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喧囂,漸漸沉澱爲賓客離去的車聲和莊園內有序的收整聲。空氣中殘留的香氛、酒氣和隱約味混在一起,像這個夜晚本身,繁華卻又復雜難言。
阮朝曦換下了禮服,穿着一身柔軟舒適的家居服,赤腳踩在主樓起居室微涼的露台大理石面上。晚風穿過湄南河的水汽,拂動她散開的長發。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靠近,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薩彌亞走到她身旁,手裏拿着雙拖鞋,像清晨那樣,再次單膝跪在她面前,溫熱的手掌輕輕握住她微涼的腳踝。
“說了多少次,別光腳,小心着涼。”他的聲音沉在夜色裏,比平常低了幾分,帶着無可奈何的縱容。
這一次,他的動作似乎慢了一些,仔仔細細將拖鞋套在她腳上,確認她踩實了,才鬆開手,站起身。
“知道啦,彌亞哥哥。”阮朝曦仰起臉看着他,“你跟媽媽一樣愛心。”
月光和遠處稀疏的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側臉輪廓,那雙總是盛滿冷厲的眼眸,在看着她時,總會沉澱下來,像深夜平靜的海。
她的心中涌起暖意和依賴。從小到大,他似乎總能注意到那些細微之處,在她需要時,無聲出現,爲她做好一切。
薩彌亞沒有應聲,只是側身靠在她旁邊的欄杆上,目光投向遠處。黑暗中依稀可見的貧民區零星燈火,與莊園的璀璨遙遙相望,割裂得刺眼。
沉默片刻,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曦曦,你向往的那個‘普通人’的世界,沒有童話。”
阮朝曦微微一愣。
“你知道在金三角邊境的村莊,很多女孩十二三歲就會被賣掉嗎?不是賣給有錢人做女傭,是賣進那種地方。她們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那條街,像商品一樣被轉手,直到病死或者被折磨死。一具屍體,大概值五百泰銖的清理費。”
薩彌亞沒有嚇唬她,只是平靜地在陳述一個事實。阮朝曦抿了抿嘴唇,她聽出了他話語裏的凝重。
“你知道爲什麼緬北山區,家家戶戶都種罌粟嗎?”他的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字字句句卻很沉重,“因爲玉米賣不出錢,稻米養不活一家人。只有那東西,軍閥會收,毒販會買。父親種,兒子收,孫子接着種。他們沒得選,要麼餓死,要麼被打死。”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語氣漸漸變得嚴肅:“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有爲了生存不擇手段的人,有隱藏在秩序下的齷齪。在東南亞,甚至在歐洲我們可以施加影響的地方,你有任性的資本。你看不慣的,可以讓它消失;你想保護的,可以安然無恙。因爲你有墨家帝國做後盾,規則可以由你來制定。”
他轉過頭,看向她,那雙總是對她溫柔的眸子裏,此刻映着深淵般的暗色:“但在華國,不行。”
“華國法律森嚴,秩序井然,是我們也必須謹慎行事的地方。那裏沒有墨先生隨時能調動的軍隊,沒有你哥哥一句話就能讓整條街清場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散在風裏,“那裏沒有我。”
沒有我隨時隨地的守護,沒有我不動聲色爲你掃清一切障礙,沒有我在你需要時總能第一時間出現。
“這意味着,你會遇到真正的挫折,可能來自學業,可能來自人際,也可能來自你完全無法理解的屬於底層社會的惡意。”他看着她,話語裏凝着深深的擔憂,“很多時候,你需要獨自面對,需要忍耐,甚至…難免會受傷。”
阮朝曦靜靜地聽着,晚風吹動她頰邊的碎發,她臉上的輕鬆漸漸褪去,露出與她年齡不符的清明。
“我知道的,彌亞哥哥。”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很清晰,“我知道普通人世界的不容易。我知道…我們家的一部分錢,沾着血和眼淚;我知道爸爸和哥哥談生意時,輕描淡寫幾句話,可能就定了很多人的生死或破產;我也知道,你肩膀上那些勳章和權柄,是用多少人的恐懼和屍骨堆砌起來的。”
她轉過身,面對着他,月光灑在她臉上,映得那雙眸子亮得驚人,裏面沒有天真,也沒有恐懼,只有透徹。
“我不是活在象牙塔裏的傻瓜,我是墨家的女兒。我血管裏流着的血,一半是寵愛,一半可能就是原罪。我去華國,不是要去扮演懵懂無知的小白花。”
她走近他,仰起臉,兩人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沒有‘墨家’和‘薩彌亞’這兩個名字籠罩的地方,我自己是誰。我想去體驗一下,那種需要排隊、需要講道理、需要遵守別人制定的規則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滋味。”她的嘴角勾起一個有些自嘲的笑,“或許很憋屈,或許很無聊,但…那可能是另一種真實。”
長久的沉默。
只有風吹過露台,帶來遠處廟宇隱約的鍾聲。
薩彌亞忽然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臉頰,但指尖在空中停頓了一瞬,最終只是輕輕拂過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替她別到耳後,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三個月。”他重復着墨驍寒的話,“每晚視頻。遇到任何事,任何你覺得不對勁的人,第一時間聯系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表面的善意,尤其是在男女關系上。”
“男女關系”幾個字,他說得格外緩慢清晰,眼底深處有暗流洶涌。
“記住,曦曦,”
他俯下身,靠近她,兩個人的呼吸幾乎相融。他的目光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烙印:“你可以去看世界,但你的世界,必須有我。”
這不是商量和請求,是宣告。
是他用十幾年時間築起的心牆,是她無論走多遠,都無法掙脫的溫柔枷鎖。
阮朝曦望着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裏面有太多復雜難辨的情緒,有擔憂,有不舍,有強勢占有,還有她還未完全讀懂的東西。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陌生的悸動掠過心頭。
“嗯,我記得。”她輕輕點了點頭。
三個月。
倒計時,從這一刻,悄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