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將那枚奇異的幾何木件放在掌心,掂了又掂,仿佛在掂量一個無法用傳統標準衡量的謎題。昏黃的燈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他的眼神在木件與自己布滿老繭的手之間來回逡巡。
半晌,他忽然站起身,走向靠牆的一排舊工具櫃,翻找片刻,取出一件用油紙仔細包裹的東西。走回工作台,他小心揭開油紙,裏面是一把造型古樸、但打磨得極其精良的黃銅卡尺,以及一個同樣用黃銅制成、小巧玲瓏的水平儀。卡尺的刻度清晰,表面有溫潤的包漿,顯然年代久遠。
“這是你師公傳下來的,”陳建國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種儀式感,“德國貨,民國時候的東西。看東西,光用眼睛不行,得靠這個。”
他將那枚幾何木件放在平整的工作台面上,先用卡尺仔細測量了幾個關鍵尺寸——厚度、圓孔直徑、幾個切面的邊長。卡尺的遊標移動平穩,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每讀一個數,他的眉頭就微微挑動一下。
尺寸精確得驚人。尤其是那個偏心圓孔和與之配合的黑胡桃木六邊形,公差小到以他手中這把老卡尺幾乎無法察覺差異的地步。這絕不是“隨便做做”能達到的精度。
接着,他又拿起小巧的水平儀,輕輕放在木件幾個不同的切面上。氣泡永遠穩穩地停在正中央,分毫不差。這意味着,陳淵在打磨那些看似隨意的斜面時,竟然在三維空間裏保持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平直度。
陳建國放下工具,久久沉默。空氣中只有舊光燈管發出的、持續的低頻嗡鳴。
終於,他抬起頭,看向陳淵,目光復雜難明:“你畫的那些線……怎麼定的尺寸?怎麼保證鋸出來、磨出來,分毫不差?”
這是一個核心問題。傳統木工,講究“放樣”、“劃線”,依賴的是老師傅的眼力和經驗,以及一套代代相傳的口訣和“感覺”。而陳淵剛才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使用任何傳統測量劃線工具,卻達到了近乎機械加工的精度。
陳淵的心微微一緊。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感覺”或許能糊弄一次,但無法解釋這種系統性的精準。
“我……”他斟酌着詞句,大腦飛速運轉,“可能就是……對圖形和空間比較敏感?考試那道幾何題,我後來也是這麼‘看’出來的,感覺它在腦子裏是立體的,每個點、每條線在哪兒,清清楚楚。”他將原因部分歸結於重生帶來的“空間想象力”提升,這比直接提及“魯班尺”要合理得多。“動手的時候,就盡量跟着那個‘感覺’走,手穩一點,慢一點。”
這個解釋依然模糊,但結合他剛才解題的“超常發揮”,以及此刻擺在眼前的實物證據,反而有了幾分說服力——世上總有那麼些人,在某些方面有着異乎尋常的天賦。
陳建國盯着他,似乎想從他眼中找出哪怕一絲心虛或隱瞞。但陳淵的眼神清澈而坦然,甚至帶着一點對自己這種“異常”的困惑——這困惑半真半假。
“空間感……”陳建國咀嚼着這個詞,目光再次落回那枚幾何木件上。對於一個靠雙手和眼睛“閱讀”木頭的匠人來說,超常的空間感確實是一種令人羨慕甚至敬畏的天賦。這或許能解釋他爲何能一眼看出櫃門暗裂(木紋的細微斷裂也是一種空間異常),也能解釋這枚木件匪夷所思的精度。
但他總覺得,哪裏還有些不對勁。兒子的動作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確定性”,那不是單純靠感覺和天賦就能帶來的,更像是一種……被某種精確規則引導着的從容。
“這東西,”陳建國用粗糙的指節敲了敲那枚木件,“你打算拿來什麼?當擺設?”
陳淵搖了搖頭,走上前,從父親手中接過木件。他走到工作台另一邊,那裏堆着一些父親做小玩意兒剩下的黃銅配件、小塊皮革、甚至還有幾顆不知從哪裏淘來的、質感不錯的鵝卵石。
他的目光掃過這些零碎,右眼視野中,淡藍色的網格悄然覆蓋,每一樣物品的尺寸、材質、形態數據瞬間浮現。大腦開始飛速組合、模擬。
他拿起一小塊柔軟的植鞣革,比劃了一下,又撿起兩小段黃銅圓棒和一顆深灰色的、表面光滑的鵝卵石。
沒有過多解釋,他再次拿起工具——這次是更精細的什錦銼、砂紙、還有一小管速膠。
在陳建國越來越疑惑的注視下,陳淵開始加工那塊皮革,用圓沖打出精確的孔洞;將黃銅棒截斷、打磨;甚至用極細的鑽頭在鵝卵石上小心地鑽了一個淺孔。
他的動作依舊帶着生疏,但那種可怕的穩定性和精準度再次顯現。皮革的孔洞與木件上的某個預留小孔對齊;黃銅棒被加工成精致的連接軸;鵝卵石則被巧妙地嵌入另一個切面的凹槽(那是他之前打磨時無意中形成的一個微妙弧度,此刻卻正好適用)。
約莫二十分鍾後,一個全新的物件出現在陳淵手中。
那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木制幾何體,而是一個融合了花梨木、黑胡桃木、黃銅、皮革、鵝卵石等多種材質的……器物。
它的主體依然是那枚幾何木件,但一側通過黃銅軸連接了一塊可以靈活翻折的皮革墊,另一側嵌入的鵝卵石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富有質感的支點。皮革墊展開時,木件可以以一個特定的角度穩定放置;合上時,則成爲一個緊湊的、充滿設計感的整體。
陳淵將它放在工作台上,調整了一下角度。
燈光下,溫暖的木色、冷冽的金屬光澤、粗糲的石質觸感、細膩的皮革紋理,交織碰撞,形成一種奇異而和諧的美感。它依然沒有明確的、傳統的“用途”,但任何人都能直觀地感受到它的“完整性”和“意圖”——它像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桌面收納件?一個獨特的紙鎮?或者,僅僅是一件讓人忍不住想拿在手中把玩、觀看的藝術品?
陳建國屏住了呼吸。
這一次,驚訝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如果說之前的幾何木件展示了令人費解的精度,那麼眼前這個多材質組合體,則流露出一種超越技法的、對材料、形態、功能(哪怕是模糊的功能)之間關系的深刻理解和創造性把握。
這不再是“手穩”或者“空間感好”能完全解釋的了。這涉及到設計。
而設計,恰恰是陳建國這樣恪守傳統的匠人,內心深處既隱隱排斥(認爲華而不實),又不得不承認其力量的領域。他做的家具,形制是祖先傳下來的,美的規則是內含於結構和比例之中的,他更多的是“再現”和“精進”。而兒子手裏這個東西,其美的規則是外顯的、全新的、個人化的。
“這……這是個啥?”陳建國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澀。
“或許,可以放放筆?或者當個鎮尺?再或者,就是個看着舒服的擺件?”陳淵的語氣也帶上了一絲不確定的探索意味,“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覺得,這些材料放在一起,應該挺有意思。”
他再次將問題引向模糊的“感覺”和“嚐試”。
陳建國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件作品,而是拿起了那塊被用作“支點”的鵝卵石,仔細看了看上面那個極其微小、卻十分規整的淺孔。“這石頭,你怎麼鑽的孔?”石頭上鑽孔極易崩裂,需要專門的工具和技巧。
“慢慢磨的,用最細的鑽頭,加點水。”陳淵簡單回答,省略了在“測”的能力引導下,如何找到石頭上最致密、最適合下鑽的點的過程。
陳建國不再追問。他放下石頭,背着手,在工作台旁緩緩踱步。目光掃過自己那些即將完工、工藝精湛卻樣式傳統的紅木家具,又掃過兒子弄出來的那個小小的、卻仿佛散發着某種“未來”氣息的混合體。
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在這個老匠人心中翻騰。那是驕傲、困惑、一絲被挑戰的惱怒,以及更深層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一種看到某種新可能性的悸動。
“你這些東西……”他停下腳步,聲音低沉,“做得是挺巧。但木頭,不是這麼玩的。好東西,要經得起時間,要藏得住手藝,要讓人用了十幾年、幾十年,越用越覺得好。不是擺着看的。”
他依然堅持着他的評判標準,但語氣已經不像最初那樣斬釘截鐵,反而更像是一種……固執的辯解。
“爸,”陳淵輕聲說,拿起那件混合材質作品,“您看,這塊木頭,是您挑的邊角料,質地很好。這塊皮子,是您上次做工具包剩下的。這黃銅,這石頭,也都是您這兒現成的東西。”
他頓了頓,看着父親的眼睛:“您的手藝,讓這塊木頭變成了可能。我的‘瞎琢磨’,只是試着把它,和別的東西,用另一種方式‘放’在了一起。時間會不會讓它變得更好,我不知道。但至少現在,它讓這塊差點被當柴火燒的邊角料,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不是嗎?”
陳建國愣住了。
兒子的話,像一把柔軟的鑿子,輕輕敲在他那堵名爲“傳統”的厚牆上。沒有否定他的技藝,沒有貶低他的木頭,只是提出了另一種“放”的方式。
另一種“規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融合了多種材質的作品上。在燈光下,花梨木的溫潤、黑胡桃的深邃、黃銅的冷亮、皮革的細膩、鵝卵石的粗糲……彼此獨立,又奇妙地共鳴。
也許……規矩真的不止一種?
也許,兒子找到的,是另一種“用法”的規矩?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在他心中蕩開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晚了。”陳建國忽然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驅散這些擾亂心緒的想法,“收拾收拾,回家睡覺。明天……明天再說。”
他不再看那件作品,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工具,動作比平時快了些,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倉促。
陳淵知道,今晚的“叩擊”已經足夠。父親的心牆太厚,需要耐心,需要更多的“實證”,而不僅僅是言語和一件小作品。
他將自己制作的東西小心地放在工作台一個不礙事的角落,然後默默幫着父親整理。
鎖上“雅木軒”厚重的木門時,夜色已深。老家具市場一片寂靜,只有遠處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
父子倆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夜的風帶着些許涼意,吹散了白殘留的燥熱和木屑味。
陳建國走在前面,背影在路燈下拉長,依舊挺直,卻似乎少了些往常那種磐石般的絕對穩固,多了一絲思索的沉重。
陳淵跟在後面,手在褲兜裏,指尖觸碰着背包裏那部冰涼的【乾坤】手機。
屏幕似乎感應到他的觸碰,微微一亮,又迅速暗下。
黑暗中,唯有視網膜邊緣,那道淡藍色的魯班尺虛影,和下方的小字,依舊清晰:
【規·矩】
【當前刻度:壹寸】
【可動:測】
“測”出了裂縫,測出了精度,也測出了一絲可能的縫隙。
那麼,接下來呢?
陳淵抬起頭,望向夜空稀疏的星子。
他知道,高考只是改變了個人命運的起點。而父親“雅木軒”的命運,以及背後那個即將席卷而來的時代巨浪,才是真正需要他去測量、去計算、去構築防御工事,乃至去駕馭的……
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大”。
路還很長。
但手中的“尺”,已經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