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的第二個月,我開始發現陸志那些近乎強迫症的生活習慣。
每天早上七點零五分,鬧鍾響。不是手機那種普通的鈴聲,是他自己錄的——一段漸強的合成器琶音,像日出時緩緩亮起的天光。他會閉着眼伸手按掉,然後在床上躺整整三分鍾,不多不少,然後起身。洗漱十分鍾,水溫必須剛好38度,他用溫度計量過。
“你這是軍事化管理。”某個周六早晨,我癱在床上看他一絲不苟地疊被子,每個角都要對齊。
“規律讓人安心。”他把枕頭拍鬆,放回原位,“你要不要試試?”
“我試了會死。”我把臉埋進枕頭,“ENFP需要隨機性,雙子座需要選擇自由。七點起床?那是謀殺。”
陸志走過來,坐在床邊。剛洗過的頭發還溼着,水珠滴在鎖骨上。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那你繼續睡。早餐在微波爐,熱一分鍾三十秒,不能多。”
“記住了記住了。”我含糊應着,抓住他手腕,“再陪我五分鍾。”
他停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到那種慣性拉扯:他的計劃表上寫着“七點二十開始練琴”,但現在才七點十八。兩分鍾的誤差。
最後他躺下來,把我連人帶被子摟進懷裏。計劃表贏了,但贏得很勉強。
“你腦子裏是不是有個進度條?”我臉貼着他胸口,聽着規律的心跳聲。
“什麼?”
“就是那種……‘今日任務完成度:73%’的進度條。”我比劃着,“練琴、寫譜、編曲、吃飯、睡覺,每個都要打勾。”
陸志沉默了幾秒,然後很輕地笑了:“差不多。”
“不累嗎?”
“累。”他老實承認,“但不這樣……我會慌。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的那種慌。”
我突然理解了什麼。那個在舞台上揮灑自如的陸志,那個用音樂創造世界的陸志,私下裏需要精確到分鍾的時間表來對抗某種深層的焦慮——對失控的恐懼,對不確定性的恐懼。
回避型的核心是什麼?是控制。控制環境,控制時間,控制關系,控制一切能控制的,來逃避那些控制不了的,比如情感,比如他人的反應,比如父母的不認同。
“陸志。”我輕聲叫他。
“嗯?”
“下次你慌的時候,可以告訴我。不用非得按進度條來。”
他手臂收緊了一點:“好。”
但我知道,答應歸答應,改起來很難。就像我的客體恒常性——理智知道陸志不會突然消失,情感上還是會在收不到回復時心慌。都是創傷,都是需要一生去修正的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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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的測繪工作出了點問題。
是個舊城改造項目,我負責的片區有棟老宅子,戶主是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堅持說自家院子有口古井,但圖紙上沒有。我去了三次,用探地雷達掃了,沒發現。老太太拉着我不放:“小同志,你再找找,井肯定在。我小時候還掉進去過。”
“奶奶,儀器顯示沒有。”我耐心解釋。
“儀器也有錯的時候!”老太太很固執。
我沒辦法,又測了一次。這次換了方法——不用雷達,用傳統的測量學方法:根據老太太的描述,結合老地圖,推算井的可能位置。花了一下午,在院子東南角挖下去半米,還真找到了。
井被填了,但井圈還在。
老太太高興得直抹眼淚。我卻看着那口井,心裏突然難受。儀器測不出被填埋的歷史,就像人心測不出被掩埋的情感。
下班回家時天已經黑了。我渾身是土,拎着半袋老太太硬塞的柿子,站在樓道裏摸鑰匙。
門從裏面開了。陸志站在門口,系着我的藍格子圍裙,手裏還拿着鍋鏟。
“怎麼這麼晚?”他皺眉,“電話也不接。”
我掏出手機,六個未接來電——三個陸志,三個老張。
“工地吵,沒聽見。”我把柿子遞給他,“給,戰利品。”
他接過袋子,看了我一眼,眉頭皺得更深:“你臉色不好。進來。”
屋裏飄着燉菜的香味。廚房灶台上小火咕嘟着,客廳裏鋼琴蓋開着,樂譜攤在譜架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和我滿身塵土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先去洗澡。”陸志推我往浴室走,“衣服脫下來,我洗。”
“飯要糊了……”
“我會看火。”
我站在浴室鏡子前,看着自己——安全帽壓塌的頭發,臉上的灰,工裝褲上的泥點。突然覺得很累,那種深入骨髓的累。不是身體的累,是心的累。
熱水沖下來的時候,我閉着眼想:爲什麼我總在證明自己?證明測繪技術厲害,證明自己有用,證明……值得被愛。像個永動機,停下來就害怕。
洗完出來,陸志已經把飯菜擺好了。紅燒排骨,清炒西蘭花,西紅柿雞蛋湯。簡單,但每樣都做得很認真——排骨燉得軟爛,西蘭花翠綠,湯上飄着細碎的蔥花。
“吃。”他給我盛飯,“吃完再說。”
我們安靜地吃飯。他吃得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細。我吃得快,像在完成什麼任務。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
“林泓。”
“嗯?”
“你今天不對勁。”他看着我,“發生什麼了?”
我張了張嘴。想說那口井,想說老太太的眼淚,想說儀器測不出的歷史,想說我自己心裏那口被填埋的井。但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工作有點累。”
陸志沒說話,只是看着我。那雙彈琴的眼睛很銳利,能看透音色裏最細微的偏差,也能看透我話裏的掩飾。
“林泓,”他聲音很輕,“你說過,我可以不用什麼都按計劃來。那你也可以……不用什麼都自己扛。”
我鼻子突然一酸。ENFP最怕什麼?最怕被人看穿脆弱。但最需要什麼?最需要有人看穿後還願意接住。
“我找到了一口井。”我聽見自己說,“儀器沒測出來,但我找到了。老太太很高興。”
“那爲什麼難過?”
“因爲……”我深吸一口氣,“因爲我在想,我心裏是不是也有口被填埋的井。我測不出來,別人也測不出來。但它就在那兒,影響着所有測量結果。”
陸志沉默了很久。然後他站起來,走到鋼琴前坐下。
“我也有。”他說,手指放在琴鍵上,“一口很大的井。裏面裝着……所有我爸媽說過的‘你不該這樣’,‘你應該那樣’,‘你讓我們失望了’。”
他沒看我,開始彈琴。不是完整的曲子,是一段即興的、重復的旋律,像水波,一圈圈漾開。
“有時候我覺得,”他邊彈邊說,“我的音樂就是往這口井裏丟石子。聽回聲,判斷它有多深,裏面有什麼。”
我走到鋼琴邊,靠着琴身。琴弦的振動通過木頭傳過來,微麻的觸感。
“我能聽聽嗎?”我問,“你的回聲。”
陸志手指停住。他抬頭看我,眼神復雜——有猶豫,有恐懼,也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可能會很難聽。”他警告。
“難聽也要聽。”
他重新開始彈。這次不是溫柔的水波,是尖銳的、沖突的、不和諧的和弦。像金屬刮擦,像玻璃碎裂,像什麼東西在尖叫。彈了大概兩分鍾,他突然停下,手指懸在琴鍵上,微微發抖。
“這就是。”他聲音沙啞,“我井裏的東西。”
客廳很安靜。窗外傳來遠遠的車聲。我站在他身邊,能聞到他頭發上洗發水的味道,能看見他後頸細小的汗毛,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繃得像拉滿的弓。
然後我做了一件沒經過大腦思考的事——我俯身,從背後抱住他。手臂環過他的肩膀,臉貼在他側臉上。
“聽到了。”我輕聲說,“很難聽,但很真實。”
陸志身體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鬆,靠在我懷裏。他的後背貼上我的胸口,隔着兩層薄薄的布料,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一個快,一個穩,慢慢同步。
“林泓,”他聲音很輕,“我第一次給人聽這個。”
“那我應該買束花慶祝。”
他笑了,很輕的氣音:“不用花。你在這兒就行。”
我們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他坐着,我站着抱着他,像兩棵交纏的樹。月光從陽台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鋼琴和我們的影子,融在一起分不清。
最後他拍拍我的手:“菜要涼了。”
“熱一下。”我沒鬆手,“再抱一會兒。”
“ENFP都這麼黏人?”
“只黏值得黏的人。”我親了親他耳朵,“處女座先生。”
他耳朵紅了,但沒躲。
那天晚上,我們擠在沙發上看了部無聊的電影。看到一半,我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覺到他把我抱起來,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很輕地上床,從背後抱住我。
“林泓。”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嗯……”
“謝謝。”
我沒力氣回話,只是握住他環在我腰上的手。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沒有夢見被遺忘的童年,沒有夢見被填埋的井。只夢見一片平靜的水面,陸志往裏面丟石子,漣漪一圈圈蕩開,每一圈都閃着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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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我醒來時已經九點。身邊空了,廚房傳來煎蛋的聲音。我揉着眼睛走出去,看見陸志站在灶台前,手裏拿着——我的測繪記錄本?
“你拿這個幹嘛?”我走過去。
他頭也不回:“在研究你的筆跡。”
記錄本攤開的那頁,是我昨天畫的井位測量草圖。旁邊標注着密密麻麻的數據:坐標、高程、土質、推測填埋年代。
“這有什麼好研究的?”
“很漂亮。”陸志說,語氣認真,“你的線條很穩,數字寫得很整齊。像……像樂譜。”
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陸老師,你這濾鏡有點厚。”
“不是濾鏡。”他關火,轉身面對我,“你看,這裏——”他指着草圖上的等高線,“這些曲線的弧度,節奏感很好。這裏的標注,像音符一樣排列。整個構圖……有平衡感。”
我看着他,突然意識到:他是真的在欣賞。不是客氣,不是討好,是真的在用他音樂家的眼睛,看到我工作中被忽略的美。
“你這麼說……”我喉嚨有點緊,“我第一次覺得,我的工作還挺藝術的。”
“本來就是藝術。”他把煎蛋裝盤,“測量是空間的音樂,音樂是時間的測量。我們做的……本質是一件事。”
我們坐在餐桌前吃早餐。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照在桌面上,把煎蛋的邊緣照得金黃透明。
“陸志。”我開口。
“嗯?”
“今天……你有什麼計劃?”
他想了想:“上午練琴,下午寫新歌的第三部分,晚上……”
“晚上能不能空出來?”我打斷他。
他看着我:“有事?”
“想帶你去個地方。”我說,“不告訴你呢,去了就知道。”
陸志的眉頭很輕地皺了一下——計劃被打亂的不適。但他很快點頭:“好。”
“不問去哪?”
“你總不會把我賣了。”
“那可不一定。”我笑,“你這麼好看,能賣個好價錢。”
他踢了我一腳,很輕。
吃完早飯,我開始準備。從衣櫃最底下翻出那件很少穿的深藍色沖鋒衣,檢查了背包裏的東西:手電筒、水、零食、還有……那個。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陸志第N次問。
“到了就知道。”我拉着他出門,“閉眼,不準偷看。”
“林泓——”
“信我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睛,“陸老師,偶爾讓計劃見鬼去,好不好?”
他盯着我看了幾秒,最後嘆氣:“好。”
我帶他坐公交,轉了兩趟,最後在一個老街區下車。下午三點,陽光斜斜的,把老街照得泛黃,像老照片。
“這是……”陸志環顧四周。
“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說,牽着他的手往前走,“七歲到十二歲,住那條巷子最裏面。”
巷子很窄,兩邊是老式的磚房,牆皮剝落,露出裏面的紅磚。有老太太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見我們,眯着眼打量。
“奶奶好。”我打招呼。
老太太看了我半天,突然說:“你是……林家那小子?”
“是我。”我笑,“您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小時候老在我們門口玩皮球。”老太太笑了,缺了顆門牙,“長這麼大了。這是……”
“我朋友。”我說得很自然。
老太太點點頭,沒多問。
我們繼續往裏走。陸志一直沒說話,只是跟着我,手被我牽着,手心有點出汗。
最裏面那棟房子,門鎖着。窗戶破了,用木板釘着。院子裏雜草叢生,有棵老槐樹,枝幹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
“就是這兒。”我鬆開他的手,走到槐樹下,“我以前經常坐在這寫作業,等我媽下班。但她經常加班,我就等到天黑,鄰居看不過去,叫我過去吃飯。”
陸志走過來,站在我旁邊。他沒看我,而是看着那棟破舊的房子。
“你爸媽……”他輕聲問。
“離婚了。”我說得很平靜,“我爸去了南方,我媽……她其實很愛我,但她太累了。單親媽媽,做兩份工,沒時間管我。後來她再婚,把我送到爺爺奶奶家。再後來……聯系就少了。”
我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很淡,像在說別人的事。但陸志的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
“林泓。”他叫我名字。
“嗯?”
“你帶我來這兒……是想讓我看什麼?”
我從背包裏掏出手電筒:“看這個。”
我走到房子側面,那裏有個半地下的儲藏室窗戶,用木板封着。我撬開鬆動的木板——這些年它一直鬆着——打開手電筒照進去。
光束在黑暗裏切出一道錐形的光柱。灰塵在光裏飛舞,像細碎的金粉。儲藏室裏堆着破家具、舊報紙、還有一個……
“自行車?”陸志湊過來看。
“我的第一輛自行車。”我聲音有點啞,“小學三年級,我媽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後來她再婚搬家,帶不走,就鎖這兒了。”
那輛小小的、鏽跡斑斑的兒童自行車倒在雜物堆裏,輪子歪了,車把上還系着個褪色的塑料鈴鐺。
陸志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你想把它拿出來?”
“想。”我老實承認,“但拿不出來,窗戶太小。”
“那爲什麼還要來?”
“因爲……”我關掉手電筒,在突然降臨的昏暗裏看着他,“因爲我想告訴你,我的井在哪裏。就是這兒,這棟房子,這輛自行車,這些等我媽等到天黑的黃昏。”
陸志的眼睛在昏暗裏很亮。他伸手,用拇指擦過我的眼角——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林泓,”他聲音很低,“你不用證明什麼。不用證明你有多堅強,不用證明你過去了。”
“那我要證明什麼?”
“什麼都不用證明。”他把我拉進懷裏,“你在這兒,就是證明。”
我們在老槐樹下擁抱。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牆上,像兩個依偎的剪影。遠處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戲。巷子裏的飯菜香味飄出來,誰家在炒辣椒,嗆得人想打噴嚏。
所有這些,都是真實的生活。有缺憾,有遺憾,有鏽跡斑斑的童年,有等不到的人。
但也有此刻。有擁抱,有理解,有另一個人的體溫,有他說“你在這兒就是證明”。
“陸志。”我臉埋在他肩上。
“嗯?”
“我可能……永遠都改不了。永遠會在你不回消息時胡思亂想,永遠會害怕被丟下。”
“我知道。”他手臂收緊,“我也可能永遠都改不了。永遠會在壓力大時想躲起來,永遠會把音樂排在你前面。”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說,“就帶着這些毛病,繼續過。你慌的時候,我盡量回消息。我想躲的時候,你讓我躲一會兒,但別讓我躲太久。”
我笑了,眼淚流進他衣服裏:“這麼簡單?”
“本來就不復雜。”他鬆開一點,看着我的眼睛,“誤差永遠存在,修正就行了。一次修一點,修一輩子。”
夕陽完全落下去了,巷子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我們離開時,那個老太太還在門口坐着,看見我們,揮了揮手。
“下次再來啊!”她喊。
“好!”我也喊。
走出巷子,回到現代街區的燈光裏,有種時空切換的恍惚感。陸志一直牽着我的手,沒鬆開。
“餓了。”我說。
“想吃什麼?”
“酸菜魚。”我說,“上次那家。”
我們坐公交回市區。車上人不多,我們坐在最後一排。窗外流光掠過,陸志靠着窗,閉着眼。我看着他側臉的輪廓,在流動的光影裏明明滅滅。
“陸志。”我小聲叫他。
他睜開眼。
“我今天……很高興。”我說,“把井指給你看,很高興。”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下次,我也指給你看我的井。不止用音樂,用說的。”
“好。”
車到站了。我們下車,走進那家酸菜魚店。老板娘還記得我們:“喲,倆小夥子又來了?還是微辣?”
“微辣。”陸志說,“多放豆芽。”
“好嘞!”
等菜的時候,陸志在手機備忘錄上打字。我探頭看,他在寫譜——簡單的鋼琴旋律,旁邊標注着:“給林泓的井”。
“現場創作?”我問。
“靈感來了。”他頭也不抬,“這段怎麼樣?”
他哼了一小段。溫柔的,帶着一點點憂傷,但最後落在一個明亮的和弦上。
“好聽。”我說,“叫什麼?”
“《老槐樹下的自行車鈴鐺》。”
我笑了,笑着笑着又想哭。ENFP就是這樣,情緒來得又快又滿,像夏天的雷陣雨。
菜上來了,熱氣騰騰。我們隔着蒸汽對視,然後同時笑了。
“吃吧。”陸志給我夾了片魚,“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修正誤差。”
“嗯。”我點頭,“一輩子呢,慢慢修。”
那頓飯吃得很慢。我們聊了很多——他小時候練琴的趣事,我學測繪的糗事,樂隊的未來計劃,我手上的項目。都是小事,但真實,溫暖,像酸菜魚的熱氣,熏得人眼眶發溼。
走出餐館時,夜風很涼。陸志把圍巾分我一半——他今天戴了條灰色的羊絨圍巾,很長,足夠繞兩個人。
我們就這樣圍着同一條圍巾,並肩走回家。影子在路燈下疊在一起,像一首緩慢的、溫柔的、測不準但願意一直測下去的二重奏。
到家門口,陸志摸鑰匙時,突然說:“林泓。”
“嗯?”
“下周我爸媽生日,一起吃飯。”他說得很平靜,“我想正式介紹你。”
我心跳停了一拍:“你確定?”
“不確定。”他老實說,“但想試試。”
“好。”我點頭,“試試。”
他打開門,屋裏溫暖的燈光流出來。鋼琴在窗邊靜默,我的測繪圖紙在桌上攤開,廚房的水龍頭有點漏水,嘀嗒,嘀嗒,像時光的節拍器。
這個我們共同建造的、還不完美但真實的小世界。
我們走進去,關上門。把夜色關在外面,把不確定關在外面,把所有的井和傷痕都關在外面。
至少今晚,我們擁有此刻。擁有彼此指尖的溫度,擁有圍巾上共享的暖意,擁有那句“試試”裏包含的所有勇氣。
而這就夠了。對於兩個帶着誤差活着的人來說,此刻的準確,足夠撐到下一個需要修正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