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章:刺字(1934)

雪是半夜停的。

李子榮清晨推開門時,看見世界被抹平了。屋脊的弧度、石階的棱角、枯樹的枝椏,全被鬆軟的白覆蓋,只在邊緣處露出些許原本的底色,像一幅未完的水墨,留白處太多,反倒顯得空曠得慌。

他呵出一口白氣,看着那氣在冷空氣裏迅速消散。今日不用去私塾——周先生染了風寒,咳嗽得厲害,遣學生送信來告假三日。秀雲從灶間探出頭:“阿榮,去井邊打桶水,要溫的,給你爹敷腰。”

李守業的老寒腰又犯了,昨夜疼得翻來覆去,床板“吱呀”響了一宿。李子榮應了聲,拎起木桶往外走。草鞋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留下兩串清晰的腳印,深深淺淺,像某種小獸的蹤跡。

井台邊已經有人了。

是老張頭。他蹲在井欄旁,手裏拿着塊粗布,正就着井水擦臉。水很冷,激得他齜牙咧嘴,但擦得很仔細,尤其是左臉頰——那裏有塊深色的印記,在晨光裏格外顯眼。李子榮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個“盜”字,墨色滲進皮膚紋理裏,邊緣已經模糊,像一滴陳年的淚。

“張爺爺早。”李子榮打招呼。

老張頭手一頓,迅速用布捂住臉,轉頭看見是他,才放鬆下來。“阿榮啊,嚇我一跳。”

“我打水。”

“桶給我。”老張頭接過桶,繩子在他手裏熟練地纏繞、放下,木桶撞擊井壁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傳得很遠。提上來時,水花濺出,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個個黑色的小坑。

“謝謝張爺爺。”

“謝啥。”老張頭把桶遞還,猶豫了一下,“你……別老盯着我臉看。”

李子榮臉一熱:“對不起。”

“沒事。”老張頭咧咧嘴,露出稀鬆的黃牙,“看慣了就好。像看樹皮,看久了,疤也是紋路。”

他重新蹲下,從懷裏掏出旱煙袋。裝煙絲時,手有些抖,煙絲撒出來幾縷,落在雪上,黃褐色的,像枯萎的草葉。李子榮沒有立刻走,他站在那兒,看着老張頭點煙。火柴劃了三次才着,火苗在晨風裏搖搖晃晃,終於點燃了煙鍋。老張頭深深吸一口,煙霧從鼻孔噴出,在冷空氣裏凝成兩股白龍,盤旋上升。

“張爺爺,”李子榮忽然問,“那個字……疼嗎?”

老張頭抬眼看他。老人的眼睛渾濁,眼白泛黃,但瞳孔深處還有一點光,很微弱,像將熄的炭。“疼啊,怎麼不疼。”他吐口煙,“不是刺的時候疼,是後來,天陰下雨,刺字的地方就癢,像有螞蟻在皮肉裏爬。癢得受不了,就得抓,抓破了,流膿,更疼。”

他說得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李子榮卻覺得臉頰一陣刺痛,仿佛那根刺針正劃在自己臉上。

“爲什麼……”他頓了頓,“爲什麼要刺字?”

老張頭沉默了很久。煙鍋裏的火光明明滅滅,映着他臉上深刻的皺紋。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沫,斜斜地飄下來,落在他肩頭、頭發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

“給你講個故事吧。”老張頭終於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什麼,“不過聽了別往外說。”

李子榮點頭,在井欄的另一邊坐下。井石冰涼,寒氣透過棉褲直往上鑽,但他沒動。

---

“那是光緒二十四年,我十七歲。”老張頭說,眼睛望着遠處,目光沒有焦點,“也是這樣的冬天,比今年還冷。河面凍得能走車,屋檐下的冰棱子有這麼長——”他比劃了一下,從手腕到肘,“早上掰一根,能當劍使。”

“我家在城西,爹早死,娘拉扯我和我弟。我弟那年九歲,瘦得像根柴,肋骨一根根數得清。娘給人洗衣裳,十件衣裳換半升糙米。我給人扛活,碼頭、貨棧,哪兒有活兒去哪兒。”

雪下大了些,雪花變成雪片,打着旋落下。老張頭的聲音混在雪聲裏,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臘月二十三,祭灶那天,我下工回家。推開家門,看見娘抱着我弟,我弟渾身滾燙,燒得說胡話。娘說,請郎中看了,要抓藥,最便宜的一副也得三十文。家裏哪有三十文?米缸見底了,柴火也只剩一把。”

他吸了口煙,煙鍋裏的火光照亮他的臉,那刺字在光影裏格外清晰。

“我在屋裏轉了三圈,最後說:娘,我出去想想辦法。娘拉住我:深更半夜,去哪兒想辦法?我說你別管。”

“其實我能去哪兒?街上鋪子都關門了,熟人早借遍了。我在雪地裏走,腳凍得沒知覺。走到縣衙後街,看見糧庫——那時候叫常平倉,朝廷存糧賑災的地方。圍牆不高,我能翻進去。”

李子榮屏住呼吸。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我翻進去了。倉裏堆着麻袋,全是米。我解開一袋,用手捧,往懷裏揣。米很涼,硌得皮膚疼。我揣了大概兩三斤,正要走,聽見腳步聲。”

老張頭的聲音很平靜,但握煙杆的手指節發白。

“是守夜的兵丁。他舉着燈籠照我,光刺眼。我嚇得腿軟,米撒了一地。他說:好小子,偷軍糧。我說我弟病了,要錢抓藥。他笑了,笑聲在空倉裏回響:偷軍糧是死罪,知道嗎?”

“後來呢?”李子榮輕聲問。

“後來他把我押到衙門。縣令升堂,問了幾句。我說我弟要死了。縣令說:孝悌之心可嘉,但國法難容。偷盜軍糧,按律當斬。師爺在旁邊說了幾句好話,最後改判黥面,刺‘盜’字,流徒三年。”

老張頭停了停,煙鍋裏的火滅了。他重新劃火柴,手抖得厲害,劃了五次才着。

“刺字是在衙門前頭,當衆刺的。按住我的是那個兵丁——後來我知道他姓劉,也是窮苦人出身。他用燒紅的針,一針一針刺。針扎進皮肉時‘滋啦’一聲,冒白煙,我聞到自己皮肉燒焦的味道。疼嗎?疼。但更疼的是圍觀的人,他們指指點點:看,賊。還有個孩子朝他娘喊:娘,這人臉上寫字!”

雪花落在老張頭臉上,很快融化,像淚水。但他沒哭,眼睛幹澀的。

“刺完字,我回家。娘看見我的臉,當場暈過去。我弟燒退了——郎中聽說這事,免費給抓了藥。我抱着娘,娘醒過來,摸我的臉,手抖得比我厲害。她說:兒啊,是娘沒用,是娘害了你。”

“後來呢?”李子榮又問,聲音更輕了。

“後來我服刑三年,去北邊修城牆。三年後回來,娘死了,病死的。我弟長大了,在鐵匠鋪當學徒。他看見我,不說話,只是哭。我說你別哭,哥臉上有字,但哥活着,你也活着,這就是賺了。”

老張頭把煙鍋在井欄上磕了磕,煙灰落在雪上,很快被新雪覆蓋。

“我弟後來成了鐵匠,娶了媳婦,生了兒子。我嘛,臉上有字,正經活兒沒人要,就東家幫一天,西家做一天。再後來,我弟搬走了,說是去南邊討生活。走之前給我留了地址,讓我去找他。我沒去。”

“爲什麼?”

老張頭笑了,笑容苦澀:“我臉上有這個字,去了,他鄰居問起來怎麼說?這是我哥,臉上刺字的賊?我弟現在日子過好了,我不能拖累他。”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井台、屋舍、遠樹,都模糊了輪廓,像要融化在這無邊無際的白裏。老張頭的背影在雪幕裏顯得格外孤獨,像一座即將被淹沒的礁石。

“那張爺爺,”李子榮猶豫着問,“你後悔嗎?如果重來一次……”

“重來一次?”老張頭轉過頭,看着他,“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偷。我弟的命,比我的臉重要。臉上刺字,被人戳脊梁骨,那是我的事。我弟活下來了,娶妻生子,這就夠了。”

他說得斬釘截鐵。但李子榮看見,老人眼裏有水光一閃,很快又隱去了。

“只是有時候……”老張頭聲音低下去,像自言自語,“有時候照鏡子,看見這個字,會想:要是那天我沒去偷,我弟死了,我臉上幹淨了,現在會是什麼樣?想不通,就不想了。日子嘛,過一天算一天。”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故事講完了。你該打水回去了,你娘該着急了。”

李子榮這才想起自己是來打水的。他提起桶,水很沉,差點脫手。老張頭幫他扶了一把。

“張爺爺,”臨走前,李子榮又問,“那個……劉兵丁,後來你見過嗎?”

老張頭愣了愣,然後搖頭:“沒見過。聽說後來打仗,死在關外了。也好,死了幹淨,不用像我一樣,拖着這張臉活這麼久。”

他說完,轉身往巷子深處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蓋,仿佛從未有人走過。

---

李子榮提着水桶回家,一路上都在想老張頭的故事。

水在桶裏晃動,灑出來一些,在雪地上畫出斷續的線。他想起先生講過的《史記》,裏面有個叫黥布的人,臉上也被刺字,後來成了諸侯王。先生當時說:“刑罰只能標記皮肉,標記不了人心。”

可老張頭呢?那個“盜”字不僅刺在臉上,好像也刺進了別人心裏。牛橋村的人看見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他救過弟弟的命,不是他幫東家修過屋頂、幫西家挑過水,而是——這是個賊。

爲什麼善行容易被忘記,而罪過總被記住?

爲什麼一個人做了一百件好事,但只要做錯一件事,那一件事就成了他全部的標籤?

這些問題像藤蔓,纏住他的思緒。他走得很慢,到家時,秀雲已經等在門口:“怎麼去這麼久?水都涼了。”

“路上遇到張爺爺,說了會兒話。”

秀雲接過桶,試了試水溫:“是涼了,得再燒燒。”她看看兒子,“你臉色不對,凍着了?”

“沒有。”李子榮搖頭,“娘,你說……一個人要是爲了救人做錯事,該不該被原諒?”

秀雲正在生火的手停住了。灶膛裏的火光照着她的側臉,明明滅滅。“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想想。”

秀雲添了根柴,火“噼啪”一聲炸開。“這事啊,得分怎麼看。”她慢慢說,“法理上,錯了就是錯了。但情理上……人不是聖人,誰都有不得已的時候。”

“那要是法理和情理沖突呢?”

秀雲沉默了一會兒。“阿榮,”她說,“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看着是黑的,心裏有白的地方;有些人看着是白的,底下藏着黑。你得學會自己看,自己想。”

她的話讓李子榮想起周先生。先生教他們讀聖賢書,但從不教他們死記硬背,總是說:“書是死的,人是活的。讀了書,要會用,用到自己身上,用到這世道上。”

吃過午飯,李守業的腰疼好些了,靠在床上休息。李子榮坐在床邊,把老張頭的故事講給他聽——隱去了名字,只說是個“認識的人”。

李守業聽完,久久不語。窗外雪光映進來,照着他溝壑縱橫的臉。

“爹,你說他做得對嗎?”李子榮問。

“對錯……”李守業嘆了口氣,“莊稼人看對錯,看的是收成。種子撒下去,長出糧食,就是對;長不出,就是錯。但人活着,不是種地,有時候撒下去的是善,長出來的是惡;有時候撒下去的是惡,倒結出善果。說不清。”

“可那個刺字……”

“刺字是罰。”李守業說,“偷東西,該罰。但罰完了,債就清了。可惜啊,人心裏的賬本,比衙門的賬本難清。衙門銷了案,人心還記着。”

他說話時眼睛看着屋頂,那裏有片漏雨的痕跡,水漬暈開,像個模糊的印記。

“阿榮,”李守業忽然轉過來,看着他,“爹沒讀過書,說不出大道理。但爹知道,人活着,最難的不是受罪,是背着罪活。就像挑擔子,擔子重,咬咬牙能挑;但要是擔子裏裝着別人的唾沫,裝着指指點點的眼光,那就不是重,是疼,疼到骨頭縫裏。”

李子榮似懂非懂。但他記住了“背着罪活”這四個字。老張頭每天蹲在牆角,每天面對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就是在“背着罪活”。那個刺字像一副無形的枷鎖,鎖住了他的一生。

下午,雪停了。太陽從雲層後露出半張臉,蒼白的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李子榮穿上棉襖,說要去私塾拿書——其實書早就拿回來了,他只是想出去走走。

巷子裏,孩子們在打雪仗。雪團飛來飛去,笑聲清脆。三狗也在其中,他團了個巨大的雪球,追着綢緞莊少爺砸。少爺躲閃着,湖綢的袍子沾了雪,心疼得直咧嘴。

李子榮繞過他們,往村外走。他想去菱塘看看——冬天封凍的菱塘,應該別有一番景象。

塘面果然結了厚厚的冰。冰層下,能看見凍住的水草,保持着最後的姿態,像被封存的時光。有幾個膽大的孩子在冰上滑,笑聲在空曠的塘面上傳得很遠。

他找了個樹墩坐下。樹墩被雪覆蓋,坐上去冰涼。但他沒在意,只是看着冰面發呆。

老張頭的臉,那個“盜”字,一直在眼前晃動。他試着想象,如果自己臉上也有這樣一個字,會是什麼感受?走在路上,每個人都看你的臉;買東西,掌櫃的多看你兩眼;小孩子指着你問爹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正想着,聽見有人喊他:“阿榮!”

是小桃紅。她穿着大紅鬥篷,在雪地裏格外顯眼。手裏拎着個竹籃,籃子用布蓋着。

“你怎麼在這兒?”她跑過來,臉凍得紅撲撲的。

“出來走走。你呢?”

“我娘讓我給周先生送糕,先生病了,得補補。”小桃紅在樹墩另一邊坐下,掀開籃布,裏面是幾塊棗泥糕,還冒着熱氣,“你吃嗎?”

李子榮搖頭。

小桃紅看着他:“你怎麼了?心事重重的。”

李子榮猶豫了一下,把老張頭的故事講給她聽——這次沒隱去名字。小桃紅聽完,眼睛睜得大大的。

“原來張爺爺臉上那個字……是這麼來的。”

“你說,”李子榮問,“要是你,你會原諒他嗎?”

小桃紅想了想:“我會。他救了他弟弟啊。”

“可是偷東西就是不對。”

“那……那要是你弟弟要死了,你會偷藥嗎?”

這個問題讓李子榮怔住了。他有個堂弟,過年時見過,虎頭虎腦的,會抓着他的手叫“哥哥”。如果堂弟要死了,他會不會……

“我不知道。”他老實說。

小桃紅托着腮:“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能爲了別人豁出去自己,總是好的。哪怕方法不對,心是好的。”

“心好就能原諒一切嗎?”

“不能吧。”小桃紅搖頭,“但至少……至少該給人一個改過的機會。張爺爺這些年,沒再偷過東西吧?”

“應該沒有。”

“那不就得了。”小桃紅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人都會犯錯,錯了能改,就是好人。臉上刺了字,心裏幹淨,也比臉上幹淨、心裏齷齪強。”

她說得幹脆,像這冬天的風,直接,不留餘地。李子榮看着她,忽然覺得這個總愛穿紅衣裳、辮梢掛着銀鈴鐺的女孩,心裏有一把很準的秤。

“你要去周先生家?”他問。

“嗯。一起去嗎?先生肯定想你了。”

李子榮點頭。兩人並肩往村裏走。雪地被踩出兩行並排的腳印,深深淺淺,一直延伸到巷子深處。

---

周先生家住在村東頭,三間瓦房,帶個小院。院裏的梅花開了,紅豔豔的,在雪裏像一簇簇火苗。先生披着棉袍坐在窗下看書,聽見敲門聲,抬頭看見他們,笑了:“進來,冷。”

屋裏生了炭盆,暖意融融。書桌上攤着紙筆,墨跡未幹,先生在抄《傷寒論》。小桃紅把籃子放在桌上:“我娘做的棗泥糕,說給先生補補。”

“替我謝謝你娘。”周先生拿起一塊,卻沒吃,放在手心裏暖着,“阿榮也來了。正好,我有話問你。”

李子榮恭敬地站好。

“《論語·子路》篇,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矣。’這一段,你怎麼解?”

李子榮想了想:“葉公說他們那裏有個正直的人,父親偷羊,兒子去告發。孔子說,我們那裏正直的人不一樣: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就在其中了。”

“你認爲誰對?”

“這……”李子榮猶豫了。按律法,兒子該告發;按親情,該隱瞞。他想起老張頭,想起那個爲了弟弟偷糧的少年。

周先生看他爲難,笑了:“這不是考試,說說你的想法。”

“我覺得……”李子榮慢慢說,“孔子說得對,但也不全對。父子相隱,是人之常情;但偷東西終究是錯。要是能既不讓父親受罰,又把羊還回去,就好了。”

“哪有這樣兩全的事。”周先生搖頭,“世間事,往往非此即彼。選了親情,就背了律法;選了律法,就傷了親情。這就是‘忠孝難兩全’。”

“那到底該選什麼?”

“問你的心。”周先生說,“心會告訴你,哪個更重。但選了,就別後悔。因爲後悔是最沒用的東西,它改變不了過去,只會折磨現在。”

炭盆裏的炭“啪”地爆了一聲。小桃紅正在看牆上的字畫,聞聲回頭。周先生對她招招手:“桃紅也來,聽聽無妨。”

他咳嗽幾聲,喝了口熱茶,才繼續說:“我年輕時在縣衙當過幾年文書,見過不少案子。有個案子,我至今記得——兒子爲了給母親治病,偷了藥鋪的人參。藥鋪報官,兒子被抓。縣令判了杖刑,刺字。行刑那天,母親拄着拐來看,看見兒子背上的血,當場氣絕。”

屋裏很安靜,只有炭火的“噼啪”聲。

“後來呢?”小桃紅輕聲問。

“後來兒子出獄,母親已經下葬。他在母親墳前磕了三個頭,投河自盡了。”周先生的聲音很平靜,但李子榮聽出了一絲顫抖,“我去收的屍,屍身上那個‘盜’字,墨色新鮮,像剛刺上去的。”

窗外,風起了,吹得窗紙“噗噗”響。梅花枝影在窗紙上晃動,像在演一出皮影戲。

“先生,”李子榮問,“那個縣令,後來後悔嗎?”

“不知道。我很快就辭了衙門的差事,回來教書了。”周先生看着炭火,“有些事,眼不見爲淨。但不見,不等於不存在。就像雪,蓋住了污穢,但雪化了,污穢還在。”

他頓了頓,又說:“阿榮,你今日來,是不是心裏有事?”

李子榮點頭,把老張頭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周先生聽得很仔細,聽到刺字那段時,閉上了眼睛。

“原來是他。”先生喃喃。

“先生認識張爺爺?”

“見過幾次,不知道名字。”周先生睜開眼,“那個案子……我聽說過。光緒二十四年的臘月,偷軍糧,判黥面。當時衙裏師爺還爭論過,說情有可原,但法不容情。最後折中,免了死罪,刺字流徒。”

“先生覺得判得對嗎?”

周先生沉默良久。“法理上,對。情理上……”他嘆了口氣,“難說。有時候我在想,律法的目的是什麼?是懲戒,還是教化?如果懲戒的結果是毀了一個人,那這懲戒的意義何在?”

這話太深,李子榮聽不懂。但他記住了“懲戒”和“教化”這兩個詞。

小桃紅忽然說:“先生,要是您是縣令,您會怎麼判?”

周先生笑了,笑容有些苦澀:“我要是縣令,大概也會這麼判。因爲律法在那裏,白紙黑字。縣令的權力,是執行律法,不是修改律法。修改律法,是朝廷的事。”

“那朝廷爲什麼不改?”

“朝廷……”周先生搖搖頭,“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好了,不說這些了。天色不早,你們該回去了。”

兩人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周先生叫住李子榮:“阿榮。”

“先生?”

“記住,看人不要只看表面。臉上的刺字能看見,心裏的刺字看不見。但往往,心裏的刺字,傷人才最深。”

李子榮似懂非懂地點頭。走出院門,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顫。小桃紅把鬥篷裹緊些,銀鈴鐺在風裏發出細碎的聲響。

“阿榮,”她說,“我覺得先生說得對。心裏的刺字,比臉上的可怕。”

“比如呢?”

“比如……比如恨一個人,恨久了,恨就在心裏扎根,像刺字一樣,去不掉。恨的人難受,被恨的人也難受。”

李子榮想起老張頭。他心裏有恨嗎?恨那個劉兵丁?恨那個縣令?還是恨這無常的命運?

不知道。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時間太久,恨都磨平了,只剩下麻木。

兩人在巷口分開。小桃紅往東,李子榮往西。走出一段,李子榮回頭,看見小桃紅的紅鬥篷在雪地裏漸行漸遠,像一滴血,滴在潔白無瑕的宣紙上。

他繼續往家走。路過老張頭常蹲的牆角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沒人,只有一堆雪,被踩實了,印着亂七八糟的腳印。

回到家,秀雲正在灶前做飯。鍋裏煮着蘿卜,熱氣騰騰。李守業在編竹筐,手指靈活地翻飛,竹篾在油燈下泛着黃光。

“回來啦?”秀雲說,“洗手吃飯。”

李子榮洗了手,坐在桌邊。蘿卜湯很清淡,但喝下去渾身暖和。他喝着湯,忽然說:“爹,娘,我以後……不想當官。”

李守業抬頭:“怎麼突然說這個?”

“就是不想。”李子榮說,“當官要判案,要決定別人的命運。我……我怕判錯。”

秀雲和李守業對視一眼。秀雲摸摸他的頭:“傻孩子,還早呢。先好好讀書,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但李子榮心裏已經種下了一顆種子。他想起周先生說的“心裏的刺字”,想起老張頭臉上的“盜”字,想起那個投河自盡的孝子。他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的一句話、一個決定,也會在別人臉上、心裏,刻下洗不掉的印記。

夜裏,他躺在床上,聽着窗外的風聲。風刮過瓦縫,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哭。他想起老張頭今天講完故事後的眼神——那種平靜下的洶涌,麻木下的疼痛。

罪與罰。

罰了,罪就清了嗎?

如果罰不能清罪,那罰的意義是什麼?

如果罪不該被原諒,那善良又該被如何銘記?

這些問題像藤蔓,纏繞着他的夢境。他夢見自己臉上被刺了字,看不清是什麼字,只覺得很疼,疼到醒來時,枕頭溼了一片——不知是汗,還是淚。

窗外,天快亮了。雪又開始下,細細密密的,像篩下來的面粉。世界重新變得潔白,覆蓋了昨日的足跡,覆蓋了井台上的煙灰,覆蓋了牆角被踩實的雪。

但有些東西,覆蓋不了。

比如記憶。

比如一個十七歲少年在雪夜偷糧的決心。

比如一根燒紅的針在皮肉上刻下的字。

比如一個老人用一生背負的“盜”名。

這些,雪蓋不住,時間沖不淡。它們像河床下的石頭,水漲時看不見,水落了,還在那裏,棱角分明,硌着每一個試圖涉水而過的人的腳。

李子榮知道,從今天起,他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他不再單純地用“好”或“壞”來評判一個人,而是開始看到好背後的不得已,壞背後的苦衷。

這是一種成長,也是一種負擔。

但成長從來都是帶着負擔的。就像學走路,得先學會摔跤;學說話,得先學會沉默;學做人,得先學會看人——看人的臉,更看人的心。

窗紙漸漸發白。新的一天來了。

雪還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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