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信號站遠看像一顆插在風化岩中的巨獸牙齒。
傾斜的合金塔身鏽蝕成斑駁的暗紅色,表面爬滿了某種耐旱的藤蔓——那些植物的根系鑽進金屬裂縫,開出細小如血滴般的花。塔基部分半埋進沙土,露出半扇扭曲變形的防爆門。
林燼在五十米外停下腳步,眯起眼睛打量這座帝國時代的遺跡。
黃昏的風卷起沙礫,拍打在工裝褲上發出細碎的響聲。他額前的黑發被汗水打溼,有幾縷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少年人尚顯柔和的顴骨線條。汗水沿着太陽穴滑下,在下頜處匯成一道,滴進衣領——他抬手抹了一把,手背上那些新舊交疊的傷疤在暮色中格外顯眼。
“就是這兒?”陳七走到他身側,握槍的手沒有放鬆。這個陸戰隊下士的臉上蒙着一層薄薄的沙塵,深棕色的短發被風吹得凌亂,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像兩枚拋過光的彈殼。
“地圖上是這兒。”林燼展開那張泛黃的手繪圖,指尖點在某個用礦物顏料標注的符號上——那符號像一只眼睛,瞳孔處畫着三道同心圓,“老瘸子說,這種標記代表‘有維護價值的遺址’。意思是……裏面可能還有能喘氣的東西。”
伊森·懷特在他們身後幾米處停下,手撐着膝蓋喘氣。技術員的體能已經瀕臨極限,銀白色的短發被汗水浸透,軟塌塌地貼在頭皮上。他那張過於蒼白的臉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紅,淡藍色的眼睛因疲憊而失焦,像兩顆蒙了霧的玻璃珠。
“需要……休息……”伊森的聲音細如蚊蚋。
“進去再休息。”林燼卷起地圖塞回背包,率先朝信號塔走去,“外面風大,而且……”
他停頓了一下,回頭看向來路。昏紅的天空下,風化岩區像一片凝固的血海,靜得可怕。
“而且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盯着咱們。”
陳七立刻舉槍警戒,槍口緩慢掃過四周岩柱的陰影:“守護者?”
“不知道。”林燼走到防爆門前,用多功能工具鉗敲了敲鏽蝕的門板——悶響,但厚重,“也許是,也許不是。在鏽蝕帶,有些東西比遺產守護者更老……也更怪。”
防爆門卡死了,鉸鏈鏽成一坨。林燼蹲下,從背包側袋掏出一個小鐵罐——裏面裝着半凝固的深灰色膏體,氣味刺鼻。
“滲透潤滑劑。”他邊往鉸鏈上塗抹邊解釋,“老瘸子用舊機油和某種酸性苔蘚提煉的,能腐蝕鏽層但不傷金屬基體。等五分鍾。”
等待的時間裏,三人誰也沒說話。
風穿過岩柱的嗚咽聲裏,林燼忽然聽到了一種……別的聲音。
很輕,很遙遠,像金屬在摩擦,又像某種低沉的心跳。
“聽到了嗎?”他壓低聲音。
陳七皺眉,側耳傾聽:“沒有。”
伊森卻忽然抬起頭,淡藍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異樣:“我……我好像聽到了。像是……機械運轉?但頻率不對,太慢了,慢得不正常。”
林燼盯着他:“你能聽出頻率?”
“我……我對聲音敏感。”伊森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破爛的抗壓服袖口,“在科學院時,我的研究方向是古帝國機械的頻率特征分析。不同的機械……心跳不同。”
“心跳?”
“蘇挽月少校說的。”伊森的聲音更低了,“她說古帝國的機械不是死物,它們有自己的……生命韻律。能聽懂那些韻律的人,就能和它們對話。”
陳七的眉頭皺得更緊:“蘇少校在研究禁忌課題?”
“她認爲,禁忌之所以是禁忌,是因爲我們害怕理解。”伊森說,“而恐懼……是最糟糕的向導。”
林燼沒參與對話。他耳朵貼着門板,閉上眼睛。
確實有聲音。
從那扇厚達三十厘米的合金門板後傳來,透過鏽蝕的縫隙,像遙遠的潮汐——一種極緩慢、極沉重的機械脈動。咚……咚……咚……每隔七秒一次,規律得像行星的心跳。
“時間到了。”他直起身,雙手抵住門板,“幫我。”
陳七收起槍,和他一起發力。伊森也湊過來,用瘦弱的肩膀抵住門縫。
鉸鏈發出刺耳的呻吟,鏽層碎裂、剝落。門向內移動了寸許,卡住,又移動寸許。
轟——
最後一下,門向內滑開半米,露出黑暗的內部空間。一股陳腐的空氣涌出,帶着鐵鏽、灰塵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老舊電子設備通電後的臭氧味。
林燼從背包裏摸出照明棒——也是自制的,用熒光菌培養液和玻璃管封裝。他折斷管身,幽綠色的光芒亮起,照亮前方。
信號塔內部比想象中寬敞。一層是圓形大廳,直徑約二十米,地面鋪着某種防滑的復合材料,雖然積了厚厚一層灰,但踩上去依然堅實。大廳中央有一個巨大的、類似控制台的環形結構,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旋鈕、拉杆和指示燈——都是實體按鍵,沒有全息投影界面。
環繞大廳的牆壁上,嵌着十二塊巨大的顯示屏。屏幕早已熄滅,表面覆着蛛網和灰塵,但有些屏幕的角落,居然還有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點在閃爍。
“還在運作……”伊森輕聲說,淡藍色的眼睛在幽綠光線下顯得異常明亮,“三百多年了……怎麼可能……”
林燼走到最近的控制台前,吹掉灰塵。按鍵上的帝國文字清晰可辨,有些按鍵邊緣被磨得光滑,顯然是長期使用留下的痕跡。
“這裏有人維護過。”他手指拂過一處相對幹淨的台面,“最近十年內。”
陳七持槍檢查大廳角落:“這裏能守住。只有一扇門,沒有窗戶。就算守護者找來,我們也能——”
他的話沒說完。
因爲大廳中央那個環形控制台,忽然亮了起來。
不是全部亮起,而是從最中心的一個圓形按鍵開始——那按鍵是水晶材質的,內部封着一滴暗紅色的液體。液體開始發光,光芒順着台面下埋設的光導纖維蔓延,像血管被注入血液。
一圈,兩圈,三圈……
十二塊牆屏依次亮起。不是正常顯示畫面,而是跳動着雪花和扭曲的線條,像垂死者的腦電圖。
然後,一個聲音響起。
不是從揚聲器,而是從空氣本身——某種共振頻率讓整個大廳的空氣都在震動,形成清晰的語音:
“檢測到未授權進入……生物特征掃描啓動……”
林燼立刻後退,但已經晚了。一道淡藍色的掃描光束從天花板灑下,籠罩了三人。光束在他們的身體上遊走,重點掃描了頭部和雙手。
“掃描完成……識別結果:”
“目標一:人類男性,基因序列……非登記公民。檢測到微弱‘編織者’血脈標記……濃度0.3%……權限等級:臨時訪客。”
“目標二:人類男性,基因序列……聯邦軍人檔案編號CT-7743。檢測到軍用改造痕跡……權限等級:臨時訪客。”
“目標三:人類男性,基因序列……非登記公民。檢測到……錯誤……重復掃描……”
光束在伊森身上停留了格外長的時間。那個蒼白的年輕人站着不動,銀發在掃描光下幾乎透明。他閉着眼睛,嘴唇微微顫抖。
“目標三:人類男性,基因序列匹配……帝國皇家科學院直屬研究序列‘聆聽者’……權限等級:三級研究員。”
“警告:三級研究員‘伊森·懷特’的生理狀態異常……生命體征低於安全閾值……是否啓動緊急醫療協議?”
聲音剛落,大廳側面的一扇暗門滑開,露出裏面的房間——隱約能看到醫療床和閃爍的設備指示燈。
“別進去!”陳七舉槍對準暗門,“可能是陷阱!”
但伊森已經朝那邊走了。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像被無形的線牽引着。
“伊森!”林燼想拉住他,但手指剛碰到技術員的衣袖,就感到一陣輕微的、針刺般的觸電感。
伊森回頭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裏,此刻有種林燼從未見過的神色——清醒,冷靜,甚至……威嚴。
“它認識我。”伊森說,聲音依然很輕,但不再顫抖,“這個信號站……認識我的血脈。”
他走進醫療室。門在身後關閉。
林燼和陳七對視一眼。
“現在怎麼辦?”陳七問。
“等。”林燼走到控制台前,盯着那枚還在發光的水晶按鍵,“順便看看,能不能弄明白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
他在控制台前坐下——那張椅子也是帝國時代的設計,高背,皮革包裹,雖然破舊但坐上去依然舒適。手指懸在密密麻麻的按鍵上方,猶豫。
“你會操作?”陳七站在他身後,槍口依然對着醫療室的門。
“老瘸子教過我基礎帝國文字,還有機械邏輯。”林燼的手指落在一個標着“系統狀態”的按鍵上,按下。
牆屏之一閃爍,顯示出復雜的圖表和滾動的數據流。全是帝國文字。
林燼眯起眼睛辨認:“系統名稱……‘深空監聽陣列第七節點,代號:耳語者’。建造日期……帝國歷472年。最後維護記錄……”
他停頓了。
“怎麼了?”陳七問。
“最後維護記錄是……”林燼的聲音有點幹澀,“三年前。維護者籤名:卡勒斯·楊。”
老瘸子。
陳七的槍口低垂了半寸:“你師父?”
“看來他不僅是機械修士。”林燼繼續瀏覽,“這個信號站的功能是……監聽深空特定頻率的‘回響’。監聽目標包括:量子網絡異常波動、星蝕現象源頭、以及……‘銜尾蛇錨點激活信號’。”
“它一直在監聽星蝕?”
“一直在監聽。”林燼的手指在另一排按鍵上遊走,調出更多數據,“過去三十年的記錄顯示,星蝕現象最早出現在二十年前——非常微弱,幾乎無法檢測。然後頻率和強度逐年增加。最近三個月……呈指數級增長。”
牆屏上出現一張圖表:一條平緩了十幾年的曲線,在最近幾個月幾乎垂直上升。
“這意味着什麼?”陳七問。
“意味着,不管銜尾蛇是什麼,它快要醒了。”林燼靠回椅背,仰頭看着天花板上復雜的管線結構,“或者……已經醒了,正在做熱身運動。”
醫療室的門在這時滑開。
伊森走了出來。
他看起來……不一樣了。
還是那身破爛的抗壓服,還是瘦得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但臉色好了一些——不是紅潤,而是一種病態的蒼白裏透出了些許血色。最明顯的變化是眼睛:那雙淡藍色的瞳孔深處,現在有極細微的、金色的光點在旋轉,像微縮的星雲。
“醫療系統給我注射了營養劑和基因穩定液。”伊森說,聲音依然輕,但多了某種……質感,“還激活了我的‘聆聽者’權限。現在我能聽懂它的語言了。”
“聽懂誰的語言?”林燼問。
“它的。”伊森指向控制台中心那枚水晶按鍵,“還有……外面那些的。”
幾乎同時,大廳外傳來沉重的撞擊聲。
不是敲門,是某種巨力在撞擊整個信號塔的外牆。金屬扭曲的尖嘯聲刺破空氣,灰塵從天花板簌簌落下。
“他們找到我們了。”陳七立刻進入戰鬥姿態,槍口對準大門,“守護者?”
“不。”伊森閉上眼睛,側耳傾聽,“是更大的東西。機械構造體……帝國戰爭時期的自動防御單位。它們被喚醒了。”
“被誰喚醒?”
“被我的血脈。”伊森睜開眼,金色光點旋轉加速,“三級研究員權限……在緊急狀態下,會自動激活最近的防御系統。它們認爲這裏正在被攻擊,而我是需要保護的目標。”
林燼罵了句髒話,沖到牆邊一個觀察口——那是巴掌大的防彈玻璃窗,覆着厚厚的灰塵。他用袖子擦出一塊清晰區域,向外看去。
昏紅的暮色中,三個巨大的身影正在逼近。
那些東西有四米高,外形像用廢舊機械隨意拼湊而成的巨人:軀幹是報廢的飛船引擎,四肢是粗大的液壓杆和傳動軸,頭部只有一個不斷旋轉的紅色掃描儀。它們走路的姿態笨拙但有力,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凹坑。
“自動防御機甲……”林燼認出了這些玩意兒的老底,“老瘸子說過,帝國在一些重要設施周圍會部署‘拾荒者’單位——把戰場上的殘骸回收、重組,變成自動守衛。它們沒有智能,只有最基本的敵我識別和攻擊協議。”
“能溝通嗎?”陳七問。
“我試試。”伊森走到控制台前,手指懸在某個標着“通信”的按鍵上,卻沒有按下,“但需要時間……而且我的權限可能不夠覆蓋它們的戰鬥協議。”
外面的撞擊更猛烈了。整個信號塔在震動,牆屏上的畫面開始閃爍。
林燼環視大廳,目光落在那些布滿灰塵的設備上:“這地方有武器系統嗎?防御性的那種?”
“有。”伊森調出一個界面,牆屏顯示出一張信號塔的結構圖,“頂部有定向微波發射器,原本是用來驅趕鳥類和清理太陽能板的。功率調至最大可以……讓有機體神經紊亂。”
“對機器人呢?”
“基本沒用。”
“好吧。”林燼拍了拍控制台,“那就用老辦法。”
他開始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手指在按鍵間跳躍,不時停下來辨認某個帝國文字。陳七看着他,眼神裏滿是懷疑。
“你這是在幹什麼?”
“找這棟建築的結構弱點。”林燼頭也不抬,“老瘸子教我的:所有帝國建築都有‘應急通道’,通常是維護用的豎井或通風管道。那些通道通常很窄,大型單位進不來。”
牆屏上結構圖旋轉,一個紅色的區域被高亮標記——位於大廳地板正下方,一個直徑不到一米的豎井,通往更深層的地下設施。
“找到了。”林燼蹲下,用工具鉗撬開一塊地板格柵,“下面。伊森,控制台能鎖定大門多久?”
伊森檢查系統狀態:“大門裝甲還能承受……最多十分鍾。如果它們用能量武器,時間更短。”
“十分鍾夠了。”林燼把背包扔進豎井,聽到下面傳來沉悶的落地聲——不高,“陳下士,你先下。”
陳七沒有爭辯。他把步槍甩到背後,抓住豎井邊緣的梯子——鏽蝕嚴重,但還能承重——快速下降。
“伊森,到你了。”
技術員走到豎井邊,看着深不見底的黑暗,猶豫了。
“我……我怕高。”
“那就別往下看。”林燼抓住他的肩膀,語氣不容反駁,“抓住梯子,一步一步下。我在你上面,摔了我會接住——大概。”
伊森深吸一口氣,爬進豎井。他的動作笨拙,但總算開始了下降。
林燼最後看了一眼大廳。
牆屏上顯示,三個“拾荒者”單位已經包圍了信號塔,其中兩個正在用巨大的機械臂錘擊大門,第三個則開始切割側牆。大門的狀態條從綠色降到黃色,正在向紅色過渡。
他爬進豎井,順手把格柵拉回原位——不一定有用,但能拖延幾秒。
豎井比預想的深。下降了大約十五米,腳才觸到實地。下面是一個狹窄的通道,高度只有一米八,成年人需要彎腰行走。陳七和伊森已經在等他了,照明棒的幽綠光芒映出兩人緊繃的臉。
“這裏通向哪兒?”陳七問。
“不知道。”林燼展開地圖,但地圖上沒有標注這個深層結構,“但帝國人不會無緣無故挖這麼深。一定有原因。”
他們沿着通道前進。通道是人工開鑿的,岩壁光滑,每隔十米有一盞嵌入牆面的應急燈——居然還有幾盞在閃爍,提供微弱的光線。
走了大約一百米,通道豁然開朗。
他們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
圓形,直徑超過五十米,穹頂高達二十米。空間中央,懸浮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不規則的、暗紫色的晶體,大約三米長,像一枚巨大的、尚未完全綻放的花苞。晶體表面流動着細密的、血管般的紋路,內部則封着某種……無法形容的存在。不是固態,不是液態,更像是一團被凍結的光,在緩緩旋轉、脈動。
晶體懸浮在離地兩米的空中,下方沒有任何支撐裝置,也沒有反重力場的跡象——它就這麼自然地漂浮着,仿佛那裏本該就是它的位置。
空間周圍的牆壁上,嵌着十二台巨大的設備。那些設備看起來像某種工業反應堆,但更精致,外殼上蝕刻着復雜的帝國銘文。每台設備都有數十根粗大的能量導管連接到中央晶體,導管內流淌着暗藍色的光流,像輸送血液的動脈。
“這是什麼……”伊森輕聲說,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瘋狂旋轉,“我的血脈記憶……在共鳴。我認識這個東西……”
“是什麼?”林燼問,目光無法從晶體上移開。那東西有種詭異的吸引力,看久了會頭暈,像凝視深淵。
“一個‘備份’。”伊森走向晶體,腳步踉蹌但堅定,“帝國最核心的科技……‘文明火種保存協議’的一部分。他們在崩潰前,把最關鍵的科技、歷史、基因庫……封存在這種‘記憶結晶’裏。散布在已知宇宙各處,等待……被重新發現。”
陳七舉槍對準晶體:“危險等級?”
“不知道。”伊森在晶體前停下,抬起手,似乎想觸摸,但又縮了回來,“但我的血脈告訴我……這個結晶是‘鑰匙’的一部分。不,它本身就是一把鑰匙——生物密鑰。用來激活銜尾蛇的……三鑰之一。”
林燼走到一台設備前,看着上面閃爍的指示燈:“這東西還在運作?三百年了?”
“記憶結晶有自己的能源系統。”伊森說,“它們從空間本身的微弱波動中汲取能量,理論上可以運行……數萬年。”
就在這時,他們頭頂傳來劇烈的震動。
灰塵和碎屑從穹頂落下。沉悶的爆炸聲透過岩層傳來,像遙遠的地震。
“上面打起來了。”陳七說,“有人攻擊了那些自動防御單位。”
“不全是。”林燼側耳傾聽,“還有別的……更密集的爆炸聲。能量武器的齊射,是正規軍的打法。”
“聯邦部隊?”伊森臉色一白。
“應該是。”林燼看向來路,“而且他們不是在慢慢搜查,是在……全面摧毀。聽這火力密度,至少一個連的重裝備。”
陳七的臉色沉了下來:“‘收割’行動……他們啓動了最終協議。不留活口,不留證據。”
震動越來越劇烈。穹頂開始出現裂縫,細小的岩石碎片掉落。
“這裏不安全了。”林燼環視空間,“有別的出口嗎?”
伊森閉上眼睛,手指輕輕按在太陽穴上。他淡藍色瞳孔裏的金色光點旋轉到極限,幾乎連成光環。
“有……西側牆壁……後面有一條緊急撤離通道……通往……地下河……”
他話音剛落,西側牆壁上的一塊岩板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後面的通道——更窄,但足夠一人通過。
“走!”林燼抓起背包。
但陳七沒動。他站在通道口,槍口對着林燼和伊森。
“抱歉。”這個陸戰隊下士說,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我的任務結束了。”
林燼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
陳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張方下巴、深棕色短發的臉,此刻像戴上了一副完美的面具,連眼神都空洞得可怕。
“你的任務……”林燼說,“不是保護伊森嗎?”
“我的任務是確保‘鑰匙’不會落入遺產守護者之手。”陳七說,“以及,在必要時,確保‘鑰匙’也不會落入任何……不可控的第三方之手。”
槍口抬起,對準了伊森。
“將軍認爲,三級研究員伊森·懷特已經被帝國遺產污染。他的血脈權限……太危險。不能活着離開這裏。”
伊森站着不動。銀發在從通道吹來的微風中飄動,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
“所以蘇挽月少校讓我先走……”他輕聲說,“不是因爲她想犧牲自己,是因爲她知道……你會殺我?”
“少校有她的原則。”陳七的手指搭在扳機上,“但原則在戰爭中沒有意義。將軍的命令是絕對的。”
林燼動了。
不是撲向陳七,而是側身,用盡全力把伊森推向剛剛打開的通道。同時,他的手從腰間摸出那把多功能工具鉗——不是當武器,而是扔向空間中央的懸浮晶體。
工具鉗在空中旋轉,劃出一道銀亮的弧線。
陳七的槍口追向伊森,但林燼已經擋在了射擊路線上。
“讓開。”陳七說,聲音冰冷。
“不讓。”林燼說,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但腳步穩穩站着,“你要殺他,先殺我。但你知道麼,陳下士?你開槍的瞬間,那把鉗子就會砸中那個結晶。”
陳七的餘光瞥向晶體——工具鉗正朝它飛去。
“那又如何?”
“我不知道那會如何。”林燼咧嘴笑了,那顆有點歪的側牙在幽暗光線裏露出來,“但三百年前的帝國黑科技結晶,被金屬工具砸一下會有什麼反應?我很好奇。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也許……會爆炸。也許整個地下空間會塌。你想賭嗎?”
工具鉗離晶體還有三米。
兩米。
一米。
陳七的槍口微微顫抖了。他看向晶體,又看向林燼,最後看向通道口——伊森已經消失在黑暗裏。
“你瘋了。”他說。
“這是我今天的第七次被這麼評價。”林燼說,“看來我在進步。”
工具鉗撞上了晶體。
沒有爆炸。
沒有光芒。
什麼都沒有。
工具鉗穿過晶體——不,是晶體“讓”它穿過了。暗紫色的物質在接觸瞬間變得透明,鉗子毫無阻礙地飛過去,撞在對面的設備上,哐當落地。
但晶體本身,開始變化。
表面的血管紋路亮起,從暗紫色變成熾烈的金色。內部那團凍結的光開始加速旋轉,像被喚醒的活物。
整個空間的能量導管同時暴漲光芒,暗藍色變成刺眼的亮白。十二台設備發出低沉的和聲,那是機械在歌唱。
“檢測到物理沖擊……威脅等級評估……”
一個聲音從晶體內部傳出,不是之前那個電子音,而是更古老、更低沉,像從時間的深處浮起:
“評估完成……威脅來源:聯邦軍用制式武器持有者……判定:敵對單位。”
陳七的臉色終於變了。
“啓動防御協議……清除程序激活。”
晶體下方的地面,突然裂開十二個圓形缺口。從每個缺口中,升起一個……東西。
那是一些只有半米高的機械蜘蛛,外殼漆黑,八條細長的腿末端是鋒利的切割刃。它們的頭部沒有眼睛,只有一個不斷掃描的紅色傳感器。
十二只蜘蛛同時轉向陳七。
“撤!”林燼吼道,不是對陳七,是對自己——他轉身沖向通道。
陳七開槍了。不是瞄準林燼,而是掃射那些蜘蛛。子彈打在蜘蛛外殼上濺起火花,但幾乎造不成傷害——它們的速度太快,移動軌跡詭異,像黑色的閃電。
第一只蜘蛛撲到陳七面前,切割刃劃過他的小腿。作戰服被輕易切開,鮮血噴涌。
陳七悶哼一聲,邊退邊射擊。第二只、第三只蜘蛛從側面襲來。
林燼已經沖進通道,回頭看了一眼。陳七被包圍了,蜘蛛群像黑色的潮水淹沒了他。慘叫被淹沒在機械腿切割金屬和血肉的刺耳噪音裏。
他沒有停留,繼續奔跑。
通道在前方分岔。伊森站在岔路口,淡藍色眼睛裏的金色光點已經黯淡,但還亮着。
“左邊。”技術員說,“我的血脈……在指引方向。”
他們沖進左邊的通道。身後,蜘蛛群沒有追來——它們的指令似乎是清除入侵者,而不是追擊逃跑者。
通道開始向上傾斜,坡度越來越陡。跑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出現了水聲。
還有光——自然光。
通道盡頭是一個地下河出口。河水從洞口流出,外面是……一個巨大的地下溶洞。
溶洞頂端有裂縫,昏紅的天空光從裂縫漏下,在洞內形成朦朧的光柱。地下河在這裏匯成一個小湖,湖水清澈,能看到底部發光的礦石。
更重要的是,湖邊有東西。
一艘船。
不是普通的船,是一艘小型的、流線型的深水勘探艇——帝國時代的款式,但保養得很好,外殼在微光下泛着暗銀色的光澤。
勘探艇的艙門開着,像在等人。
“這是……”伊森喘息着說。
“老瘸子的後手。”林燼走到船邊,看到艙門內側刻着一行小字,是帝國文字:“給不聽話的學徒——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你又惹麻煩了。船會用,別開進瀑布。”
他笑了,笑聲在溶洞裏回蕩,有些嘶啞。
“他早就準備好了。”林燼爬進船艙,檢查控制台——全是實體按鍵和機械儀表,沒有一塊量子屏幕,“這玩意兒……能在水下走。順着地下河,能通到星球另一側的出海口。”
伊森跟着爬進來,癱坐在副駕座位上。他閉上眼睛,銀發被汗水浸透,貼在蒼白的額頭上。
“陳七他……”
“死了。”林燼啓動引擎——老式的聚變推進器,聲音沉悶但有力,“或者快死了。別想了,那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伊森輕聲說,“但蘇挽月少校……她信任他。她以爲他能保護我。”
林燼推動操縱杆,勘探艇緩緩駛離岸邊,進入地下河主流。
“在鏽蝕帶,信任是奢侈品。”他說,目光盯着前方黑暗的水道,“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勘探艇順流而下,速度越來越快。溶洞在身後縮小,最終消失在轉彎處。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面,鏽蝕鎮正在燃燒。
聯邦陸戰隊的重型裝甲車碾過廢墟,火焰噴射器點燃每一棟還能站立的建築。天空中,登陸艙像隕石般墜落,投下更多的士兵和裝備。
鎮子中央,老瘸子的倉庫前,一個穿着黑色動力甲的身影獨自站立。
周圍躺着十幾具陸戰隊士兵的屍體,還有三台被拆成零件的動力機甲。老瘸子——或者該叫他卡勒斯·楊——手裏的實彈步槍已經打空,現在握着的是一把從守護者屍體上撿來的高周波刃。
他的外骨骼破損嚴重,右腿的液壓杆斷了,靠金屬支架勉強站立。面罩破碎,露出一張蒼老但堅毅的臉,深褐色的眼睛在火光中亮得嚇人。
更多士兵包圍上來,槍口密密麻麻對準他。
一個穿着將軍制服的身影從裝甲車後走出。慕容白將軍看着眼前的老者,深灰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
“機械修士卡勒斯·楊。”將軍說,“帝國最後的守護者之一。放下武器,交出鑰匙,我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
老瘸子笑了,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你們聯邦人啊,”他說,聲音沙啞但洪亮,“總以爲一切都可以交易。生命,尊嚴,真相……都可以標價。”
他抬起高周波刃,刀身嗡鳴。
“但有些東西,是無價的。”
慕容白將軍嘆了口氣,抬手。
所有槍口同時開火。
老瘸子沒有躲避。他轉身,面朝倉庫的方向——那個他住了三十年的地方,那個他撿到林燼的地方,那個堆滿廢舊零件和回憶的地方。
子彈穿透身體的前一刻,他低聲說了句什麼。
聲音很輕,但慕容白將軍聽到了。
那句話是帝國古語:
“火種已傳遞。”
然後,爆炸。
不是槍擊的爆炸,是老瘸子引爆了倉庫地下埋設的東西——某種帝國時代的能量核心。熾白的光芒吞沒了一切,沖擊波橫掃半個鎮子。
當光芒散去,倉庫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個深達二十米的巨坑。
坑底,什麼也沒剩下。
慕容白將軍站在坑邊,軍服被沖擊波撕破,臉上有細小的傷口在滲血。他盯着坑底,許久。
“搜索半徑擴大到一百公裏。”他轉身,聲音平靜得可怕,“找到那艘勘探艇。找到伊森·懷特。找到……那個男孩。”
“將軍,那個男孩的資料……”
“林燼。十七歲。機械修士的學徒。”慕容白將軍走向裝甲車,“他也是‘編織者’血脈,濃度雖然低,但存在。如果他和伊森在一起……兩個血脈攜帶者……”
他沒說完。
但副官明白了。
那將不再是“鑰匙”。
那將是一把……能打開一切的萬能鑰匙。
勘探艇在地下河中疾馳。
林燼忽然感到胸口一陣尖銳的疼痛,像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他悶哼一聲,手一抖,勘探艇差點撞上岩壁。
“怎麼了?”伊森問。
“不知道。”林燼捂住胸口,那裏什麼都沒有,但疼痛真實存在,“就是……突然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他看向儀表盤上的深度計——他們正在遠離地面,遠離那個燃燒的鎮子,遠離那個總是罵他、但又把一切都教給他的老人。
勘探艇前方,水道豁然開朗。
地下河匯入了一條更寬闊的暗河,河面寬度超過百米。而在遙遠的彼方,有光——不是裂縫漏下的天光,而是出口的光芒。
河流的盡頭,是大海。
林燼推動操縱杆,勘探艇加速。
工裝褲上那個歪扭的笑臉圖案,在控制台的微光裏晃動。
像在告別。
也像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