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後的那幾天,南城下起了綿密的冬雨。雨水敲打着玻璃窗,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將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溼而陰鬱的灰藍色調裏。
溫以寧把自己關在房間,拉緊了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光線與聲響。她沒怎麼哭,眼淚仿佛在拍賣會當晚回程的車裏已經流了。只是覺得累,一種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深深的疲憊,和一種空落落的麻木。
她蜷縮在柔軟的沙發裏,懷裏抱着那個裝有薄荷糖、手帕和雪花項鏈的木盒。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冰涼的鉑金鏈子,卻再也沒有勇氣打開那個暗格。那句“For My Serenity”曾經讓她心悸不已,如今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生疼,心口發顫。
原來,安寧可以有很多種。他或許只是隨口用了她名字的寓意,並無深意。
也好。她近乎自虐地想。暗戀本該是一個人的獨角戲,是她擅自加上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現在,幕布拉上,燈光熄滅,她也該鞠躬謝幕,回到屬於自己的、現實的世界裏。
她將木盒鎖進了臥室床頭櫃最底層的抽屜,鑰匙扔進了梳妝台角落一個許久不用的首飾罐深處。眼不見,心……或許能慢慢靜下來。
幾天後,溫家的周末家庭午餐。氣氛一如既往的溫馨,父母談論着公司事務和最近的社交安排,話題不知怎的,轉到了顧家。
“文軒那孩子,最近在忙什麼?”溫柏年隨口問沈清婉,“聽說他牽頭搞的那個青年藝術家扶持計劃,做得有聲有色,好幾個老家夥都跟我誇他。”
顧文軒,顧家二房的獨子,比以寧大兩歲。顧家與溫家算是遠親,早年也有生意往來,關系一直不錯。顧文軒本人名校畢業,溫文爾雅,待人接物極有分寸,在藝術領域小有建樹,是南城豪門年輕一輩裏口碑頗佳的“別人家的孩子”。
以寧小時候見過他幾次,印象不深,只覺得是個挺溫和的哥哥。
沈清婉笑道:“可不是嘛,那孩子踏實,有想法,又不張揚。前幾天還跟我通電話,說想借鑑咱們家藝術基金會的模式,做點更落地的。”她說着,目光轉向默默吃飯的以寧,“以寧,你最近不是也在基金會幫忙嗎?有空可以跟文軒交流交流,年輕人思路活絡,說不定能碰撞出什麼火花。”
以寧夾菜的動作頓了頓。她聽出了母親的弦外之音。自從她成年,類似有意無意的“提點”便多了起來,對象無一不是家世相當、品行能力出衆的年輕才俊。以前她總是不置可否,或者含糊帶過,心裏那點隱秘的執着,讓她對任何可能都提不起興趣。
但這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低頭不語或轉移話題。
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略帶好奇的微笑:“是嗎?顧哥哥那個計劃我好像聽說過一點,是針對非傳統材質藝術家的?聽着挺有意思的。”
沈清婉眼睛一亮,和溫柏年交換了一個眼神。“是啊,文軒對當代藝術這塊很有見解。要不……下周顧家有個小型的藝術沙龍,文軒主辦的,都是些圈內新銳,你要不要去看看?就當散散心,交交朋友。”
換做以前,以寧多半會以課業忙或者有別的安排推脫。但此刻,她心裏那個冰冷而堅決的聲音在說:溫以寧,你該向前看了。
於是,她點了點頭,聲音平靜:“好呀。去看看也好。”
沈清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那媽媽幫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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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以寧出現在了顧家位於城西一處幽靜別墅區的藝術沙龍上。
她刻意打扮過,但風格與以往不同。不再是那種精致如娃娃般的裙裝,而是選了一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褲裝,內搭淺灰色羊絨衫,長發鬆鬆地束在腦後,妝容清淡,只點了櫻色的唇釉。整個人看起來清爽、練,也帶着一種有意無意的疏離感。
顧文軒親自在門口迎接。他穿着一身淺咖色的休閒西裝,身量頎長,氣質溫和,鼻梁上架着一副無框眼鏡,更添幾分書卷氣。見到以寧,他眼中掠過一絲真誠的欣賞,笑容得體地迎上來。
“以寧,好久不見。你能來,我這個小沙龍真是蓬蓽生輝。”他伸出手。
以寧與他輕輕一握,指尖一觸即分,臉上帶着禮貌的微笑:“顧大哥太客氣了。是我來學習才對。”
“叫我文軒就好。”顧文軒引着她往裏走,“裏面請,今天來了幾位很有意思的藝術家,作品風格比較大膽前衛,希望能合你眼緣。”
沙龍布置得很有格調,空間開闊,燈光柔和,牆上掛着的畫作和擺放的雕塑確實充滿實驗性,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美”,卻有一種強烈的表達欲和沖擊力。賓客不多,二三十人,大多是藝術圈內人士和藏家,氣氛輕鬆融洽。
顧文軒一直陪在以寧身邊,耐心地爲她介紹每一位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理念,言談間見解獨到,又不失謙遜,偶爾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顯示出深厚的學識修養。他對以寧的態度也把握得極好,殷勤周到,卻不會讓人感到冒犯或壓力,總是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和尊重。
以寧不得不承認,顧文軒是個非常出色的社交對象和潛在夥伴。和他聊天很舒服,能學到東西,也不會冷場。如果……如果沒有心裏那拔不掉的刺,她或許真的會欣賞這樣的人。
沙龍進行到一半,顧文軒被一位畫廊主叫去談事情。以寧獨自走到落地窗邊,手裏端着一杯氣泡水,望着窗外精心打理過的式枯山水庭院出神。
“溫小姐似乎對這些作品,興趣不大?”一個略帶調侃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以寧轉頭,是陸晚意。她今天穿了件墨綠色的絲絨長裙,襯得膚白如雪,正挑眉看着以寧。
“你怎麼來了?”以寧有些意外。
“顧文軒也給我發了邀請函啊。”陸晚意晃了晃手中的香檳杯,湊近以寧,壓低聲音,“而且,我是來‘盯梢’的。聽說某人終於開竅,願意出來接觸‘新歡’了?”
以寧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什麼新歡,別亂說。只是來看看畫,交流一下。”
“得了吧。”陸晚意撇撇嘴,目光掃過不遠處正在與人交談、風度翩翩的顧文軒,“顧文軒條件是不錯,家世、長相、能力、脾氣,樣樣拿得出手,在南城這些公子哥裏算是頂配了。關鍵是,人家眼裏有你啊。從我進來,他至少往你這兒瞟了七八次。”
以寧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恰好顧文軒也看了過來,對上她的視線,溫和一笑,點了點頭,隨即又轉回去繼續交談,分寸感十足。
“你看,”陸晚意用胳膊肘碰碰她,“多體貼,多自然。比某些冰山面癱、只會讓人猜心思的強多了。”
以寧的心像被針輕輕扎了一下。她垂下眼睫,沒說話。
陸晚意見狀,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寧寧,我不是你。我只是……不想再看你難過。霍臨淵那家夥,太深,太冷,你捂不熱的。顧文軒這樣的,知冷知熱,懂得欣賞你,也願意捧着你,不是更好嗎?至少,和他在一起,你不會這麼辛苦。”
以寧知道陸晚意是爲她好。這些話,像是一把理性的尺子,丈量着她那場無望暗戀的荒謬。顧文軒確實符合所有“良配”的標準,甚至可以說是最優解。
她沉默了很久,直到顧文軒結束談話,再次朝她走來。
“在想什麼?”顧文軒走到她身邊,聲音溫和。
以寧抬起頭,迎上他鏡片後那雙帶着笑意的、清晰的眼睛。那裏面的欣賞和好感,不加掩飾,卻也並不令人反感。
她忽然想,或許,試着接觸一個“正常”的、會明確表達好感的人,才是走出過去陰影的正確方式。
“在想,”她輕輕彎起唇角,露出一個比剛才真切幾分的笑容,“顧大哥……文軒你這裏環境真好,這些作品也很有啓發性。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來參觀?”
顧文軒眼中笑意加深:“隨時歡迎。下周末我約了幾位藝術家在工作室討論新,如果你有空,不如一起來?或許能給些建議。”
這是一個明確的、進一步的邀約。
以寧看到旁邊陸晚意鼓勵的眼神,也看到不遠處幾位名媛太太投來的、帶着打量與豔羨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好啊,如果時間合適的話。”
顧文軒的笑容愈發溫潤:“那太好了,我稍後把具體信息發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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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寧開始和顧文軒約會——如果那種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討論藝術、偶爾共進晚餐的相處可以稱之爲“約會”的話。
顧文軒無疑是完美的紳士。他永遠提前安排好一切,尊重她的每一個意見,談吐風趣又不失深度,送的禮物也總是別出心裁又不會過於貴重讓她有壓力。他從不越界,最多只是在過馬路時,虛扶一下她的手臂,或者在氣氛恰到好處時,用那種溫和專注的眼神凝視她片刻。
他像一陣和煦的春風,輕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着她,試圖驅散她身上那股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來自冬季的寒意。
以寧努力配合着。她對他笑,和他討論藝術和商業,接受他的好意。在外人看來,溫家千金與顧家公子,才貌相當,興趣相投,走動頻繁,實在是再般配不過的一對。
只有陸晚意偶爾會私下問她:“寧寧,你……真的開心嗎?”
以寧會愣一下,然後笑着回答:“挺好的呀。文軒人很好,和他在一起很輕鬆。”
她說的是實話。和顧文軒在一起,確實不累,不需要猜測,不需要仰望,不需要因爲對方一個眼神、一句話而心神不寧。這是一種平靜的、可控的、符合所有人期望的關系。
可她知道,心底某個地方,依舊是空的。那裏沒有被顧文軒的春風填滿,反而因爲這種刻意的“正常”和“般配”,更凸顯出那片荒蕪的寂靜。就像一場精心排練的戲劇,台詞動作都對,唯獨少了那份能灼燒靈魂的真切悸動。
但她強迫自己忽略那片空寂。她需要這種“正常”來證明自己已經走出來了,需要顧文軒這樣“正確”的對象來安撫父母和外界,也需要用忙碌的社交來填滿時間,以免自己又陷入那些無謂的回憶和猜測裏。
她不再給瑞士寄明信片。那個持續了多年的習慣,被她悄無聲息地終止了。像關上一扇不會再有人回應的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和顧文軒第一次共同出現在某個公開畫展的第二天,一份關於顧文軒近期所有公開行程、商業往來、甚至部分私交圈子的詳細報告,就已經擺在了霍臨淵位於霍氏集團頂樓辦公室的桌面上。
霍臨淵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辦公桌,俯瞰着腳下雨霧迷蒙的城市。他手裏拿着那份報告,紙張邊緣被他修長的手指捏得微微發皺。
報告內容很淨,至少明面上如此。顧文軒的背景、學業、事業、社交,甚至性格風評,都無可指摘,堪稱年輕一代的典範。但越是這樣完美,在某些特定的人眼裏,就越顯得可疑。
尤其是,當這份“完美”開始頻繁地、刻意地靠近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時。
“老板,”助理艾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一貫的冷靜,“初步篩查,顧文軒名下兩家離岸公司的資金流向有些異常,雖然做了幾層掩護,但最終似乎都與二爺(霍振)在東南亞的某個殼公司有間接關聯。另外,他最近接觸的兩位所謂‘新銳藝術家’,背景也有些模糊,其中一位與歐洲一個不太淨的藝術品洗錢網絡有過接觸記錄。”
霍臨淵沒有回頭,只是眼神變得更加幽深冰冷,像結了冰的寒潭。窗外的雨滴蜿蜒流下,模糊了城市的輪廓。
“繼續查。”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但熟悉他的人能感受到那平靜之下涌動的暗流,“查清楚霍振給他許了什麼,他又打算從以寧那裏得到什麼。所有細節,所有關聯,一點都不要漏。”
“是。”艾倫應道,遲疑了一下,“那……溫小姐那邊?是否需要提醒……”
“不用。”霍臨淵打斷他,轉過身。窗外的天光映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中,顯得下頜線更加緊繃。“暫時不要驚動她,也不要打草驚蛇。”
他走到辦公桌前,將那份報告丟在桌上,雙手撐在光滑的桌面邊緣,微微傾身,目光落在報告首頁顧文軒那張溫文爾雅的證件照上。鏡片後的眼睛帶着笑意,看上去無害而親切。
霍臨淵的眸色卻一點點沉下去,像是暴風雨前積聚的烏雲。
他想起了拍賣會那晚,露台上沈清瀾那番引人誤會的表白,和以寧倉皇逃離的背影。他當時被歐洲的突發狀況絆住,沒能立刻解釋。等他以最快速度處理完麻煩回來,卻發現以寧已經像只受驚的蝸牛,徹底縮回了自己的殼裏,並且……身邊多了一個顧文軒。
他的安寧,在試圖用另一種光,來照亮自己,驅散他帶來的“陰影”和“寒冷”。
這個認知,像一帶刺的藤蔓,狠狠絞緊了他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的悶痛,和一種幾乎要壓不住的焦躁與戾氣。
他知道以寧誤會了。他知道她現在所做的一切,某種程度上,是在對他無聲的抗議和疏離,也是在試圖保護她自己不再受傷。
他應該立刻出現在她面前,把一切都解釋清楚,把那個礙眼的顧文軒從她身邊弄走。
但是,不行。
霍振的爪子已經伸得太近。顧文軒的出現絕非偶然。如果他貿然動作,只會讓霍振警覺,甚至可能狗急跳牆,對以寧造成更直接的威脅。他必須忍耐,必須先把這些暗處的毒蛇清理淨,才能確保她的絕對安全。
至於她的誤會,她的疏遠,她的“新歡”……霍臨淵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決絕與隱忍。
再等等。再給他一點時間。
他會掃清所有障礙,然後,親自把她從那個自以爲安全的殼裏帶出來。到那時,他會讓她明白,誰才是真正屬於她的光,誰才是她唯一應該仰望和依靠的存在。
在這之前,他只能像一個真正的影子,潛伏在更深的黑暗裏,注視着她,保護着她,也……忍受着她與別人“般配”的畫面,如同凌遲。
窗外,冬雨未歇。城市籠罩在一片溼冷的霧氣中,仿佛預示着更多隱藏的波瀾,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