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梅雨季是踩着端午的龍舟水來的。

先是一連三日的悶熱,熱得菱塘裏的魚都浮到水面喘氣。接着天邊堆起鉛灰色的雲,低低地壓着屋脊,像隨時要塌下來。終於在某個午後,雷聲從遠山滾過來,雨點噼裏啪啦砸在瓦片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李子榮喜歡這樣的雨天。私塾放了假,周先生說“雨大路滑,今日停課”。他搬了竹凳坐在屋檐下,看雨絲斜斜地織成簾幕,看青石板上跳起的水花,看巷子裏匆匆跑過的蓑衣人影。空氣裏有泥土被澆透的腥氣,有梔子花被雨打落的殘香,還有遠處飄來的、若有若無的艾草味——端午剛過,家家戶戶門楣上還插着菖蒲。

秀雲在屋裏納鞋底,針線穿過千層布,發出“嗤嗤”的輕響。李守業在補漁網,梭子在網眼間靈活地穿梭,像條銀魚。一切都安靜得恰到好處,像一幅年代久遠的水墨畫,墨色氤氳,筆意從容。

但李子榮知道,這安靜底下有暗流。

三天前,他去當鋪還書——周先生借他的《聲律啓蒙》讀完了,順路帶給小桃紅。王掌櫃不在,櫃台後坐着個陌生的夥計,二十出頭,臉白淨,戴一副圓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看人時總帶着三分打量。

“找掌櫃?”夥計問,聲音溫和。

“我來還書,給小桃紅。”

夥計接過書,翻了翻:“你是李子榮?”

“是。”

“常聽小姐提起你。”夥計把書放在一旁,從櫃台下拿出個小布包,“這個,掌櫃讓你帶回去。”

布包不大,用藍布裹着,系口的繩子打了個奇怪的結——不是常見的活結,是種復雜的纏繞,像某種符號。李子榮接過,沉甸甸的,像裝着鐵塊。

“給誰?”

“給你爹。”夥計推了推眼鏡,“就說‘王掌櫃問好’。”

李子榮想問裏面是什麼,但夥計已經轉過身去整理賬本,背影透着一股“到此爲止”的意味。他只好抱着布包回家。路上遇見老張頭,蹲在屋檐下避雨,看見他手裏的布包,眼神閃了閃。

“阿榮,當鋪來的?”

“嗯。王掌櫃讓我帶給爹。”

老張頭抽了口旱煙,煙霧在雨簾裏迅速消散:“最近少往當鋪跑。”

“爲什麼?”

“沒什麼。”老人別過臉去,“雨大了,快回吧。”

現在回想起來,那語氣裏有種不同尋常的東西。李子榮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出神。布包已經交給父親,李守業打開時他瞥了一眼——不是錢,不是首飾,是幾本舊書,書皮泛黃,看不清名字。父親看了一眼就匆匆包好,塞進床底的木箱裏,鎖上了銅鎖。

“爹,那是什麼書?”

“大人的事,別問。”李守業說,語氣少有的嚴厲。

那天晚上,李子榮聽見父母在裏屋低聲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像怕牆有耳朵。他只聽清幾個零碎的詞:“……南邊來的……小心點……別讓人看見……”

南邊?哪個南邊?江西?湖南?還是更遠的廣東?

他想不通。但當鋪、陌生的夥計、神秘的布包、父母諱莫如深的態度——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某個他不了解的世界。那個世界藏在日常生活的表皮底下,像菱塘的水草,平時看不見,只有攪動了水,才露出糾纏的根莖。

雨小了,變成細密的雨絲。李子榮站起來,說要去私塾拿忘帶的毛筆。秀雲從針線籃裏抬起頭:“雨還沒停,明天再去吧。”

“不遠,一會兒就回。”

他撐起油紙傘走進雨裏。傘是舊的,桐油味很濃,傘面上畫着山水,墨色被雨水浸潤,暈開淡淡的痕跡。巷子裏積水了,青石板縫裏長出嫩綠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他小心地走,還是差點摔跤,幸好扶住了牆。

牆是王記當鋪的後牆。牆根下,幾叢鳳仙花開得正豔,雨水打在花瓣上,紅色更濃,濃得像血。他正要繼續走,忽然聽見牆那邊有說話聲。

是王掌櫃和那個陌生夥計。

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雨巷裏,還是能聽清。

“……這批貨要盡快處理。”是王掌櫃的聲音,“壓在手裏夜長夢多。”

“放心,都燒了。”夥計說,“灰倒進菱塘,魚都不吃。”

“燒了?”王掌櫃頓了頓,“可惜了,都是好紙。”

“紙再好,印了那些字,就是催命符。”夥計的聲音更低了,“昨天縣衙來人,問最近有沒有人當奇怪的東西。我說沒有,但保不齊他們還會來查。”

一陣沉默。只有雨聲,沙沙的,像春蠶在吃桑葉。

“小桃紅不知道吧?”王掌櫃問。

“不知道。她以爲我在整理舊賬。”夥計頓了頓,“掌櫃,這事……到底要做到什麼時候?”

“做到做不動爲止。”王掌櫃的聲音忽然硬起來,“你以爲我願意?但有些事,看見了就不能當沒看見。就像這雨,下到頭上,總不能說不溼。”

又是沉默。然後聽見腳步聲,往屋裏去了。

李子榮站在牆這邊,傘沿的水滴下來,打在肩膀上,涼絲絲的。他腦子裏嗡嗡響,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飛。燒了?什麼燒了?催命符?縣衙來查?

他想起那個藍布包,想起父親鎖進木箱時的神情,想起老張頭那句“少往當鋪跑”。這些碎片突然有了形狀——當鋪裏在流轉的不是普通的當品,是“印了那些字”的東西。什麼字?爲什麼是催命符?

他不敢再想,快步離開。走到巷口時回頭看了一眼,當鋪的後門緊閉着,門板上貼着褪色的門神,秦叔寶和尉遲恭的臉被雨水打溼,模糊了五官,只剩下兩團暗紅的顏色,像幹涸的血。

---

私塾的門虛掩着。

李子榮推門進去,屋裏很暗,窗戶關着,只有天井漏下的一點光。他的座位在最後一排,毛筆果然忘在筆筒裏了。他拿起筆,正要走,忽然聽見裏屋有動靜。

裏屋是周先生的書房,平時不許學生進去。此刻門開着一條縫,漏出昏黃的燈光。李子榮猶豫了一下,輕輕走過去。

從門縫裏,他看見周先生坐在書桌前,桌上攤着一本書。但先生沒有在讀,而是用一把小刀,仔細地裁着書頁。不是整頁裁下,是裁掉其中幾行字。裁下的紙片放進腳邊的炭盆裏,盆裏有微弱的火,紙片一碰火就卷曲、變黑,最後化成灰燼。

先生裁得很專注,眉頭緊鎖,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燈光照着他的側臉,那臉上有一種李子榮從未見過的神情——不是平日的溫和,也不是講課時的嚴肅,是一種混合着警惕、決絕和悲涼的東西。

他裁完一頁,拿起下一本。李子榮看清了封面——《飲冰室合集》。他記得先生講過,這是梁啓超的書,是“新學”。

新學的書,爲什麼要裁掉字燒掉?

正看着,先生忽然抬起頭。李子榮嚇得後退一步,腳踢到門檻,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誰?”周先生的聲音傳來。

李子榮硬着頭皮推開門:“先生,是我。我來拿毛筆。”

周先生看着他,眼神復雜。片刻,他合上書:“進來吧。”

李子榮走進書房。炭盆裏的火已經熄了,只剩一堆白灰。桌上有三四本書,都是《飲冰室合集》,有的已經裁過,有的還沒動。空氣裏有紙張燒焦的味道,混着墨香,變成一種古怪的氣息。

“都看見了?”先生問。

李子榮點頭,又搖頭:“看見先生在裁書,但不知道……”

“不知道爲什麼要裁?”周先生笑了笑,笑容很淡,“有些字,現在不能留。留着,對書不好,對人也不好。”

“是……不好的字嗎?”

“字沒有好壞。”先生拿起一片裁下的紙片,上面寫着“變法”“圖強”幾個字,“但看字的人,有心好的,也有心壞的。心壞的人看了這些字,會說你在想不該想的事。”

李子榮似懂非懂。他想起當鋪裏的對話——“印了那些字,就是催命符”。

“先生,”他鼓起勇氣問,“什麼樣的事是不該想的?”

周先生看着他,良久,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想你該想的。想好好讀書,想孝敬父母,想善待他人。至於國家大事……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懂了。”

這話和父親說的一樣。大人們總是這樣,用“長大了就懂了”來搪塞。但李子榮覺得,有些事等不到長大就已經發生了,像這場雨,不管你準沒準備好,它都來了,淋溼了所有人。

“先生,”他又問,“要是……要是我看見有人在燒東西,燒印了字的紙,該怎麼辦?”

周先生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眼神銳利起來:“你在哪裏看見的?”

“我……我猜的。”李子榮低下頭,“聽人說的。”

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走到窗邊,推開窗。雨已經停了,天井裏積着水,水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子榮,”他說,聲音很輕,“記住,有些事看見了要當作沒看見,聽見了要當作沒聽見。這不是懦弱,是……是活下去的方法。”

活下去的方法。又是這樣的話。老張頭用臉上刺字換來活下去,父親用沉默換來活下去,現在先生用燒書換來活下去。難道活着,就必須付出代價?必須假裝、隱藏、忘記?

“學生不明白。”李子榮抬起頭,“先生教我們讀聖賢書,說‘君子坦蕩蕩’。可現在……”

“現在君子也要學會在夾縫裏生存。”周先生打斷他,語氣裏有一絲疲憊,“回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

李子榮鞠躬,退出書房。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先生還站在窗前,背影單薄,像一張被雨打溼的紙,隨時會破。

---

雨後的菱塘水漲了不少。

原本露在水面的石頭被淹了,只剩幾個尖頂。塘邊的柳樹枝條垂到水裏,隨着微波輕輕擺動。李子榮沒有直接回家,他繞到塘邊,想看看被雨水洗過的荷花。

荷花果然開得更盛了。粉白的花瓣上掛着水珠,在午後的陽光裏閃閃發亮。荷葉大如傘蓋,葉心聚着一汪清水,水裏有小小的漩渦。他蹲在塘邊,伸手去碰荷葉上的水,水珠滾落,滴進塘裏,蕩開一圈圈漣漪。

“阿榮!小心!”

身後傳來喊聲。李子榮還沒來得及回頭,腳下一滑——塘邊的泥被雨水泡軟了,根本站不住。他整個人向後倒去,“撲通”一聲栽進水裏。

水很涼,瞬間淹過頭頂。他慌亂地掙扎,但棉襖吸了水,沉得像石頭。水草纏住他的腳,越纏越緊,像無數只冰冷的手。他張嘴想喊,水灌進來,嗆得肺疼。眼前開始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有一萬只蟬在叫。

要死了嗎?像先生故事裏那個投河的孝子?像渡口那些被炸死的人?

就在意識模糊的時候,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接着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用力往上頂。他浮出水面,大口喘氣,看見一張陌生的臉——黝黑,濃眉,眼睛很亮,像塘水洗過的黑曜石。

“別亂動!”那人喊,聲音粗啞,“水鬼草纏人,越動纏得越緊!”

是水鬼草。菱塘裏最邪門的東西,莖葉柔韌,專門纏溺水者的腳踝,傳說那是水鬼的頭發。李子榮不敢動了,任由那人拖着他往岸邊遊。遊得很吃力,因爲他的腳還被水草纏着,像拖着個秤砣。

快到岸邊時,那人忽然悶哼一聲,身子往下沉。李子榮感覺到托着自己的手鬆了,他慌亂中抓住岸邊的柳枝,回頭看去——救他的人正在水裏掙扎,臉色發白,嘴唇咬得死死的。

“你……”

“腳……被纏住了。”那人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別管我,上去!”

但李子榮沒放手。他死死抓住柳枝,另一只手伸向那人:“抓住!”

那人猶豫了一瞬,抓住他的手。兩人一起用力,終於攀到岸邊。李子榮爬上岸,回頭拉那人。那人上岸時,右腳踝上還纏着一大團水鬼草,草莖深深勒進皮肉裏,滲出血來。

“別硬扯。”那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氣,伸手去解水草。但草纏得太緊,又滑,根本解不開。他咬咬牙,從懷裏摸出把小刀——刀身很短,刀刃卻亮得晃眼。

“你要幹什麼?”李子榮驚問。

“割了。”那人說着,刀已經落下。不是割草,是割自己的褲腿。布割開了,露出腳踝。水鬼草的莖已經嵌進肉裏,周圍腫起一圈,皮膚發紫。他深吸一口氣,刀尖探進皮肉和草莖的縫隙,一點點割。

血涌出來,混着塘水,在泥地上洇開。那人額頭上青筋暴起,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掉,但手很穩,一刀,又一刀。終於,最後一根草莖斷了。他扔掉刀,整個人癱倒在地,大口喘氣。

李子榮跪在旁邊,不知所措。那人的右腳踝血肉模糊,能看見白色的骨頭。血還在流,流進泥裏,把泥土染成暗紅色。

“得……得找郎中。”李子榮聲音發抖。

“不用。”那人撐坐起來,撕下另一條褲腿,用力纏在傷口上,“死不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他抬頭看李子榮,“你是李守業的兒子?”

李子榮一愣:“你怎麼知道?”

“你爹我認識。”那人咧嘴笑了,露出白牙,“我叫周鐵柱,住村西頭。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不過你肯定不記得了。”

周鐵柱。李子榮聽說過這個名字。村裏人說他是“跑船的”,常年在運河上走,見多識廣,但也有人說他“不正經”,具體怎麼不正經,沒人說得清。

“謝謝……謝謝周叔。”李子榮說。

“謝什麼。”周鐵柱試着站起來,但右腳一軟,又坐回去。他皺皺眉,低頭看傷口,“媽的,這回怕是廢了。”

“不會的,找郎中……”

“說了不用。”周鐵柱打斷他,語氣卻緩和了些,“扶我一把,送我回家。這事別聲張,尤其別跟你爹說。”

“爲什麼?”

“你爹那人,知道了肯定要拎着東西來謝我。我最煩這套。”周鐵柱說着,扶着李子榮的肩膀站起來,右腳不敢沾地,單腳跳着走,“走吧,趁天還沒黑。”

兩人一瘸一拐地往村西走。周鐵柱很重,壓得李子榮肩膀發酸。路上遇見幾個村民,看見他們這樣,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周鐵柱一概不理,只是悶頭走。

他的家在村西最邊上,三間土坯房,屋頂鋪着茅草,牆根長滿了青苔。推門進去,屋裏很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張破桌子,牆角堆着漁網和船槳。但收拾得很幹淨,地上掃得連根草屑都沒有。

周鐵柱坐到床上,解開臨時包扎的布條。傷口露出來,比剛才看起來更嚇人——皮肉外翻,深可見骨,水鬼草的汁液滲進去,周圍已經開始發黑。

“得燒一下。”周鐵柱說,從床底摸出個小陶罐,裏面是白色粉末,“這是石灰,殺菌的。小子,去灶間燒根火鉗來。”

李子榮跑去灶間。灶是土灶,鍋裏還有剩飯,已經涼了。他找到火鉗,塞進灶膛,扒拉出幾點火星,點燃了柴草。火鉗燒紅了,他小心地夾出來,回到屋裏。

周鐵柱接過火鉗,看了一眼燒紅的尖端,又看看自己的腳踝。他深吸一口氣,對李子榮說:“轉過去,別看。”

但李子榮沒轉。他看着周鐵柱把火鉗按在傷口上,“滋啦”一聲,白煙冒起,一股焦糊味彌漫開來。周鐵柱的額頭瞬間冒出冷汗,嘴唇咬出血來,但一聲沒吭。

燒了大概十息,周鐵柱拿開火鉗。傷口上結了一層焦痂,血止住了。他抖着手撒上石灰粉,用幹淨的布重新包扎。做完這一切,他癱倒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

“周叔……”李子榮輕聲喚。

“沒事。”周鐵柱閉着眼,“死不了。你回去吧,天快黑了。”

李子榮站着沒動。他看着周鐵柱,這個剛才還生龍活虎救他的人,此刻虛弱得像一片落葉。腳踝上的傷會好嗎?會留下殘疾嗎?如果會,那他就是害了一個人。

“對不起。”他說,聲音哽咽。

周鐵柱睜開眼,看着他:“對不起什麼?”

“要不是我,你不會……”

“屁話。”周鐵柱打斷他,“我救你是我樂意。真要覺得過意不去,以後常來陪我說話。這破屋子,平時連個鬼影都沒有。”

李子榮點頭:“我會的。”

“走吧。”周鐵柱擺擺手,“記住,別跟你爹說。”

李子榮走到門口,又回頭:“周叔,你爲什麼要跑船?”

周鐵柱愣了愣,然後笑了:“爲什麼?爲活着唄。陸地上容不下我,只好在水上漂。水上好啊,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

“那爲什麼回來?”

“累了。”周鐵柱閉上眼睛,“漂久了,總想找個地方靠岸。雖然這岸也不怎麼穩當,但好歹是岸。”

李子榮似懂非懂。他走出屋子,帶上門。天邊晚霞正紅,像誰打翻了胭脂盒,染紅了半邊天。他回頭看了一眼那三間土坯房,在暮色裏孤零零的,像一艘擱淺的船。

---

晚飯時,李子榮食不知味。

秀雲做了他愛吃的炒藕片,藕是早上剛從塘裏挖的,脆生生的。但他只夾了兩筷子,就放下了碗。

“怎麼了?”秀雲問,“不舒服?”

“沒有。”李子榮搖頭,“娘,周鐵柱……是個什麼樣的人?”

李守業的手頓了頓:“怎麼突然問他?”

“今天……聽人說起。”

李守業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有探究:“跑船的,野慣了。年輕時惹過事,差點吃官司。後來出去幾年,去年才回來。你少跟他來往。”

“他惹過什麼事?”

“陳年舊賬,不提了。”李守業扒了口飯,“總之離他遠點。咱們是正經人家,不跟那些人來往。”

正經人家。李子榮想起周鐵柱簡陋但幹淨的屋子,想起他燒傷口時咬緊的牙關,想起他說“陸地上容不下我,只好在水上漂”。這樣的人,爲什麼不正經?

但他沒再問。他知道問不出答案。大人們有自己的一套標準,那標準像一把尺子,量着每一個人,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剔除。周鐵柱顯然是被剔除的那個,就像老張頭,就像當鋪裏燒掉的那些紙。

夜裏,他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白天的事像走馬燈在眼前轉——當鋪牆後的低語,周先生燒書的側影,冰涼的塘水,周鐵柱血肉模糊的腳踝,還有那句“陸地上容不下我”。

這些碎片拼不成完整的畫面,但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水面下涌動。不是菱塘的水,是更大的東西,像運河的水,表面平靜,底下暗流洶涌。那暗流裹挾着所有的人——王掌櫃、周先生、周鐵柱、父親,還有他自己——朝着某個方向去,那個方向他看不清,但能感覺到危險,像暴雨前的低氣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想起先生今天說的話:“有些事看見了要當作沒看見,聽見了要當作沒聽見。這不是懦弱,是活下去的方法。”

可如果活下去就必須變成瞎子、聾子、啞巴,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他翻了個身,看向窗外。月亮出來了,半輪,像被誰咬了一口。月光冷冷地照進來,照在床前的地上,像鋪了一層霜。他忽然很想念私塾的日子,想念那些之乎者也,想念先生講“君子坦蕩蕩”時的神情。

那時的世界多麼簡單,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君子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人。可現在,好裏藏着壞,壞裏透着好,君子要燒書,小人在救人。一切都亂了,像被攪渾的水,看不清底。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夢裏,他看見周鐵柱的腳踝,那不是傷口,是一張嘴,在對他說話。說什麼聽不清,只看見嘴唇一張一合,像離水的魚。然後那張嘴變成當鋪的櫃台,櫃台後坐着戴圓眼鏡的夥計,夥計在燒紙,紙灰飛起來,變成一群黑蝴蝶,撲向他的臉。

他驚醒了,一身冷汗。

天還沒亮,窗外有熹微的晨光。他坐起來,聽見遠處傳來雞鳴,一聲,又一聲,嘹亮而固執,像在宣告什麼。

新的一天來了。

暗流還在涌動。

而他,十一歲的李子榮,站在岸上,看着水面,不知道是該跳下去,還是該往後退。

但也許,他根本沒有選擇。

因爲暗流已經漫過來了,漫過了腳面,漫過了膝蓋,很快就要淹沒頭頂。

到那時,不會遊泳的人,只能沉下去。

他躺回去,睜着眼,等天亮。

等一個或許更暗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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