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石頭、以及揮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氣。
陳逐已經離開了黑石峽。並非因爲那裏不再危險，而是因爲他在那裏待得太久，久到如同石頭縫隙裏的苔蘚，幾乎要與那片絕望的荒谷融爲一體。古影殿的崩塌，夜鴉的離去，以及影子在經歷那場劫難後近乎枯竭又隱隱蘊含着某種新生的狀態，都讓他明白，繼續留在原地舔舐傷口，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需要一個新環境，一個能讓他這株從死亡與陰影中掙扎出來的“異苗”，有空間伸展根系、汲取養分的地方。黑石峽太貧瘠，也太“飽含惡意”。
憑借着從夜鴉那裏得到的粗略地圖和這些年在夾縫中生存練就的方向感，他朝着黑石峽東南方向，走了七天七夜。
路上並不太平。離開了相對“熟悉”的獵場，陌生的荒野潛藏着更多的危險：神出鬼沒的流竄劫匪、因飢餓而格外凶悍的低階妖獸、以及某些難以言喻、仿佛由天地煞氣自然凝聚的怪異存在。
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穿行在荒蕪的丘陵、幹涸的河床和稀疏的、掛着鐵鏽色葉片的枯樹林中。白天利用岩石和地形的陰影潛行，夜晚則尋找最隱蔽的角落，一邊用影子緩慢吸收荒野中彌漫的稀薄死寂之氣和月華陰力，一邊嚐試着消化那塊融陽影鐵碎片，以及研究從古影殿得到的三樣東西。
令牌冰涼沉重，上面的陰影符號依舊難以久視，除了材質特殊，暫時看不出用途。
灰撲撲的石塊指環依舊有感應，但同樣毫無動靜，如同沉睡。
最讓他在意的，是那卷殘破皮卷。他不敢完全展開，只能用最輕柔的方式，以精神力配合影子感知，小心翼翼地“閱讀”那些幹涸扭曲的文字。進展極其緩慢，信息支離破碎，大多是些意義不明的殘句，偶爾能拼湊出“影契……召喚……代價……仆從……”等令人浮想聯翩卻又心驚肉跳的詞匯。
影子經過了古影殿崩塌時的極限透支和這幾日的緩慢溫養，狀態漸漸穩定下來。顏色恢復了些許，不再是近乎透明，而是呈現出一種內斂的、帶着些許金屬質感的暗灰色。最明顯的變化是“韌性”，經歷了空間裂縫邊緣的極限拉伸，它似乎對“形變”和“承受力”有了本質的提升，操控起來也比以前更加得心應手，雖然距離精細操控還很遠。
第七日黃昏，當翻過最後一道布滿風蝕孔洞的赤褐色山梁後，一片相對開闊的谷地出現在眼前。
谷地中，散落着一些低矮、粗糙的建築，大多是用附近山石混合着泥土壘砌而成，歪歪扭扭，毫無規劃。一些破舊的獸皮帳篷混雜其間，升起寥寥幾道歪斜的炊煙。空氣中彌漫着塵土、牲口糞便、劣質煙草和一種……疲憊而麻木的氣息。
這裏就是地圖上標注的、位於玄荒界西北邊陲、幾股勢力緩沖地帶的——“灰泥鎮”。
一個由逃荒者、落魄散修、被驅逐的罪民、躲避仇家的亡命徒、以及最底層的行商勉強維持的聚居點。沒有律法，沒有秩序，只有最原始的弱肉強食和偶爾爲了抵御外來威脅而臨時達成的脆弱聯盟。
混亂、貧窮、危險，但也意味着……機會，和相對（僅僅是相對）的“自由”。
對陳逐來說，這裏比黑石峽那種純粹的獵殺場要好，也比那些被大宗門或固定勢力牢牢掌控、規矩森嚴的城鎮更適合他這種身懷秘密、需要低調發育的人。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更加破爛、但勉強蔽體的衣衫，將背後的傷口用新的布條纏好（得益於影子的反哺和青木生肌膏，傷口已經基本愈合，留下淺淺的疤痕），又將那幾樣要緊的東西貼身藏好，深吸一口氣，走下了山梁，朝着那片被暮色籠罩的灰敗鎮子走去。
鎮子沒有圍牆，只有一些雜亂堆放、權當路障的巨馬和破爛車輛。入口處歪斜地插着一根木杆，上面掛着一面褪色嚴重、幾乎看不清原貌的破旗，在晚風中無力地飄動。
兩個穿着肮髒皮甲、抱着磨損嚴重的鐵矛、眼神渾濁中帶着審視的漢子，懶洋洋地靠在入口處的石墩上。看到陳逐走近，其中一個抬起眼皮，用矛杆攔了一下。
“新來的？懂規矩嗎？”聲音沙啞，帶着毫不掩飾的盤剝意味。
陳逐停下腳步，微微低頭，露出符合他此刻外表（疲憊、落魄、帶着傷）的謙卑姿態：“路過，想找個地方歇歇腳，買點吃的。”
“歇腳？可以。”另一個漢子咧嘴笑了，露出黃黑的牙齒，“進鎮費，一塊下品靈石，或者等價的東西。沒有？那就去外面跟野狗搶地方睡。”
陳逐心中早有預料。他默默從懷裏（實際上是之前從某個不長眼的劫匪身上搜刮來的、爲數不多的戰利品之一）摸出兩顆顏色暗淡、雜質頗多的劣質靈石，遞了過去。
那漢子接過，掂量了一下，撇撇嘴，顯然不太滿意，但也沒再爲難，揮了揮矛杆：“進去吧。記住，鎮子裏不許公開殺人放火（私下裏管不着），每月初一要向‘灰鼠幫’交保護費，不然……嘿嘿。其他地方，自求多福。”
灰鼠幫？聽起來就不是什麼正經勢力。陳逐點點頭，表示明白，側身走進了鎮子。
鎮內的景象比外面看起來更加不堪。狹窄而泥濘的街道（如果那能被稱爲街道的話）兩旁，是低矮歪斜的棚屋和地攤。攤位上擺着的東西五花八門：生鏽的刀劍、殘缺的獸骨、幹癟的草藥、顏色可疑的肉幹、粗劣的陶器、甚至還有一些用破布蓋着、不知真假的“古物”。
行人不多，個個面帶菜色，眼神警惕而麻木。偶爾能看到一兩個氣息稍強、穿着稍好的人走過，周圍的人都會下意識地避開目光，或者露出諂媚討好的笑容。
空氣渾濁，混合着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遠處傳來幾聲醉醺醺的叫罵和女人壓抑的哭泣。
這就是灰泥鎮。一個在生存邊緣掙扎的、屬於失敗者和亡命徒的“樂園”。
陳逐沒有在街道上過多停留，他需要先找到一個能暫時安身的地方。按照這種地方的慣例，酒館或者旅店（如果存在的話）通常是消息最靈通，也最容易惹上麻煩的地方。他更傾向於找一個相對偏僻、能自己掌控的落腳點。
他沿着街道向鎮子深處走去，避開那些看起來人多眼雜的區域，專挑小巷和邊緣地帶。
鎮子不大，很快他就走到了靠近北側山壁的地方。這裏建築更加稀疏，有些甚至直接是利用天然的山洞擴建而成。在一處相對背風、靠近一條幾乎幹涸小溪流的崖壁下，他看到了一個半坍塌的石屋。
石屋原本可能是個守林人或者獵戶的居所，但顯然廢棄已久。屋頂塌了一半，牆壁布滿裂縫，裏面堆滿了碎石和枯草。但勝在位置偏僻，離鎮中心有一段距離，而且靠近山壁，必要時可以躲進後面的山林。
最重要的是，陳逐的影子在這裏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舒適”感。並非此地陰影能量濃鬱，而是這片崖壁的岩石材質，似乎對影子有微弱的“親和”或者“共鳴”？他想起古影殿那些黑色玉石般的材質。
或許，這裏可以作爲一個臨時的據點。
他走進石屋，簡單清理了一下角落的碎石和垃圾，勉強整理出一塊可以坐臥的地方。又從外面撿了些幹燥的枯枝和茅草，鋪在地上。
夜幕徹底降臨，灰泥鎮零星亮起幾點昏暗的油燈光芒，更多的區域沉入黑暗。遠處鎮中心隱約傳來喧囂，而這片崖壁下，只有風聲和溪流若有若無的嗚咽。
陳逐坐在簡陋的“床鋪”上，取出懷裏硬邦邦的最後一點幹糧，慢慢咀嚼。目光透過石屋塌陷的屋頂，看向灰蒙蒙的、沒有星辰的夜空。
黑石峽的經歷，如同一個遙遠而凶險的夢。夜鴉、影核、古殿崩塌……那些都暫時遠去了。
現在，他身處一個更“大”但也更復雜的世界。這裏不再只有你死我活的廝殺，還有交換、聚居、勢力、以及更多未知的規則。
他要在這裏活下去，並且……利用影子的能力，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第一步，是恢復狀態，熟悉環境，然後……獲取資源。
他閉上眼睛，開始引導影子吸收此地稀薄的月華和那微弱的崖壁“親和”氣息，同時，腦海中開始規劃。
明天，他需要去鎮子裏轉轉，了解這裏的勢力分布、資源獲取途徑、以及……有沒有可能，用影子能力換取一些東西，或者，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工具？
一個模糊的、關於“據點”、“人手”、“發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萌發的種子，在他心中悄然扎根。
@皮皮蝦
（第十七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