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是個晴朗的周六,陽光好得不像十一月。
我的東西不多——九年測繪生涯積攢下來的,主要是專業書、測繪工具、幾箱工作服,還有一張用了五年的舊書桌。陸志那邊更少,除了音樂設備和電腦,就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堆樂譜。
“咱倆加起來,家當還沒別人一個人多。”我把最後一箱書搬進客廳,喘着氣說。
陸志正蹲在地上給合成器接線,頭也不抬:“這樣好,搬家方便。”
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區一棟六層樓的頂層,兩室一廳,帶個小閣樓。客廳寬敞,正好夠陸志擺設備;次臥被我改成了工作間,書架上塞滿測繪規範和圖集。主臥……主臥室我們共享。
“床夠大嗎?”我看着那張一米八的雙人床,突然有點緊張。
陸志走過來,站在我旁邊:“應該夠。我睡覺老實。”
“我不老實。”我說,“ENFP睡覺都愛動,雙子座可能半夜還會說夢話。”
陸志轉頭看我,眼睛裏帶着笑意:“那我把你綁起來?”
“變態啊你。”我笑罵,但臉有點熱。
搬家收拾花了一整天。傍晚時分,夕陽從西窗斜射進來,給滿屋的紙箱和樂器鍍上暖金色。我們坐在地板上吃外賣,周圍是還沒拆完的行李,像兩個在廢墟裏安家的流浪者。
“這裏,”陸志指着客廳東牆,“放鋼琴。那邊擺音箱架。”
“那我工作間得做隔音。”我咬着一次性筷子,“不然我晚上畫圖,會吵你寫歌。”
“不用。”他說,“我喜歡有點背景音。太安靜了,反而寫不出來。”
我看着他。夕陽裏,他側臉的輪廓柔和得不像話。搬家折騰一天,他頭發亂了,白T恤上沾了灰,但眼睛很亮,是那種……安頓下來的亮。
“陸志。”我開口。
“嗯?”
“我們會把這兒變成家的,對吧?”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頭:“嗯。”
聲音很輕,但很確定。
第一個同居的夜晚,我失眠了。
不是不習慣,是太習慣——身邊多了個人的呼吸,溫度,存在感。陸志睡覺確實老實,背對着我,呼吸均勻。月光從窗簾縫漏進來,照在他裸露的肩膀上,皮膚在黑暗裏泛着象牙白的光。
我盯着天花板,腦子裏像有兩個小人在吵架。一個興奮地說:你戀愛了!同居了!快慶祝!另一個冷靜地說:這才剛開始,別太投入,ENFP的三分鍾熱度你忘了?
兩個小人吵到凌晨三點,我還沒睡着。最後我放棄掙扎,悄悄起身,赤腳走到客廳。
月光灑滿一地。陸志的鋼琴立在窗邊,琴蓋反射着銀色的光。我走過去,手指輕輕按下一個鍵——極輕的,幾乎無聲的。低音C,振動在空氣裏微弱地擴散。
“睡不着?”
我嚇一跳,轉身。陸志站在臥室門口,睡眼惺忪,頭發翹起一撮。
“吵醒你了?”我小聲說。
“沒。”他走過來,也赤着腳,在地板上沒聲音,“我也沒睡着。”
我們並肩站在鋼琴前。月光把我們影子投在牆上,交疊在一起。
“緊張?”他問。
“有點。”我老實承認,“怕……搞砸。”
陸志沒說話,只是握住我的手。他手心溫暖,幹燥,包裹住我微涼的指尖。
“我也怕。”他輕聲說,“但怕也得過。”
我轉頭看他。月光下,他睫毛垂着,在臉頰投下細密的影子。那麼好看,又那麼脆弱。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人,這個對音樂苛刻到極致的人,這個把我迷得七葷八素的人,其實也只是個會害怕的二十四歲男生。
“陸志。”我叫他名字。
他抬眼。
“我們會好好的。”我說,“就算會搞砸,也會好好地搞砸。”
他笑了。真正的,帶着氣音的笑,在安靜客廳裏格外好聽。然後他拉我走到鋼琴前坐下:“既然都睡不着,聽我彈一首。”
“現在?會吵到鄰居。”
“很輕的。”他說。
他手指放在琴鍵上,開始彈。真的是極輕的,像月光本身在流動。旋律簡單,重復,像搖籃曲,又像某種溫柔的咒語。我靠在鋼琴邊聽,眼皮漸漸沉重。
“這是什麼曲子?”我含糊地問。
“《給失眠測繪員的安魂曲》。”他聲音裏帶着笑,“原創,僅此一家。”
我笑了,閉着眼。琴聲像溫暖的毯子,把我包裹。意識漸漸模糊時,感覺到陸志停下彈奏,輕輕把我攬過去。我靠在他肩上,聞到他身上幹淨的、像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
“睡吧。”他聲音在頭頂響起,“明天還要收拾。”
“嗯。”我含糊應着,終於沉入睡眠。
那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在另一個人身邊睡得那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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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生活像一場緩慢的舞蹈。我們都在學習對方的節奏,尋找合適的距離。
陸志的習慣很規律:早上七點起,晨跑半小時,然後練琴。下午寫譜或編曲,晚上如果沒演出就看書。我完全相反——睡到自然醒,工作時間彈性,經常半夜靈感來了爬起來畫圖。
“你像瑞士鍾表。”有次我癱在沙發上,看着他在廚房精準地切菜,“每分每秒都計劃好。”
“你像布朗運動。”他頭也不回,“完全隨機,無法預測。”
“那叫創意工作者。”我抗議。
“那叫注意力缺失。”他端菜出來,嘴角帶着笑。
但奇怪的是,這種差異沒讓我們沖突,反而形成某種互補。他規律的生活給我提供了錨點,我隨性的存在給他的嚴謹世界注入了意外。就像他說的——我是他音樂裏那些“不完美但真實”的音符。
周末,我開始正式擔任樂隊巡演的“聲學顧問”。其實主要是開車——我借了單位的老皮卡,載着設備和五個人,跑遍了周邊三個城市的小型Livehouse。
每到一個新場地,我的工作流程都一樣:先用激光測距儀量空間尺寸,計算理論聲場分布;然後聽陸志他們試音,找出實際問題和理論預測的偏差;最後調整設備擺放,有時甚至要臨時改造場地——掛毯子吸音,搬空箱子擴音,調整聽衆站位。
“你這比我們演出還累。”小冉有次說,遞給我一瓶水。
“但有效。”周牧插話,“上周那場,調完音後票都多賣了二十張。”
陸志從不公開誇我,但他會用行動表示——會在試音時特意問我意見,會在調音色時讓我試聽,會在演出結束後,在沒人看見的後台角落,很輕地吻我一下。
那些吻很短暫,但足夠讓我心跳加速一整天。
不過矛盾也在慢慢浮現。
第一次爭吵發生在一個周三晚上。陸志在寫新歌,已經連續工作了八小時。我做好晚飯叫他,他說“馬上”,然後“馬上”了一個半小時。
“菜都涼了。”我第三次去叫他時,語氣已經不太好。
“再等五分鍾。”他盯着電腦屏幕,手指在MIDI鍵盤上快速移動,“這個段落馬上就好。”
“你一小時前就說五分鍾。”
他沒回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種專注我見過很多次——在舞台上,在排練室,在琴房。但當它發生在我需要他的時候,感覺就不一樣了。
我回到餐桌邊,一個人吃完了冷掉的飯。ENFP最怕什麼?最怕被忽視,最怕不被需要。而此刻,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不被需要”——至少,沒有他的音樂重要。
晚上十一點,陸志終於從工作間出來。看見我坐在黑暗的客廳裏,他愣了一下:“你還沒睡?”
“等你。”我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驚訝。
他走過來,想抱我,我輕輕躲開了。
“林泓?”
“陸志,”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音樂對你很重要。但我也很重要。我需要你……至少吃飯的時候,人在。”
他沉默。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我看見他臉上閃過愧疚,但很快被某種防御性的平靜覆蓋。
“對不起。”他說,“我工作起來就容易忘時間。”
“不是忘時間的問題。”我站起來,“是你選擇了音樂,而不是我。”
“我沒有選擇——”
“你有。”我打斷他,“剛才那一百分鍾裏,你有一百次機會可以暫停,可以出來吃飯,可以看我一眼。但你沒選。每一次,你都選了音樂。”
客廳安靜得可怕。遠處傳來隱約的車聲,像這座城市在呼吸。陸志站在月光裏,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塌下。
“我……”他開口,又停住。那個在舞台上口若懸河的人,此刻笨拙得像學說話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別說。”我說,轉身往臥室走,“睡覺吧。”
那晚我們背對背睡。床明明那麼大,中間卻像隔着一條河。我睜眼到半夜,聽着他均勻的呼吸,心裏翻涌着復雜的情緒——生氣,委屈,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這是開始,害怕我們會變成那種“在一起但孤獨”的情侶。
凌晨三點,我感覺他動了。很輕地轉過身,手臂猶豫地環過來,搭在我腰上。動作小心翼翼,像怕碰碎什麼。
我沒動,但也沒推開。
過了一會兒,他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很輕,幾乎聽不見:“林泓,對不起。”
我閉上眼睛。ENFP最糟糕的就是心軟——前一秒還決定冷戰到底,後一秒就因爲一句道歉開始動搖。
“我不是故意的。”他繼續說,聲音低啞,“我只是……進入狀態了就出不來。那不是選擇,是……慣性。”
“那改改慣性。”我沒轉身,但握住了他搭在我腰上的手,“爲了我。”
他手指收緊,把我往他懷裏帶了帶。溫暖的胸膛貼上我的背,心跳透過薄薄的睡衣傳來,沉穩有力。
“嗯。”他說,“我改。”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他已經起了。廚房傳來煎蛋的香味。我揉着眼睛走過去,看見他系着圍裙——我的圍裙,藍色格子,在他身上顯得有點小——正專注地翻着平底鍋裏的雞蛋。
“早。”他說,沒回頭,“早餐馬上好。”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靠在門框上笑,“陸老師親自下廚?”
“賠罪。”他簡短地說,把煎蛋裝盤,“還有,我設了鬧鍾。以後工作每兩小時響一次,提醒我休息。”
我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聞到油煙味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平凡得讓人想哭。
“陸志。”我叫他名字。
“嗯?”
“我昨天……也有點過分。我不該說‘你選音樂不選我’那麼重的話。”
他轉過身,手裏還拿着鍋鏟,表情認真:“你說得對。我確實需要改。”
“那我們扯平了。”我踮腳親了他一下,“下次我生氣,你就給我彈琴。彈那種特別溫柔,特別膩歪的。”
他笑了:“那得現寫。”
“寫唄。”我說,“題目我都想好了——《給生氣的ENFP的道歉奏鳴曲》。”
他笑着搖頭,把早餐端上桌。陽光從廚房窗戶照進來,在桌面上切出明亮的光塊。我們面對面坐着吃早餐,腳在桌下碰在一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愛情不是沒有爭吵,而是爭吵後還能坐在一起吃早餐。不是沒有傷害,而是傷害後還願意爲對方改變。
就像測繪——沒有絕對的精確,只有不斷的誤差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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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陸志的父母突然來訪。
那天是周六下午,我正在工作間整理資料,陸志在客廳編曲。門鈴響時我們都沒在意——以爲是快遞。
然後陸志開門,我聽見他說:“爸?媽?”
我手裏的文件夾“啪”地掉在地上。
從工作間探頭出去,我看見門口站着陸志的父母。陸父穿着深色夾克,表情嚴肅;陸母還是那身一絲不苟的套裝,手裏提着個保溫桶。
“不讓我們進去?”陸母語氣平淡。
陸志側身讓他們進來。我站在工作間門口,進退兩難。最後硬着頭皮走出去:“叔叔阿姨好。”
陸母目光掃過我,又掃過客廳——陸志的設備占了半面牆,線材在地上蜿蜒,樂譜散落在各處。她眉頭很輕地皺了一下。
“你們就住這樣?”她問。
“剛搬來,還在收拾。”陸志說,聲音有點緊。
陸父在沙發上坐下,環顧四周:“小志,你那個事業單位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
空氣凝固了。
我看向陸志。他背挺得很直,但手指在身側微微蜷起。
“爸,我說了,我不考。”他聲音平靜,但能聽出下面的緊繃。
“爲什麼不考?”陸父語氣嚴厲起來,“音樂能當飯吃?你看看你現在住的地方,再看看你那些搞音樂的朋友,哪個有穩定工作?哪個買得起房?”
“爸——”
“叔叔。”我開口,打斷了陸志。
所有人都看向我。陸母眼神裏有驚訝,陸父是明顯的不悅。陸志看着我,輕輕搖頭——別說了。
但我還是要說。ENFP最受不了什麼?最受不了在乎的人被欺負。
“叔叔,”我盡量讓聲音平穩,“陸志的音樂……很厲害。他上周的演出,門票全賣完了。他給文創項目做的配樂,拿了省裏的獎。這些,你們知道嗎?”
陸父盯着我:“年輕人,你懂什麼?那些都是虛的。等他三十歲、四十歲,還能在台上蹦躂?到時候沒保障,哭都來不及!”
“叔叔,我也是‘搞技術的’。”我說,“我在規劃院工作,有編制,有穩定收入。我可以——”
“你可以什麼?”陸母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冰,“你可以養他?小志需要別人養?”
我啞口無言。
陸志深吸一口氣:“媽,林泓不是那個意思。”
“那他什麼意思?”陸母站起來,“小志,我們養你二十四年,不是爲了讓你跟一個男人同居,搞這些不三不四的音樂!”
話像耳光,抽在每個人臉上。
客廳死寂。保溫桶放在茶幾上,還冒着微弱的熱氣。窗外有鴿子飛過,翅膀撲棱的聲音格外清晰。
陸志的臉白了。但他沒低頭,反而向前一步,擋在我和父母之間。
“媽,”他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林泓是我選的。音樂也是我選的。你們可以不認同,但請尊重。”
陸父猛地站起來:“尊重?你讓我們怎麼尊重?啊?你劉叔叔的兒子,跟你同歲,去年考上公務員,今年就結婚了!你呢?你跟一個男人混在一起,搞這些——”
“爸!”陸志打斷他,聲音第一次提高了,“我的生活,我自己負責。”
“負責?你拿什麼負責?”
“拿我的音樂,拿我的作品,拿我的一切!”陸志聲音在顫抖,但沒退縮,“我不是你們想要的兒子,對不起。但我只能做我自己。”
空氣像被凍住了。陸母眼睛紅了,但她強忍着沒哭。陸父氣得臉色發青,手指指着陸志,半天說不出話。
最後陸父轉身就走。陸母看了陸志一眼,眼神復雜——有失望,有心痛,有不理解。然後她也走了。
門關上的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客廳裏像驚雷。
陸志站在原地,背挺得筆直。我看着他的背影,肩膀在微微發抖。
“陸志。”我輕聲叫他。
他沒回頭。我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他身體僵硬,像一尊雕塑。
“對不起。”他在我懷裏低聲說,“對不起……”
“你沒錯。”我把臉貼在他背上,“你一點都沒錯。”
他轉過身,抱住我。抱得很用力,像要把自己嵌進我身體裏。我感覺到他在發抖,感覺到他壓抑的呼吸。這個在舞台上光芒萬丈的人,這個對音樂執着到偏執的人,此刻在我懷裏脆弱得像孩子。
“他們……一直這樣。”他聲音悶在我肩上,“從小到大,沒誇過我一句。我鋼琴拿獎,他們說‘耽誤學習’;我考上音樂學院,他們說‘沒出息’。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撫摸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安撫受驚的動物。
“陸志,”我說,“你很好。你的音樂很好,你這個人……更好。”
他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我。
我們在客廳裏站了很久,直到夕陽西下,暮色漫進窗戶。窗外,寧城的黃昏溫柔得像一首挽歌。而我們在挽歌裏相擁,像兩個被世界遺棄的人,至少還有彼此。
那天晚上,陸志沒練琴,沒寫歌。我們早早躺下,他在黑暗裏抱着我,臉埋在我頸窩。
“林泓。”他輕聲說。
“嗯?”
“如果……如果我爸媽一直不接受我們,怎麼辦?”
我想了想,誠實回答:“我不知道。”
他沉默。
“但我知道,”我繼續說,“我會一直在這兒。在你需要的時候,在你不需要的時候,都在。”
他把我抱得更緊。黑暗中,我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脖子上——他沒出聲,但我知道他哭了。
那個總是冷靜、總是克制、總是完美的陸志,在我面前哭了。
我沒有安慰他,只是抱着他,讓他哭。有時候,眼淚也是種測量——測量痛苦有多深,測量愛有多重。
等他哭累了,呼吸漸漸平穩,我才輕聲說:“睡吧,陸志。明天太陽還會升起,音樂還會繼續,我還會在你身邊。”
他在半夢半醒中含糊應了一聲,手臂環得更緊。
我睜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月光。心裏涌起一種復雜的情緒——心疼,憤怒,但更多的是……堅定。ENFP最怕承諾,但此刻我想承諾:不管發生什麼,我會陪他走下去。
雙子座最矛盾,但此刻兩個想法一致:我愛這個人,我要保護這個人。
窗外,城市的夜晚深沉如海。而我們在海裏相擁,像兩艘傷痕累累但還沒沉沒的船。
至少,我們有彼此作爲燈塔。
至少,在測不準的人生海洋裏,我們還有彼此作爲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