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安回到悅來客棧時,天已經完全亮了。
青石板路上開始有早起的行人,挑着擔子的菜販,提着鳥籠的老人,還有幾個背着書包上學的孩子。他們看到周子安時都愣了一下——一個渾身泥濘、臉色慘白、背着一個用外套包裹的奇怪包裹的男人,在清晨的薄霧裏踉蹌走着,怎麼看都不正常。
但沒人敢上前問。青石鎮的人有種世代相傳的默契: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管的事不管。
周子安幾乎是爬着上樓的。回到房間,他反鎖上門,靠着門板滑坐在地,背上的包裹“咚”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解開外套,露出裏面的骸骨。
在晨光下,那具骸骨顯得格外清晰。很小,很纖細,骨頭表面已經發黑,但依然能看出屬於一個年輕女性。頸椎處的斷裂痕跡很明顯,頭骨歪向一邊,空洞的眼窩朝着天花板,像在無聲質問。
周子安看着這具骸骨,胃裏一陣翻騰。不是惡心,是悲傷——一種遲來了九十年的悲傷。
這就是沈清月。十九歲,穿着嫁衣,在新婚夜被人勒死,然後屍體被偷偷運到礦坑,扔進廢井,和那些無名屍骨一起腐爛。
九十年。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頭骨的額心。骨頭冰涼,粗糙,帶着歲月的觸感。
手腕上的金鐲忽然震動了一下。
很輕微,像蝴蝶翅膀扇動。
周子安低頭,看見鐲子內側“永結同心”四個字,閃過一抹極淡的紅光。一閃即逝,快得像錯覺。
“沈小姐?”他對着空氣低聲喚道。
沒有回應。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晨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一切都正常得詭異——沒有陰冷的氣息,沒有甜膩的味道,沒有紅色的身影。
沈清月……真的魂飛魄散了嗎?
那個在礦坑井底化作白光、淨化怨氣的女子,那個說“這是我九十年裏最像活人的兩天”的鬼魂,就這樣……消失了?
周子安感到胸口一陣悶痛。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失落。
他們認識不過三天。她是鬼,他是人,他們之間只有一紙要命的血契。可這三天的經歷,比他過去三十二年的人生加起來都要驚心動魄。
而現在,她可能……真的不在了。
周子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他需要處理這具骸骨,需要思考接下來怎麼辦,需要……活下去。
老道士說過,要用他的心頭血畫符,真火焚屍,才能徹底解除血契。
心頭血?怎麼取?拿刀捅自己心髒?
周子安苦笑。就算他真的狠得下心,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畫什麼符?用什麼火?老道士沒說清楚。
而且,他現在不確定血契是否還存在。
他抬起左手腕。烙印的顏色淡了很多,血線退到了手腕附近,幾乎看不見了。但金鐲還牢牢套在腕上,摘不下來。他嚐試用刀背撬,鐲子紋絲不動,反而開始發燙。
聯系還在。只是變弱了。
也許是因爲沈清月魂體受損,血契暫時失效?等她恢復,或者找到新的棲身之所,血契會不會重新生效?
周子安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一直背着這具骸骨到處走。
他需要找個地方暫時安置沈清月的屍骨。客棧房間肯定不行,阿桂每天都會來打掃,被發現就麻煩了。
正想着,門外傳來敲門聲。
“周記者?你醒了嗎?”是阿桂的聲音,“早飯好了,給你端上來?”
周子安一驚,連忙用外套重新包好骸骨,塞到床底下:“不用了阿桂姐,我不餓,還想再睡會兒。”
門外沉默了幾秒。
“那……好吧。”阿桂的聲音有點遲疑,“對了,剛才趙老頭來過,說想見你。我說你還睡着,他就走了,留了個東西。”
東西?周子安心頭一緊:“什麼東西?”
“一個小布包,我沒打開看。放在櫃台上了,你醒了記得下來拿。”
“知道了,謝謝阿桂姐。”
腳步聲遠去。
周子安鬆了口氣,但心又懸了起來。趙老頭找他?還留了東西?那個昨晚出現在窗外、眼神詭異的老頭,想幹什麼?
他等了幾分鍾,確認阿桂真的走了,才輕手輕腳開門下樓。
大堂裏沒人,櫃台上面果然放着一個小布包,灰色的粗布,巴掌大小,用紅繩系着。周子安拿起布包,手感很輕,裏面似乎是個硬物。
他回到房間,關好門,解開紅繩。
布包裏是一塊木牌,半個手掌大小,深褐色,表面光滑,像是經常被人摩挲。木牌正面刻着一個奇怪的符號——不是漢字,也不是常見的符咒,更像某種圖騰,線條扭曲復雜。
背面刻着兩行小字:
【子時三刻,土地廟。】
【獨來。】
沒有落款,但肯定是趙老頭留的。
子時三刻,就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土地廟……老道士也約他在土地廟見面,時間是明天。趙老頭約的是今晚。
巧合?還是……
周子安翻來覆去看着木牌。木頭是桃木,能辟邪。上面的符號他沒見過,但能感覺到一股微弱的、類似磁場的波動——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磁場,而是一種更玄乎的“氣場”。
這個趙老頭,果然不簡單。
周子安將木牌收好,又看向床底下的骸骨。他需要找個地方暫時藏起來,至少藏到今晚見過趙老頭之後。
他想到了沈家老宅。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沒人會想到,他會把從礦坑帶回來的骸骨又放回沈宅。
但怎麼運過去?大白天的,背着一包骨頭在鎮上走,太顯眼了。
周子安想了想,從背包裏翻出一個大的黑色塑料袋——本來是準備裝垃圾的。他把外套包裹的骸骨放進塑料袋,扎緊口。然後又翻出一件舊襯衫,把塑料袋裹在裏面,做成一個看起來普通的包裹。
做完這些,他背上包裹,再次出門。
這次他走得很慢,盡量顯得自然。路上遇到幾個鎮民,都好奇地看他,但沒人問什麼。青石鎮的人似乎天生懂得保持距離。
到了沈宅,門還是虛掩着。周子安推門進去,天井裏的荒草在晨光中微微搖曳。他徑直走向西廂房——那間婚房。
推開門,房間裏依然昏暗。晨光從木板窗的縫隙鑽進來,照亮飛舞的塵埃。拔步床、梳妝台、倒扣的銅鏡……一切都和昨天一樣。
但周子安感覺不一樣了。
空氣裏那股甜膩的味道消失了,陰冷的氣息也淡了很多。房間還是那個房間,但少了點什麼——少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少了那種無形的壓力。
沈清月不在這裏了。真的不在了。
周子安心裏一空。他搖搖頭,走到拔步床前,掀起床板——下面是空的,可以藏東西。他把包裹放進去,蓋好床板。
做完這些,他站在房間中央,環顧四周。
梳妝台上,胭脂盒還開着,裏面的紅色膏體已經幹裂。木梳還在地上,斷齒朝上。銅鏡倒扣着,鏡面蒙塵。
一切都停留在九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周子安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那面銅鏡。很沉,背面是簡單的如意紋。他猶豫了一下,將銅鏡翻過來。
鏡面已經氧化,模糊不清,只能照出一個扭曲的、灰蒙蒙的倒影。但就在他看向鏡面的瞬間,鏡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紅色的。
周子安猛地抬頭,看向身後。
房間裏空蕩蕩的,只有他自己。
是錯覺嗎?
他再看向鏡子。鏡面依舊模糊,只能照出他自己蒼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睛。
他放下鏡子,準備離開。但轉身時,眼角餘光瞥見梳妝台抽屜縫隙裏,似乎卡着什麼東西。
他拉開抽屜——那個空瓷瓶和幾縷頭發還在。但在抽屜最裏面的角落,有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之前被頭發蓋住了,所以沒發現。
周子安小心取出紙,展開。
紙已經黃得發脆,邊緣破損,但上面的字跡還清晰——是沈清月的筆跡,和日記裏一樣娟秀,但更潦草,墨跡深淺不一,像是在極度慌亂中寫下的:
【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了。
父親給我的不是安神湯,是鎖魂散。李家人要的不是沖喜,是借命。青陽道人不是道士,是邪修。
他們要借我的純陰之體,爲李家那個癆病鬼續命。但我若自願,效果只有三成。若我含冤而死,怨氣沖天,效果可達七成。
所以他們會殺我,僞裝成自盡。
我不能讓他們得逞。
母親留給我的金鐲裏,有高僧舍利,可護我魂魄不散。我若身死,魂魄可暫寄鐲中,等待時機。
只是不知,要等多久。
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永遠。
若有人撿到此紙,求你將此事公之於衆,爲我伸冤。
沈清月絕筆。
民國二十三年,七月十四夜。】
周子安的手在顫抖。
借命?鎖魂散?邪修?
原來沈清月的死不是簡單的謀殺,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邪術儀式。李家人想用她的命,給那個病癆鬼兒子續命。而她父親……知情?還是也被蒙騙?
難怪她的怨氣這麼深。難怪她被困九十年。
周子安將紙小心折好,放進口袋。這可能是關鍵證據——雖然過了九十年,可能已經沒什麼法律效力,但至少能證明她的清白。
他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不是他的腳步聲。
是別人的。很輕,很慢,但在寂靜的老宅裏格外清晰。
周子安心頭一緊,閃身躲到門後,屏住呼吸。
腳步聲停在門外。
幾秒鍾的寂靜。
然後,門被緩緩推開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
不是趙老頭,不是阿桂,也不是陳默。
是一個周子安從沒見過的人。
男人,五十歲上下,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面相斯文,但眼神銳利,像能看透人心。他手裏拄着一根黑色手杖,杖頭雕刻着某種瑞獸。
男人站在門口,目光在房間裏掃視,最後落在周子安藏身的門後方向。
“出來吧,周先生。”他的聲音溫和,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我知道你在那裏。”
周子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從門後走了出來。
“你是誰?”他警惕地問。
“我姓孟,孟懷謹。”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得體,但眼神依舊銳利,“來自一個你或許聽說過、或許沒聽說過的部門——國家特殊事務處理局,第七處。”
特殊事務處理局?第七處?
周子安愣住。這名字……聽起來像小說裏的設定。
“周先生不用緊張。”孟懷謹拄着手杖,慢慢走進房間,目光掃過梳妝台、拔步床、地上的木梳,“我們注意你有一段時間了。從你踏入青石鎮開始。”
“注意我?爲什麼?”
“因爲你的命格。”孟懷謹停下腳步,看向周子安,“至陽命格,百年難遇。這種命格的人,天生容易吸引和影響‘特殊存在’。而你手腕上那個東西……”他的目光落在周子安的左手腕,“更是證明了你已經卷入了一件‘特殊事件’。”
周子安下意識拉下袖子遮住金鐲:“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明白。”孟懷謹的笑容淡了一些,“你昨天去了西山的舊礦坑,帶回來一具骸骨,現在藏在床底下。你和一只死了九十年的女鬼結了血契,雖然現在血契暫時被壓制,但聯系還在。你還喝下了一瓶來歷不明的藥液,那東西現在正在改變你的體質。”
周子安後背發涼。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
“你們在監視我?”
“保護。”孟懷謹糾正,“至陽命格的人很少見,每一個都是國家的寶貴資源。我們不能讓你被邪修或者惡鬼害死。”
“寶貴資源?”周子安皺眉,“什麼意思?”
孟懷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梳妝台前,拿起那個空瓷瓶,在手裏轉了轉:“鎖魂散。用七種至陰藥材煉制,配合特殊咒法,可將活人生魂鎖在體內,死後怨氣倍增,是邪修煉制鬼仆、施展借命邪術的常用手段。”
他放下瓷瓶,又看向周子安:“你喝下的那瓶,是稀釋過的。原液濃度太高,活人喝下會立刻暴斃。稀釋過後,可以暫時壓制陰氣,但副作用是……會慢慢侵蝕你的陽氣,讓你變得半人半鬼。”
周子安心頭一沉:“我會變成鬼?”
“不完全是。”孟懷謹說,“但你的體質會改變。你會變得畏光,喜陰,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甚至……能使用一些特殊能力。就像你現在,應該已經能感覺到周圍環境的‘氣場’變化了吧?”
周子安想起在礦坑井底時,他一聲喝退所有白骨的情景。那不是他的力量,是那瓶藥液給他的。
“那瓶藥……是青陽道人煉制的?”
“準確說,是青陽道人的師父煉制的。”孟懷謹走到窗邊,看着外面荒涼的天井,“青陽道人本名李青陽,是李家旁支,年輕時出家修道,但心術不正,偷學邪術。民國二十三年,他協助本家,用沈清月的命爲李家獨子續命。可惜儀式出了差錯,沈清月魂魄未散,李家獨子也沒活多久。李青陽害怕事情敗露,逃離青石鎮,後來不知所蹤。”
“那他師父呢?”
“死了。”孟懷謹轉身,看着周子安,“被我們處理的。那是建國初期的事了。我們一直在追查李青陽的下落,但線索斷了。直到你出現。”
周子安明白了:“你們想用我當誘餌,引出李青陽?”
“不完全是。”孟懷謹搖頭,“我們確實希望李青陽出現,但更重要的是保護你。至陽命格的人如果被邪修控制,後果不堪設想。而且……”他頓了頓,“你和沈清月的血契,或許能成爲我們找到李青陽的關鍵。”
“什麼意思?”
“血契不是單向的。”孟懷謹走近幾步,壓低聲音,“你能感覺到她,她也能感覺到你。如果她的魂魄沒有完全消散,只是受損沉睡,那麼通過血契,我們或許能追蹤到她的魂魄碎片,進而找到李青陽——他很可能帶走了沈清月的部分魂魄,用於某種邪術。”
周子安呼吸一窒:“沈清月……還有救?”
“魂飛魄散不是瞬間完成的。”孟懷謹說,“尤其是有佛骨舍利護體的魂魄,消散過程會很慢。如果我們能在完全消散前找到所有魂魄碎片,用特殊方法溫養,或許能讓她恢復意識——雖然可能不再是完整的她。”
周子安的心髒狂跳起來。沈清月還有救?還能……回來?
“你們能幫她?”
“我們可以試試。”孟懷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純黑色,只有一行燙金的電話號碼,“但前提是,你願意配合我們。加入第七處,接受訓練,學習控制你的能力,協助我們處理類似事件。”
周子安接過名片,觸感冰涼:“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們就只能清除你的相關記憶,讓你回歸普通人的生活。”孟懷謹的語氣平靜,但透着不容置疑,“但血契和藥液的副作用不會消失,你後半生可能會在痛苦和幻覺中度過。而且,如果李青陽真的出現,沒有我們的保護,你活不過三天。”
周子安沉默地看着手裏的名片。
加入一個神秘的國家部門?處理靈異事件?這聽起來像天方夜譚。
但他還有選擇嗎?
血契還在,藥液的副作用已經開始,沈清月的魂魄可能還有救,暗處還有個邪修虎視眈眈……
“我需要時間考慮。”他最終說。
“可以。”孟懷謹點頭,“但時間不多。李青陽如果還在附近,應該已經察覺到你的存在了。最遲明天,給我答復。”
說完,他拄着手杖,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周子安一眼:“對了,趙老頭是我們的人。他給你的木牌,是通訊符,捏碎它,我們會立刻知道你的位置。今晚子時三刻,土地廟見,我會告訴你更多。”
話音落,孟懷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腳步聲遠去,老宅重歸寂靜。
周子安站在原地,手裏捏着那張黑色名片和桃木牌,腦子裏一片混亂。
國家特殊事務處理局第七處。
至陽命格。
魂魄碎片。
邪修李青陽。
還有……沈清月可能還有救。
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時間消化。
但時間,恰恰是他最缺的東西。
他低頭看向左手腕。金鐲安靜地套在那裏,冰涼死寂。但就在剛才孟懷謹提到“魂魄碎片”時,他分明感覺到,鐲子輕輕震動了一下。
很輕微,很短暫。
但確實震動了。
沈清月……真的還在?
哪怕只是一點碎片,一點意識?
周子安握緊拳頭,又慢慢鬆開。
他走到拔步床前,掀起床板,看着那個黑色包裹。裏面是沈清月的骸骨,一個死了九十年的女子,一個和他只有三天交集、卻改變了他一生的鬼魂。
“我會救你。”他對着骸骨,低聲說,“不管用什麼方法。”
窗外,天色忽然暗了下來。
烏雲從西邊涌來,遮蔽了太陽。
要下雨了。
周子安蓋好床板,轉身離開沈宅。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廂房。
恍惚間,他似乎看見窗邊閃過一抹紅色。
但定睛看去,只有昏暗的房間和飛舞的塵埃。
是錯覺嗎?
他不知道。
但他希望不是。
雨點開始落下,打溼了青石板路。
周子安拉高衣領,快步走向客棧。
今晚子時三刻,土地廟。
他要去見趙老頭,見孟懷謹,問清楚一切。
然後,做出決定。
一個可能會改變他後半生的決定。
雨越下越大。
像九十年前那個夜晚。
只是這一次,撐着傘走在雨中的,不再是一個穿着嫁衣、走向未知命運的女子。
而是一個背着秘密、走向未知未來的男人。
路還很長。
但至少,他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