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沈厭遲站在密室暗格前,面前擺着三套外袍。
一套鴉青,一套月白,一套石灰。料子都是上好的雲錦,但細看,紋路、磨損、甚至袖口內襯的針腳,都有微妙的差別。這不是換洗的衣裳,這是武器。是三張即將同時鋪開、卻指向完全不同的畫卷。
密室裏,氣味復雜。
左手邊的小銅爐裏,正溫着一種琥珀色的粘稠藥汁,酒氣濃烈撲鼻,仔細聞,底下還纏着一絲鐵鏽似的腥味——那是搗碎的血竭粉混合陳年烈酒和幾種辛燥藥材熬出來的。味道沖,霸道,沾衣三不散,像剛從軍營酒壇子裏撈出來的醉鬼。
右手邊的白瓷香裏,一段線香靜靜燃着,青煙筆直。煙味很怪,苦澀裏透着股陳年香灰的燥氣,間或飄出一縷極淡的、屬於名貴安神藥材“雪膽”的清苦。這是照着京郊大悲寺一位退隱御醫慣用方子配的,那老家夥,專治心疾鬱症,達官貴人求診的踏破門檻。
腳邊,還攤開着一塊吸飽了汁液的棉布。布是舊的,顏色發暗,散發着一股地下庫房特有的、混合了灰塵、蟲蛀和受書卷的黴味。這味道,是專門“養”出來的,用廢棄賬本頁泡水,混了少許無害的黴菌孢子,在不見光的地方捂了半個月,才得了這恰到好處的、陳腐絕望的氣息。
沈厭遲的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檢查赴宴的禮服。
但他的大腦,正在以非人的精度運轉。
太子,要看到“酗酒”和“暗中聯絡邊軍舊部”。酒氣是引子,鐵鏽味是關鍵——那是北境軍中處理傷口常用的金瘡藥和兵器保養油混合後的獨特氣味。一個醉醺醺卻不忘舊部的沈厭遲,是危險的,但也是太子黨樂於見到並認爲自己可以掌控的“狂態”。
皇帝,要看到“消沉”和“秘密求訪名醫”。藥味與香灰,指向的是尋求宗教慰藉和醫藥拯救。一個沉溺於自身病痛、向神佛和醫者求助的失敗者,是可憐且無害的,足以讓龍椅上的那位,在冷笑中暫時移開目光。
宰相,要看到“絕望”和“準備交權逃亡”。庫房黴味與舊書氣,象征着沉寂、腐朽,以及可能隱藏秘密的陰暗角落。一個心灰意冷、開始偷偷整理或銷毀舊物、甚至可能準備後路逃跑的沈厭遲,才是宰相認爲可以最後榨取價值、或輕鬆踩死的對象。
三層信息繭房。
三場同時上演、觀衆不同的獨幕劇。
難點在於,觀衆不止一個,而且他們會互相打聽。太子的眼線可能從宰相的人那裏聽到風聲,皇帝的人也會交叉驗證。所以,證據必須確鑿到讓他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懷疑別人的耳朵。節奏,更要掐準,必須在五天內,讓三份矛盾的情報,幾乎同時抵達三位主子的案頭,讓他們沒時間慢慢對質。
沈厭遲脫掉身上的常服,先拿起那套月白袍。他將其懸在燃着線香的香上方,讓那帶着藥味和香灰味的青煙,徐徐滲透進織物的每一纖維。片刻,換上,又走到那銅爐旁,快速用沾了藥汁的棉布,在內襟、袖口等不易察覺但行動間會散味的地方,輕輕按壓。然後迅速脫下,掛起。
再是鴉青袍。這次,他直接將袖口在銅爐上方熏了片刻,讓濃烈的酒氣混合鐵鏽味牢牢附着。同樣,內襟也做了處理。
最後是石灰袍。他用那塊吸飽庫房黴味的溼布,仔細擦拭了袍子的內裏和前襟下擺,仿佛一個常在灰塵堆積處徘徊的人,無意中沾染的氣息。
三套袍子,掛在那裏,靜靜散發着三種截然不同的“故事”。
沈厭遲換回常服,走到密室的沙盤前。沙盤上,標記着府內眼線的大致活動範圍和交班時間。他修長的手指在幾個關鍵節點劃過。
“王廚子(太子線),每巳時初會經過西跨院小廚房後的窄巷,查看食材。那裏僻靜,且有酒窖通氣孔。”
“趙侍衛(皇帝線),午後未時到申時,固定巡視後花園東側,那裏靠近小佛堂。”
“李賬房(宰相線),黃昏前後,會借口核對庫房新入庫的‘舊典籍’,從後府庫房那條堆滿雜物的夾道返回住處。”
時間,地點,人物,氣味。
一場精密的多重戲劇,即將開場。
第一天,巳時初。
西跨院窄巷,果然飄着淡淡的酒糟氣。王廚子矮胖的身影準時出現,手裏拎着條魚,眼睛卻像探針。
就在他快要走過酒窖通氣孔時,前面拐角,傳來踉蹌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嘔吐聲。王廚子腳步一頓,閃身躲到一堆柴垛後。
只見沈厭遲穿着那身鴉青袍,扶着牆,正低頭嘔。袍子上濃烈的酒氣混着那股子鐵鏽似的軍營味,隔着幾步遠都沖鼻子。他頭發散亂,臉頰有不正常的紅暈(一點點皮膚的草藥效果),眼神狂亂。
吐了幾口清水,沈厭遲喘着粗氣,直起身,四下張望,似乎怕人看見。然後,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鐵牌,對着巷子另一端極輕地、含混地說了句:“……告訴老黑……北邊風大……船……等着……”
聲音很低,但足夠王廚子這有心人捕捉到幾個關鍵詞。鐵牌?老黑?(太子黨知道北境有個沈厭遲舊部綽號“黑面”)北邊風大?船等着?
王廚子心頭狂跳,死死屏住呼吸。只見沈厭遲說完,又踉蹌着,快速消失在小巷另一頭,那酒氣和鐵鏽味在空氣中滯留片刻。
王廚子等了一會兒,才挪出來,走到沈厭遲剛才站立的地方。地上除了點水漬,還有一小片不小心刮蹭在牆皮上的、暗紅色的痕跡——像涸的血,又像某種特殊的鐵鏽顏料。他不動聲色地用腳搓了點土蓋上,匆匆離開,心裏已經給情報定了性:沈厭遲酗酒是真,私下聯絡北境舊部、似有所圖,也是真!
同一天午後,未時三刻。
後花園東側,佛堂檐角的銅鈴在風裏輕響。趙侍衛按着刀,步伐穩定地巡視。陽光正好,照得佛堂窗戶紙一片暖黃。
忽然,佛堂側面小門開了。沈厭遲穿着那身月白袍走出來,臉色在陽光下顯得更加蒼白透明,眼下烏青未消。他身上那股子苦澀藥味和香灰氣,被微風送到趙侍衛鼻端。
沈厭遲似乎沒看見趙侍衛,或者說不在意。他手裏捻着一串不知從哪找來的舊念珠,腳步虛浮,走到一株菩提樹下,望着樹影發呆。片刻,竟低聲自言自語起來,聲音沙啞斷續:“……大師說……心脈淤塞……需靜養……方子……難求……”
趙侍衛站在原地,如同木石,但耳朵豎着。
只見沈厭遲從袖中摸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裏面是幾片枯的、形似靈芝但顏色奇特的藥材碎片(當然是假的,用其他東西染色處理過)。他盯着那“藥材”,眼神空洞而渴望,喃喃:“……最後一味‘雪膽’……懸壺堂……不知還有否……”
說完,他小心翼翼將紙包收起,踉蹌着朝佛堂後的小徑走去,那方向,似乎通往府中一個很少開啓的、通往外面的偏僻角門。
趙侍衛目送他消失,目光落在他剛才站立的菩提樹下。那裏泥土鬆軟,隱約有個新鮮的腳印,旁邊,掉落了一小撮極細的、灰白色的香灰,與佛堂裏常用的檀香灰不同,更細膩,帶着股藥味。
趙侍衛臉上依舊沒表情,但心中記錄本上,“秘密求訪名醫,尋覓續命藥材”這一條,已被重重勾勒。一個被身心疾病折磨、求助於醫藥神佛的廢人形象,愈發清晰。
第一天黃昏,庫房夾道。
李賬房抱着幾本賬冊,走在堆滿破舊家具和蒙塵箱籠的狹窄通道裏。這裏光線昏暗,黴味刺鼻。
前面拐角,傳來輕微的、像是拖動重物的摩擦聲,還有極力壓抑的咳嗽。李賬房立刻停下,將自己縮進一個巨大的破屏風後面。
沈厭遲出現了,穿着那身石灰色舊袍,身上散發着與此地完美融合的庫房黴味和舊紙氣。他正費力地拖着一個不大的、但看起來很沉的鐵皮箱子,箱子上還有模糊的封條痕跡。
他拖得很慢,不時停下喘氣,咳嗽,那咳嗽聲空洞無力。臉上是一種死灰般的絕望,眼神渙散,嘴裏無意識地念叨:“……沒用……都沒用了……得走……這些……不能留……”
他艱難地將箱子拖到夾道盡頭一個廢棄的、半塌的雜物間門口,四下張望,然後用力將箱子推進去,又扯過一些破爛草席和木板,胡亂遮掩在門口。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盡了力氣,靠着牆滑坐在地,雙手捂着臉,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哭泣。那絕望的氣息,幾乎要從他每一個毛孔滲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掙扎着爬起來,腳步蹣跚地離開,消失在昏暗的暮色裏。
李賬房等心跳平復,才悄悄摸到那個雜物間門口。他不敢大動,只是借着最後的天光,從木板縫隙往裏看。那鐵皮箱子的一角露着,樣式普通,但邊角有磨損,像是用了很多年。箱蓋上,似乎貼着殘破的、帶有公爵府舊印鑑的封條。
他沒敢進去,但足夠了。一個在偏僻庫房掩埋箱子的、絕望的、念叨着“要走”的沈厭遲。箱子裏是什麼?金銀細軟?機密文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行爲本身——一個失去希望的人,在偷偷準備後路,或者處理“後事”。
接下來的四天,類似的場景,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針對不同的眼線,以不同的“證據”版本,反復上演。
王廚子又在深夜“聞”到沈厭遲書房方向飄來的更濃烈酒氣(加了料的熏香),並“偶然”拾到一枚遺落在花園草叢、帶有北境軍械作坊暗記的殘破箭鏃(提前埋好的)。
趙侍衛則“發現”沈厭遲多次在佛堂後角門附近徘徊,有一次甚至撿到了從他身上掉落的一小張寫有“懸壺堂”字樣和怪異符號的紙片(精心炮制的)。
李賬房則“留意到”沈厭遲幾次出入後府幾乎廢置的舊書庫,出來時神色更加灰敗,有一次袖口還沾着新鮮的蛛網和灰塵(當然是故意蹭的)。
氣味,始終是最頑固、最無法僞造也最可信的“旁證”。王廚子鼻端縈繞不去的鐵鏽酒氣,趙侍衛熟悉的藥味香灰,李賬房感同身受的庫房黴味,都在不斷強化他們各自看到的“真相”。
五期限將滿。
三份經由不同渠道、帶着不同“確鑿證據”的密報,幾乎在同一時間,從公爵府這座巨大的舞台,飛向三個方向。
東宮,太子看着“沈厭遲酗酒無度,暗中頻繁聯絡北境舊部,似有異動”的急報,冷笑連連:“爛泥扶不上牆,卻還藏着爪子?派人盯死那些邊軍舊人,看他能翻出什麼浪!”
深宮,皇帝覽畢“沈厭遲病體沉痾,心神潰散,屢次秘密求訪名醫、尋藥拜佛,狀若瘋癲”的奏報,漠然批紅:“知道了。既已如此,不必再加約束,任其自生自滅罷。”
宰相府,書房燈火通明。老宰相捏着“沈厭遲意志全消,於庫房密藏物品,時有‘逃亡’囈語,恐將徹底放棄”的,老眼微眯,指尖敲着桌面:“看來是真熬了……罷了,最後這點兵權和人脈,需得在他‘走’之前,穩妥地‘接’過來才是。”
三份情報。
三個截然不同的沈厭遲。
三種完全沖突的結論。
信息繭房已然築成。每個人都堅信自己看到了唯一的事實,並對他人可能收到的“錯誤信息”嗤之以鼻,或認爲是沈厭遲垂死掙扎的拙劣煙霧。
府邸深處,沈厭遲沐浴更衣,將最後一縷刻意沾染的氣味洗去。他換上一身潔淨的素色深衣,走到窗前。
夜色中,仿佛能看到三條無形的線,載着三個精心炮制的幻影,沒入不同的黑暗。他知道,那三位高高在上的看客,此刻正對着不同的“劇本”,或冷笑,或漠然,或盤算。
矛盾,已經種下。
猜疑的裂痕,會在他們彼此之間無聲蔓延。
而他,這個在所有人眼中或瘋狂、或垂死、或絕望的戲子,終於在這重重監視的羅網中,爲自己撕開了一道細微的、無人察覺的縫隙。
真正的戲,還沒開始。
但序幕的煙霧,已經足夠迷惑所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