛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此刻正穿透朦朧的窗紙,審視着室內模糊的輪廓。他立刻開始“表演”。
身體開始無意識地抽搐,幅度不大,但足夠讓被子起伏。喉嚨裏發出壓抑的、痛苦的呻吟,斷斷續續。額頭的冷汗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下,反射出溼漉漉的光澤。他的呼吸陡然變得極爲急促,腔劇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
窗外的陰影,一動不動,如同凝固。
就是現在。
沈厭遲的嘴唇開始翕動,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一開始只是無意義的嗚咽,逐漸地,音節開始粘連,形成破碎的詞組。他刻意將聲音控制在一種夢魘掙扎時的含糊音量,不大,但足以讓窗外五步內凝神細聽的人捕捉到關鍵信息。
“幽……州……” 第一個詞,沉重,模糊,像是從腔深處擠出來的。
窗外的陰影似乎極細微地繃緊了一瞬。
沈厭遲眉頭緊鎖,臉上掙扎之色更濃,仿佛在夢中與人激烈爭辯。“不……可……” 這兩個字帶着強烈的抗拒和焦慮。
緊接着,是更清晰的、帶着不甘和急促的囈語:“三年……太遲……太遲……” 聲音裏充滿了時間緊迫的焦灼感,仿佛某個計劃因爲拖延而面臨失敗。
最後,是一個短促而有力的單字,伴隨着一次劇烈的身體抽動:“……兵!”
說完這個字,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整個人癱軟下去,呼吸依舊急促混亂,但囈語停止了,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偶爾的抽噎。
窗外,死寂。
那廊柱陰影依舊停留在原地,但沈厭遲幾乎能想象出趙侍衛此刻的狀態——身體如同磐石,但耳朵一定豎到了極致,眼中銳光爆閃,大腦正在瘋狂解析剛才聽到的每一個音節。
“幽州……不可……三年太遲……兵……”
這些碎片,在一個忠誠於皇帝、深知北境軍政敏感性的退役邊軍精銳耳中,會拼湊出怎樣的圖景?
幽州,北境重鎮,曾是沈厭遲經營多年的老巢,如今雖換了鎮守,但餘威猶在,舊部潛藏。“不可”什麼?是不可起事?還是不可拖延?“三年太遲”——什麼計劃三年後太遲?是籌備謀反的時機?還是聯系舊部、積蓄力量的時限?最後那個“兵”字,如同畫龍點睛,瞬間將所有模糊指向,錨定在了最危險的方向——兵事!起兵!
沈厭遲賭的,就是趙侍衛的職業本能和思維定式。一個曾經權傾朝野、如今看似落魄的邊軍統帥,在夢魘中泄露對舊地“幽州”的執念,對“三年”時限的焦慮,以及最終落到“兵”字上的急切——這不是謀反的囈語,是什麼?難道會是擔憂邊防嗎?一個“病重將死”、“意志消沉”的人,夢裏會擔憂這個?
果然,窗外那凝固的陰影,在又停留了大約三次呼吸的時間後,開始無聲地、緩慢地移動,沿着既定路線繼續巡弋,仿佛從未停留。但沈厭遲知道,剛才那幾息的死寂,已是最好的證明。
他沒有立刻“醒來”,而是繼續維持着那種疲憊痛苦的睡眠狀態,直到天色將明,藥效逐漸褪去。
翌清晨,沈厭遲“掙扎”着起身,臉色比往更加難看,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他坐在鏡前,由着侍從梳頭,眼神渙散,帶着濃重的倦意。
趙侍衛如同往常一樣,在他用早膳時,於門外值守,身姿筆挺,面無表情。
沈厭遲端起粥碗,手依舊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他吃了幾口,忽然停下,眉頭緊鎖,抬手用力揉了揉額角,聲音沙啞地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旁邊的老仆:“昨夜……可有人近我寢處?”
老仆一愣,搖頭:“回公爵,並無。老奴一直在外間,未曾聽見召喚。”
沈厭遲卻仿佛沒聽見,眼神飄忽,帶着一絲驚疑不定,低聲道:“我昨夜……夢魘甚重。恍恍惚惚,似有人影在側,又聞私語……醒來心悸不止,冷汗透衣。”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門口趙侍衛挺拔的背影,聲音更輕,卻足夠讓門外的人聽清,“莫非……這府裏,當真不淨了?”
這話,說得含糊。可以理解爲夢魘導致的疑神疑鬼,也可以理解爲……對某種“窺探”的敏銳直覺和不安。
老仆連忙寬慰:“公爵定是憂思過甚,心神不寧。老奴這就去請郎中再來瞧瞧,開些安神的方子。”
沈厭遲疲憊地擺擺手:“罷了……或許是該靜靜心了。”
整個過程,門外的趙侍衛如同鐵鑄,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改變。但沈厭遲知道,自己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敲進了對方心裏。
他主動提及“夢魘甚重”,證實了昨夜動靜的“真實性”。他流露出“似有人影在側”的驚疑,恰恰反向印證了趙侍衛昨夜竊聽行爲的“隱蔽”和“必要”——看,連夢魘中的人都隱約有所察覺,足見其潛意識中對秘密泄露的恐懼!而他最後那句“府裏不淨”,更是在趙侍衛心中投下一顆石子。是單純指鬼祟?還是……意有所指,懷疑有人窺探?這反而會讓趙侍衛更加確信,自己昨夜聽到的,絕非尋常夢話,而是沈厭遲深埋心底、唯恐人知的絕大秘密!正因爲秘密重大,才會在夢魘泄露後,如此敏感多疑!
早膳在沉默中結束。趙侍衛換崗離去,回到自己那間狹小卻整潔的宿處。他關上門,坐在唯一一張木板凳上,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本子和一節短小的炭筆。
翻開本子,前面密密麻麻記錄着沈厭遲多來的“異常”:咳血、厭食、夢囈林氏、消沉、求醫問藥……而今天,他在新的一頁,用力寫下:
“亥時三刻(注:實際爲子時三刻,但他故意錯記一個時辰,是情報人員的習慣,以防記錄被截獲),目標寢殿外潛伏。聞其夢魘劇烈,汗出如漿,呼吸欲絕。其間含糊囈語,經反復確認,捕捉如下:‘幽州……不可……三年太遲……兵!’ 其語焦灼抗拒,似涉及重大圖謀時限。次晨,目標自述夜夢不詳,心悸疑有‘人影私語’,狀甚不安。綜合研判:目標沈厭遲,或於北境幽州等地暗藏禍心,有謀逆起兵之念,且似有‘三年’之期規劃。然其當前病體支離,意志看似消沉,恐爲掩飾,或內心焦慮甚巨。此夢囈或爲其潛意識擔憂計劃受阻、時無多之下真實流露。危險評級:上調至‘甲等’。建議:加緊盯防,詳查其與北境舊部一切明暗聯系,尤注意‘三年’相關跡象。”
寫罷,他仔細吹墨跡,將小本子重新包好,貼身藏匿。那張常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眉頭罕見地蹙起。眼神銳利中,帶着深深的戒備和一絲不解。
沈厭遲……你到底是真的瘋了,還是在裝瘋?若真是裝瘋,這夢囈泄露的計劃,未免也太驚人。幽州起兵?三年?憑你現在這副樣子?但若說是純粹的瘋話,那語氣中的焦灼、抗拒、對時限的緊迫感,又太過真實,與他近期種種“崩潰”跡象下偶爾流露的深沉截然不同。
趙侍衛更傾向於相信,這是一個野心家在最脆弱時刻,不慎泄露的天機。畢竟,病虎餘威猶在,更何況沈厭遲這只虎,爪牙曾染血萬裏。他現在越是表現得頹廢無害,可能隱藏的反撲就越是致命。
皇帝陛下需要知道這個。必須盡快將情報遞出去。
沈厭遲在趙侍衛換崗後,慢慢踱步到書房。窗明幾淨,陽光正好,驅散了些許寢殿的陰鬱藥氣。
他知道,魚兒已經咬鉤,而且咬得很深。
“幽州起兵”,是蕭琉璃未來龐大復國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她告訴他的、少數幾個確切的未來節點。但時間,他故意模糊成了“三年後”。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真正的時機,自然不是三年,但這個年限,足夠讓皇帝在未來一段時間裏,將審視和猜忌的目光,牢牢鎖定在“沈厭遲可能於幽州謀反”這個方向上。
趙侍衛會如實上報。皇帝會怎麼想?一個看似垮掉的舊將,夢裏都在念叨着老據地和起兵時限?這比任何清醒時的辯白或哭訴,都更具說服力。這會讓皇帝對他的“消沉”產生新的疑慮——是真消沉,還是以退爲進,暗中籌謀?同時,也會極大地分散朝廷對北方其他潛在威脅(比如蕭琉璃真正暗中發展的力量)的注意力。
而他自己次清晨那番“疑神疑鬼”的詢問,更是完美的助攻。它讓趙侍衛確信自己聽到了關鍵,也讓這份情報的價值倍增。
所有環節,絲絲入扣。
藥效帶來的輕微暈眩感還未完全散去,太陽隱隱作痛。沈厭遲坐下,指尖按壓着額角,眼神卻清冽如寒潭。
夢境囈語的“跨時空泄露”,完成了。
他成功地將一段來自未來的危險信息,包裹在自己“崩潰”的外殼下,精準地投喂給了皇帝最警惕的眼睛。這段信息,就像一顆裹着糖衣的毒藥,皇帝會吞下去,並因此將利劍指向一個錯誤的方向,並在未來數年內,爲之耗費大量的精力和資源。
而他和蕭琉璃真正的棋局,將在另一片陰影中,悄然展開。
窗外,秋晴空,萬裏無雲。
但沈厭遲知道,在這寧靜的表象之下,一場因他幾句“夢話”而起的風暴,已經開始在帝國最高權力的漩渦中,悄然醞釀。猜忌的毒蔓,正沿着他鋪設的路徑,無聲而迅猛地,纏向那遙遠的、關乎幽州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