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軒靠在引枕上,微微喘息,額間鬢發雖被汗水浸透,黏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有些狼狽,但那雙向來沉鬱冰寒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驚人。
他細細感受着身體內部的變化。
那口帶着腥臭的黑血吐出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原本無時無刻不在經脈間灼燒、啃噬的痛楚,如同退般消散,只餘下一種近乎陌生的、沉甸甸的虛弱,以及虛弱之下,隱約流動的輕鬆。
他嚐試着調動一絲內力,以往稍一運轉便如烈火焚經的劇痛並未出現,內力雖仍滯澀,卻溫順地在指定的經脈中緩緩流動。
是真的。
折磨他數年,讓無數名醫束手無策,讓他不得不僞裝殘疾、隱忍蟄伏的“熾焰”之毒,真的被她壓制住了核心。
他的目光落在桌邊正收拾金針的林曉月身上。
她臉色也有些發白,額角帶着細密的汗珠,顯然剛才的行針過程對她而言也極耗心神。但她背脊挺得筆直,動作依舊沉穩利落,將一長短短的金針仔細擦拭,收入特制的皮囊中。
“感覺如何?”她頭也沒回,聲音帶着一絲疲憊的沙啞,卻自然得像尋常大夫詢問病患。
宇文軒斂下眼底翻涌的情緒,聲音恢復了平的淡漠,只是少了那份刻意營造的暴戾:“輕鬆許多。那灼痛感,幾乎感覺不到了。”
“只是暫時壓制了核心毒素,阻止其繼續侵蝕主要經脈。”林曉月轉過身,神情認真,“餘毒仍遍布四肢百骸,需按時服藥,配合定期行針,慢慢拔除。切記,三個月內,不可妄動真氣,不可情緒過激,否則極易引動餘毒反噬,前功盡棄。”
她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你的腿,經脈初通,更需小心養護。”
宇文軒微微頷首,表示記下。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想要什麼?”
林曉月一愣。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本王說過,若能解毒,許你平安自由。如今你已證明你的價值,在餘毒清盡之前,除了自由,你還可提一個要求。權勢、金銀,只要在本王能力範圍內。”
這是兌現承諾,也是進一步的試探和……認可。
林曉月心念電轉。金銀她不缺(暫時),權勢她目前還把握不住。眼下最實際的,是擴大她在王府的行動權限,爲後續自保和發展做準備。
“王爺既然開口,妾身便不客氣了。”她福了福身,語氣不卑不亢,“妾身需要自由出入王府庫房之權,尤其是藥材庫,並可隨意取用其中藥材。另外,妾身研制藥物,需要一些特殊的器皿,希望王爺能準許妾身在聽雪苑設立一個小藥房,並讓府中匠人配合打造所需器具。”
她沒有索要管家權,沒有手人事,所求皆與“解毒”一事緊密相關,合情合理,又恰好能擴大她的活動範圍和資源掌控。
宇文軒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卻沒有點破。
“準。”他吐出一個字,脆利落。“影一。”
“屬下在。”影一應聲而入。
“傳本王令,即起,王妃可自由出入王府各處庫房,所需藥材、器物,一應供給,不得有誤。府中匠人,優先聽候王妃差遣。”
“是!”影一躬身領命,看向林曉月的眼神,敬畏之色更深。
“謝王爺。”林曉月心中一定。有了這道命令,她在王府的基才算真正扎下。至少,在宇文軒毒清之前,她的地位無人能撼動。
就在這時,寢殿外傳來細微的響動。
影一神色一動,悄無聲息地退出去片刻,很快又回來,手中多了一張小小的、卷起的紙條。
“王爺,埋在錦蘭院老梅樹下的東西,取到了。”影一將紙條呈上。
宇文軒接過,展開。林曉月站在一旁,並未刻意窺探,但眼角餘光還是瞥見了那紙條上似乎畫着些奇怪的符號,還有一小撮用另一張紙包着的、顏色詭異的粉末。
宇文軒的眉頭蹙起,指尖捏着那撮粉末嗅了嗅,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不是常見的毒藥,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令人心悸的甜膩氣息。
“這是什麼?”他看向林曉月,將粉末遞過去。在醫術毒術上,他已然信任她的判斷。
林曉月用指尖沾了一點,仔細辨認。顏色暗紅帶金,質地細膩,氣味甜膩中夾雜着一絲極淡的腥氣……她瞳孔微縮。
“這是……‘綺夢香’的殘渣。”她語氣凝重,“並非致命毒藥,而是一種極爲陰損的迷情之物。香氣持久,能附着在衣物、器物上,吸入後能亂人心智,放大欲望。若是劑量足夠,甚至能讓人產生幻覺,行爲失控。”
她看向宇文軒:“將此物埋在自己院中,絕非柳側妃自己要用。宮宴在即……”
後面的話無需再說。這東西用在什麼地方,針對誰,不言而喻!
宇文軒眸中寒光凜冽,指尖一碾,將那撮粉末化爲虛無。“好得很。”他聲音不高,卻帶着刺骨的冷意。
“王爺,還有一事。”影一繼續稟報,“監視那江南香料商人的人回報,此人並未離開京城,今喬裝後,去了……城西的一處暗娼館,與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接觸。我們的人試圖跟蹤那名男子,但對方極爲警覺,在巷子裏繞了幾圈後……跟丟了。”
線索似乎斷了,又似乎指向了更深的迷霧。
江南來的香料商人,陰損的“綺夢香”,身份不明的接頭人……這一切,都隱隱指向即將到來的宮宴,一場針對他,或者針對他身邊人的陰謀,正在暗中編織。
宇文軒靠在榻上,閉上眼,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榻沿,熟悉他的人都知,這是他極度不悅、正在深思時的動作。
寢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良久,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林曉月身上,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衡量,最終化爲一種近乎決斷的平靜。
“三後宮宴,”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你,隨本王一同入宮。”
林曉月心頭一跳。這不是商量,是命令。更是一種姿態,一種將她正式推到台前,納入他羽翼之下(或者說,綁上他戰車)的明確信號。
她之前的所有表現,換來的不只是資源和權限,更是與他並肩面對風波的“資格”。
福禍相依。
她迎上他的目光,沒有退縮,也沒有欣喜,只是平靜地應道:“是,妾身遵命。”
宇文軒看着她這副鎮定模樣,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
他擺了擺手,意味不明地道:“下去準備吧。宮裏……不比王府。”
林曉月行禮告退,轉身走出寢殿。夜風拂面,帶來一絲涼意,她卻覺得心口有些發燙。
她知道,從答應踏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她與這宸王府,與這輪椅上的暴君,就真正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而在她身後,寢殿內的宇文軒,對垂手侍立的影一低聲吩咐了一句:
“去查,那個跟丟的人,最後消失的地方,附近可有……國師府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