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終於在晨霧未散的清晨,停靠在了湘西州府所在的小站。我幾乎是第一個跳下車廂的,迫不及待地呼吸了幾口清冷潮溼、帶着熟悉草木味的空氣,試圖把昨晚軟臥包廂外那僵硬人影帶來的陰霾和火車上混雜的人間煙火氣一並呼出去。
站台上人不多,多是些背着背簍、面色黝黑的山民,說着我熟悉又有些隔閡的土話。我那張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都市面孔和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引來了幾道好奇的打量,但很快便移開了。這裏的人,對陌生事物有種本能的疏離和謹慎。
我沒在州府停留,直接轉乘了一趟搖搖晃晃、漆皮斑駁的長途班車,朝着更深的大山腹地——我出生的那個縣,也是老司城遺址所在的縣——進發。
班車在山路上顛簸盤旋,窗外是連綿的翠綠和陡峭的懸崖,偶爾可見掛在半山腰的吊腳樓和梯田。景色壯美,但我無心欣賞。腦子裏反復回放着昨晚火車上的驚魂一幕,還有申正市那一堆爛攤子。那僵硬人影最後指向我背包的動作,像根刺,扎在心頭。
它想要什麼?“鎮器”殘片?還是U盤?或者……兩者都是?
還有,老娘舅的信和“鎮器”殘片,是誰送到我申正市門縫底下的?那個人,和火車上的“東西”,有沒有關聯?
問題越想越多,頭越大。
班車開了三個多小時,在一處山埡口把我放了下來。從這裏,還要走十幾裏陡峭的山路,才能到我出生的寨子。而老司城遺址,在另一個更深的山谷裏,需要從寨子再往西走。
多年未走山路,我背着沉重的包,走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路上遇到幾個寨子裏的熟人,勉強認出我,用帶着口音的官話跟我打招呼:“稻伢子?回來啦?在城裏發財咯?” 我含糊應着,腳步不停。
終於,在午後時分,看到了寨子那熟悉的風雨橋和層層疊疊的吊腳樓屋頂。炊煙嫋嫋,雞犬相聞,一切都仿佛和我離開時沒什麼兩樣,時光在這裏流淌得格外緩慢。
但我沒直接回家。老爹老媽估計還在田裏忙活,而且我知道,我要找的人,這會兒八成不在家。
我拐上了一條更偏僻、通往老獵戶聚居區的小徑。穿過一片竹林,在一處背風的山窩裏,看到了那棟熟悉的、歪歪斜斜、幾乎與山體融爲一體的老舊木屋。屋前晾着幾張獸皮,空氣裏飄着淡淡的草藥和煙葉味。
這就是我老娘舅,石老倔,獨居的地方。
木屋的門虛掩着。我喊了一聲:“舅!”
裏面傳來一陣咳嗽,然後是窸窸窣窣的動靜。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個幹瘦、黝黑、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但眼睛卻依舊銳利得像山鷹的老頭探出頭來,嘴裏叼着根沒點燃的旱煙杆。
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還曉得回來?城裏花花世界不好耍?”
還是那副又臭又硬的脾氣。但我心裏卻是一暖。“舅,我回來……有點事想請教您。”
“進來吧,莫擋風。”他轉身進屋。
屋裏光線昏暗,陳設簡陋,但收拾得還算利落。火塘裏埋着炭火,散發着暖意。我在一個小木凳上坐下,把背包小心地放在腳邊。
石老倔在我對面蹲下,摸出火柴點燃旱煙,深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眼睛透過煙霧看着我:“講吧,惹了哪路‘太歲’?搞得灰頭土臉跑回來。”
我苦笑一下,也不隱瞞,把申正市遇到的事情,從紅光廢品站、白樓、金鼎大廈、幼兒園廢墟,到U盤數據惡靈,再到火車上的詭異人影,盡量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重點描述了那些“紅色冤魂”、異常電磁現象、法陣、以及“鎮器”殘片的作用。
石老倔一直沉默地聽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煙,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偶爾聽到某些關鍵詞(比如“老司城”、“鎮器”、“血祭”)時,眼神會微微閃動一下。
等我講完,屋裏只剩下火塘裏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旱煙燃燒的嘶嘶聲。
良久,石老倔磕了磕煙灰,啞着嗓子開口:“你搞的那些‘電燈電話捉鬼’,是歪門邪道,但歪打正着,碰上真東西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個烏黑的木櫃前,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油布包,打開,裏面是幾本邊角卷曲、紙張泛黃發脆的手抄本,還有幾個造型古樸怪異、看不出材質的小物件。
“你遇到的那些,‘紅衣’、‘孩童’、‘線纜傳聲’、‘數據成精’……花樣挺多,但根子上,還是老一套。”他把手抄本推到我面前,“這些東西,以前山裏也有,叫‘怨執’、‘地縛’、‘物魅’。只不過現在你們城裏,多了些鐵殼子、電線網,它們就換了身皮。”
我翻開手抄本,裏面是用毛筆小楷記錄的,夾雜着大量難以辨認的符咒和圖案,還有一些類似病例記錄般的描述,記載着某某年月,某地出現何種異常,如何處置等等。語言古奧簡略,但結合我的遭遇,竟能對上不少。
“您是說,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強烈的怨念能量殘留,附着在不同媒介上?”
“差不多。”石老倔蹲回火塘邊,“人死有靈,執念深的,怨氣大的,就容易‘留影’、‘附物’。你們城裏人多,死得花樣也多,怨氣雜,混在一起,又被那些鐵殼子(電器)一激,就變成你看到的鬼樣子。”
“那法陣呢?還有利用這些怨念的……”我追問。
石老倔臉色沉了下來:“那是另一碼事。是有人,心術不正,走了邪路。從老司城那些斷了傳承的陰毒玩意裏,偷學了幾手皮毛,就敢拿來害人、聚陰、養煞!”他指了指我包裏,“你那個鐵片片,就是以前司城裏,用來鎮守‘陰竅’、防止這些髒東西跑出來,或者被邪術引動的‘鎮器’的一部分。完整的‘鎮器’,配合特定地勢和口訣,能鎮一方安寧。可惜,早就被打碎、遺失了。你這片,恐怕是最大的一塊了。”
原來如此!“鎮器”是防御性的,用來“鎮”的。那利用怨念布陣害人的,就是進攻性的“邪術”?
“舅,您知道是誰在搞這些嗎?申正市那個幕後黑手,跟湘西這邊有沒有關系?還有,昨晚火車上那個……”
石老倔搖搖頭,眼神裏閃過一絲警惕和……一絲無奈?“山外頭的事,我不清楚。山裏頭……水也渾了。這些年,寨子裏、山外鎮上,也有些生面孔晃蕩,打聽老司城的事,收一些老物件。至於火車上那個……”他頓了頓,“那不像我們這邊‘養’的。太糙,痕跡太重。倒像是……剛‘起’來的,沒經過‘調理’,野性難馴。”
剛“起來”的?是指新死的,被強行“催動”的?難道申正市那邊,已經開始“制造”或者“搬運”這類東西了?
“那‘鑰匙’和‘血祭’呢?我在U盤的數據惡靈爆發時,聽到過這個詞。”我追問最關鍵的問題。
聽到“血祭”二字,石老倔的臉色徹底陰沉下去,眼裏甚至有寒光閃過。“那是禁術!最陰毒、損陰德的玩意!用大量橫死之人的怨魂精血,祭祀某個邪物或者打開某個不該打開的地方,換取力量或者……放出更凶的東西!老司城當年衰敗,跟這些禁術脫不了幹系!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打這個主意!”
他猛地站起來,在狹小的屋裏踱了兩步:“你要找的‘鑰匙’,如果跟‘血祭’有關,那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很可能是開啓某個古代禁地或者邪器封印的‘引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不止是報復、勒索或者商業陰謀,可能涉及更古老的邪惡和禁忌。
“舅,那我該怎麼辦?‘鎮器’殘片不夠用,我對付不了這些東西,更別說找出幕後黑手阻止他們了。”我有些沮喪。
石老倔停下腳步,看着我,目光復雜:“你爹當年送你出去讀書,就是不想你沾這些晦氣事。沒想到……你自己撞進來了。也許,是命數。”
他走回櫃子邊,又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巴掌大、黑乎乎、像是某種獸角打磨而成、表面刻滿細密符文的哨子,遞給我。
“這個你拿着。‘趕山哨’,老輩子‘攆腳’時用來驚散尋常野鬼、安撫躁動屍身的,對‘陰氣’有點震懾和疏導作用。比不上‘鎮器’,但比你瞎鼓搗的那些鐵殼子靠譜點。吹法有講究,我教你。”
他又指了指那幾本手抄本:“這些,你也帶上。有空看看,雖不全,但能讓你少走點彎路,至少認得哪些東西不能碰。老司城那邊……你別一個人去,那地方邪性,現在更是不太平。等我這兩天把手頭活計交代一下,帶你去外圍轉轉,認認路,有些地方,得用老法子才進得去。”
我接過冰冷的“趕山哨”和沉重的手抄本,心裏涌起一股暖流和底氣。老娘舅雖然嘴硬,但終究是護着我的。
“謝謝舅!”
“謝個屁!”石老倔又恢復了那副臭臉,“趕緊滾回去看看你爹媽,別讓他們擔心。還有,把你包裏那些‘髒東西’看好了,別在寨子裏亂放,晦氣!”
我連連點頭,背起包,準備離開。
“等等。”石老倔又叫住我,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你回來這幾天,留心點寨子東頭那家新開的‘趕屍客棧’。”
“趕屍客棧?”我一愣。那玩意兒不是舊社會的傳說嗎?現在還有?
“名義上是搞什麼‘民俗體驗’、‘特色旅遊’,騙城裏傻子的錢。”石老倔眼神銳利,“但老板是個生面孔,手底下的夥計,看着也不像正經人。我瞅見過他們後半夜偷偷摸摸往後山老司城方向運東西……用的箱子,縫裏滲出過朱砂味。”
朱砂?那是辟邪、同時也是某些邪術常用的東西!運輸?運去老司城?
“您懷疑他們……”
“我什麼都沒說。”石老倔打斷我,“自己留個心眼。山裏的狐狸,尾巴藏不住的。”
我心頭一凜,重重地點了點頭。
離開石老倔的木屋,走在回自家吊腳樓的路上,夕陽給群山鍍上了一層金邊,景色壯麗,但我心裏卻蒙上了一層更深的陰影。
老司城的秘密,“鎮器”的來歷,邪惡的“血祭”禁術,疑似與幕後黑手有關的“趕屍客棧”……湘西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其神秘面紗之下隱藏的暗流,似乎比繁華都市裏的“電子鬼魂”,更加古老、更加凶險。
道長林稻長,你的“深山進修”,課程表排得可真夠滿的。理論(手抄本)、實踐(趕山哨)、野外考察(老司城)、還有潛伏偵查(趕屍客棧)……
得,既來之,則安之。先把爹媽糊弄過去,然後,好好會一會這山裏的“老朋友”和“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