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悅來客棧時,天色已近黃昏。
周子安幾乎是拖着身體上樓的。從荒地走回來的這一路,他感覺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腕上的烙印持續傳來灼痛,但比之前稍好一些——老道士給的那張黃符,被他貼身放在襯衫口袋裏,隔着布料傳來溫熱的觸感,像一塊小小的暖玉,勉強壓制着那股陰冷的痛。
關上房門,他靠在門板上喘息。房間裏很暗,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最後一點天光,將家具的輪廓勾勒成模糊的剪影。
“沈清月。”他對着空氣喚道,聲音沙啞。
沒有回應。
周子安走到桌邊,拉開抽屜,拿出那本日記和兩個瓷瓶。他把東西攤在桌上,又掏出手機——屏幕還裂着,但還能用。他打開手電功能,一束冷白的光照亮桌面。
先看那個從枕頭下找到的瓷瓶。紅布塞子緊緊塞着,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拔開了。
那股甜膩刺鼻的氣味再次飄出來。周子安強忍惡心,湊近瓶口。暗紅色的液體在瓶底輕輕晃動,黏稠得像糖漿。他想起陳默太爺爺筆記裏的那句“道人號青陽,擅岐黃,亦通方術”。
煉丹……這會是某種丹藥的溶液嗎?
他蓋上瓶子,又拿起另一個——從梳妝台抽屜裏找到的那個空瓷瓶。兩個瓶子一模一樣,都是青瓷,拇指大小,瓶身沒有任何紋飾。唯一的不同是,空的那個瓶口有淡淡的白色痕跡,像是某種粉末殘留。
周子安用指甲輕輕刮了一點,湊到鼻子前。
沒有味道。或者說,味道很淡,幾乎聞不到,只有一點極細微的、類似石灰的粉塵感。
他把粉末抹在桌面上,打開手機的手電,湊近仔細看。
白色,細膩,在光線下有極細微的反光。不像普通藥物粉末。
周子安心頭一動,從背包裏翻出一個透明的小密封袋——他習慣隨身帶幾個,方便裝采集的樣本。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粉末刮進袋子裏,封好。然後又打開那個有液體的瓶子,用一根幹淨的棉籤蘸了極少一點液體,在另一張白紙上塗開。
暗紅色的痕跡,在紙上迅速暈開,邊緣呈現詭異的紫黑色。
他盯着那痕跡看了幾秒,忽然覺得有點頭暈。
不是低血糖的暈,而是……某種昏沉感,像被人捂住了口鼻,氧氣不足。視線開始模糊,桌上的東西出現重影。
他猛地甩頭,用力眨了眨眼。
昏沉感減輕了一些,但沒完全消失。而且,他聞到了一股味道——不是從瓶子裏飄出來的,而是從他自己身上,從他手腕的烙印裏散發出來的。
一股淡淡的、甜膩的、和瓶中藥液一模一樣的味道。
“操。”周子安低罵一聲,猛地站起身,踉蹌着退後幾步,遠離桌子。
手腕的烙印傳來劇烈的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痛!他痛得彎下腰,額頭抵在冰冷的牆面上,大口喘氣。
而口袋裏的黃符,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滾燙!
“呃啊——!”周子安痛呼出聲,右手伸進口袋,想拿出那張符。但指尖觸到符紙的瞬間,就像碰到了燒紅的鐵,他本能地縮手。
符紙在口袋裏自己燃燒起來!
沒有火光,沒有煙,但周子安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灼熱透過布料燙在胸口。他連忙扯開襯衫扣子,掏出那張符——
黃符已經燒成了灰燼。黑色的紙灰落在他手心,還帶着餘溫。
而隨着符紙化爲灰燼,手腕的灼痛驟然減輕,那股甜膩的味道也消失了。昏沉感如潮水般退去,視線重新清晰。
周子安愣愣地看着手心的紙灰,又看看桌上那兩個瓷瓶。
符紙……是被什麼東西“觸發”了?是瓷瓶裏的液體?還是……
他猛地看向左手腕。
烙印的顏色,似乎淡了一些。雖然還是很明顯,但那種暗紅色不再像之前那樣刺眼,邊緣的凸起也平復了不少。
老道士沒說謊。這符,真的有用。
但只有三天。
周子安走回桌邊,看着那兩個瓷瓶。空的那個,有白色粉末殘留。有液體的那個,氣味詭異,能讓人昏沉。而沈清月日記裏說,她父親給她的“安神湯”,是讓她“洞房夜予李郎服下”。
如果這不是安神湯,而是……
周子安不敢想下去。他蓋上兩個瓶子,收進抽屜最深處。然後拿起日記本,重新翻看。
這一次,他看得更仔細。不光是內容,還有筆跡的變化,用詞的細節,甚至紙張的折痕。
日記是從民國二十三年六月初七開始的,到七月十四中斷。總共三十八天。前面的記錄很規律,幾乎每天都有,字跡工整。但從七月初三——沈老爺告知婚事後,筆跡開始變亂,間隔也變長,有時隔兩三天才記一次。
七月初十那天,沈清月寫道“母親私下塞我一對金鐲”。但她在梳妝台夾層裏只找到一只。另一只呢?
周子安抬起左手,看着腕上的金鐲。龍眼處的凹坑空着,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永結同心”……既然是“一對”,那應該還有一只,上面刻着另外四個字?還是同樣的字?
他正想着,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哼唱聲。
是女人的聲音。很老舊的江南小調,咿咿呀呀的,調子哀婉。
周子安全身一僵。
這調子……他昨晚昏迷前好像聽過。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窗戶。
窗戶關着,窗簾拉了一半。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玻璃上反射出房間裏的景象:桌子,椅子,床,還有……他身後。
鏡面般的玻璃上,映出他身後的拔步床。
床上,坐着一個人。
大紅嫁衣,紅蓋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和他昨晚在客棧房間看到的一模一樣。
不,不一樣。
玻璃反射的影像裏,那個紅蓋頭,微微抬起了一些。
露出一小截下巴。
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線條優美,但毫無血色。
周子安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住了。他想動,想轉身,但身體像被釘在原地,只有眼睛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倒影。
紅蓋頭下,傳來一聲嘆息。
和昨晚一樣的嘆息,但這一次,裏面多了一絲……疲憊。
“你拿了道人的符。”沈清月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周子安喉嚨發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你……怎麼知道?”
“我能感覺到。”沈清月說,“那符上有很重的陽氣,燙得我難受。”
周子安這才注意到,房間裏雖然冷,但沒有昨晚那種刺骨的陰寒。是因爲符紙的作用?
“那老道士……是什麼人?”他問。
“不知道。”沈清月說,“但他身上有我很討厭的味道……和當年打暈我的人,很像。”
周子安心頭一震:“你是說,那個青陽道人?”
玻璃上的紅影微微動了一下。
“青陽……”沈清月喃喃重復這個名字,聲音裏有一絲困惑,“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想不起來了。”
“他可能和你父親的死有關。”周子安轉過身,面對着床上的紅影。
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害怕了。也許是符紙給了他一點底氣,也許是疲憊壓過了恐懼。他看着那頂紅蓋頭,說:“陳默的太爺爺在筆記裏提到,你死後的第二天,青陽道人從李家後門出來,行色匆匆,面有得色。”
紅影沉默了。
許久,她才說:“我死後,渾渾噩噩,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很痛,很冷,很黑。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等一個能看見我、能聽見我的人。”
“等了九十年?”
“嗯。”沈清月的聲音低下去,“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永遠等不到了。也許我會一直困在這裏,直到魂飛魄散。”
周子安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一只女鬼?這超出了他的人生經驗。
“那道符,”沈清月忽然說,“只能保你三天。三天後,陽氣散盡,血契的反噬會更厲害。你會比現在更難受。”
“我知道。”周子安說,“老道士讓我三天後去土地廟找他。”
“別去。”沈清月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那個人……不可信。我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不幹淨,和這鎮子裏的‘髒東西’一樣。”
“髒東西?”
“這鎮子裏,不只有我一個。”沈清月說,“還有很多……別的。有些比我更老,有些比我更凶。它們平時躲在暗處,但你的血……你的血很特別,會吸引它們。”
周子安想起手腕的烙印。特別?因爲他是“全陽命格”?
“那我該怎麼辦?”他問,“符只有三天效果。三天後,如果找不到解決辦法,我會怎麼樣?”
沈清月又不說話了。
但這一次,周子安感覺到她在“看”他。不是用眼睛——鬼魂有沒有眼睛都難說——而是一種更直接的、類似直覺的“注視”。
“你的血,能暫時壓制血契。”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像在說什麼禁忌的事,“但需要……很多血。而且,只能壓制,不能解除。”
“多少?”
“我不知道。”沈清月說,“但上一次,你只是滴了一滴在鐲子上,就喚醒了我,結了血契。如果要壓制血契的反噬,恐怕需要……一碗?或者更多?”
一碗血?
周子安感到一陣眩暈。放那麼多血,搞不好會出人命。
“沒有別的辦法?”
“有。”沈清月說,“找到我的屍骨,或者找到真凶。這是唯一能徹底解除血契的方法。”
又繞回來了。
周子安揉着太陽穴,頭痛欲裂。線索太少,時間太緊,對手太詭異。他現在就像在走一條懸在深淵上的鋼絲,兩邊都是死路。
“沈小姐,”他看着紅影,“你生前,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或者,你父親,沈家,有沒有什麼仇家?”
紅影輕輕晃動,像在搖頭。
“父親做生意,難免與人結怨。但要說置人於死地的仇恨……我想不到。”沈清月頓了頓,“不過,我記得一件事。在我定親前一個月,家裏來過一個人,和父親在書房吵得很厲害。我路過時,聽見他們在吵什麼……地契?還是礦契?記不清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
“沒看見。只聽聲音,是個男人,聲音很啞,像破鑼。”沈清月努力回憶,“父親後來臉色很難看,把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母親問他,他只說是生意上的事,讓我們別管。”
地契?礦契?周子安記下這個信息。青石鎮這一帶,民國時期確實有小型煤礦和錫礦。如果涉及礦產利益,那殺人動機就充分了。
“還有一件事,”沈清月又說,“我下葬那天……雖然我魂魄被困在宅子裏,但能感覺到,我的‘身體’被帶走了。不是去墳山的方向。”
周子安猛地抬頭:“你能感覺到?”
“很模糊。”沈清月說,“就像……一根線連着我和我的身體。那根線突然斷了,然後又接上,但位置變了。不在宅子裏,也不在墳山,而在……一個很陰冷、很潮溼的地方。”
“水邊?還是地下?”
“不知道。只有感覺,很冷,很溼,有……水流的聲音。”
水流聲。周子安想起青石鎮外的護城河,還有鎮子西頭那條通往山裏的小溪。會是那裏嗎?
他還想問,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淒厲,尖銳,像嬰兒啼哭。
周子安嚇了一跳,轉頭看向窗戶。
玻璃上,除了他和沈清月的倒影,還多了一張臉。
一張皺巴巴的、蒼老的臉,緊貼在玻璃外,瞪着眼睛往裏看。
是趙老頭。
周子安的心髒幾乎停跳。他猛地轉身,看向窗外——
什麼都沒有。只有黑漆漆的夜空,和遠處零星的燈火。
是幻覺?
他再看向玻璃。倒影裏,只有他一個人,和空蕩蕩的床。
沈清月不見了。
“沈小姐?”他低聲喚道。
沒有回應。房間裏的陰冷感也消失了,溫度恢復正常。
只有左手腕的烙印,還在隱隱作痛。
周子安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探頭往外看。
樓下是客棧的後院,空無一人。牆角堆着些雜物,那口井靜靜立在月光下,井口像一只深邃的眼睛。
沒有趙老頭,沒有貓,什麼都沒有。
但他剛才分明看見了。
是幻覺,還是……
周子安關上窗戶,拉好窗簾。他回到桌邊,看着攤開的日記和瓷瓶,又看看手腕上的烙印。
這個鎮子,每個人,每件事,都透着詭異。
而他現在,已經深陷其中,無法脫身了。
他拿出手機,想給主編打個電話,說說這裏的情況。但信號欄是空的——這破地方,連手機信號都沒有。
周子安苦笑一聲,收起手機。
他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的發現:
1. 青陽道人疑似與沈、李兩家之死有關。
2. 沈清月屍骨可能不在祖墳,而在近水、陰冷處。
3. 沈家曾因“地契/礦契”與人結怨。
4. 老道士贈符,有效期三天。沈清月警告其不可信。
5. 自身狀況惡化,需盡快找到解決辦法。
寫到這裏,他停下筆,看向左手腕。
烙印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三天。
他只有三天時間,去驗證這些線索,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否則,三天後,當符紙的效力消失,血契的反噬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到來?
周子安不知道。
但他知道,那一定比現在,要可怕得多。
窗外,又傳來一聲貓叫。
這一次,更近,更淒厲。
像在催促,又像在警告。
夜還很長。
而青石鎮的秘密,才剛剛開始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