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娃娃的臉。早晨還晴空萬裏,到下午就陰沉下來。黑壓壓的雲從西邊涌來,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天邊。
吳帆站在窗前,看着天色變化。他手裏的桃木劍已經溫潤如玉——半個月的練習,劍身上的符文都被他摩挲得發亮。八式驅邪劍法,他已經能完整演練,配合呼吸和意念,劍尖能在空中劃出淡淡的氣痕。
但還不夠。
師父昨天說,五雷符的掌握至少還需要三個月。而六月十四,就在三天後。
“帆帆,收衣服!”母親在陽台上喊。
吳帆放下劍,幫着把晾曬的衣服收進來。空氣裏彌漫着雨前的土腥味,遠處的清水河在陰雲下變成鉛灰色。
“這雨看來不小。”母親抬頭看天,“你爸晚上加班,你早點做飯,我回來吃。”
“好。”
母親是廠醫院的護士,今天值晚班。父親在車間,經常加班到八九點。這樣的日子,吳帆早就習慣了。
送走母親,吳帆回到房間。他沒有立刻練劍,而是鋪開黃紙,調好朱砂,準備畫符。
今天要畫的不是驅邪符,而是一種新符——師父昨天教的“避水符”。
“河神祭,與水有關。”張道全這樣說,“避水符能讓你在水中呼吸一刻鍾,也能抵御水精的侵襲。雖然你還不能完全掌握,但先學着,有備無患。”
吳帆提起符筆,凝神靜氣。
避水符的圖案比驅邪符更復雜,線條蜿蜒如水流,中間有一個古篆的“水”字,周圍環繞着八卦中的“坎”卦符號。
第一筆落下,朱砂在黃紙上暈開。
他全神貫注,想象自己站在河邊,感受水的氣息,水的流動,水的生命。體內的氣隨着意念運轉,通過手臂傳到筆尖。
一筆,一劃。
汗水從額頭滑落,他不敢分心。
畫到三分之二時,筆尖忽然一滯——有一條線畫歪了。
完了。
吳帆心裏一沉。畫符講究一氣呵成,中間不能斷,不能錯。一旦出錯,整張符就廢了。
他嘆口氣,準備重畫。
但就在他要把畫壞的符紙團起來時,忽然停住了。
因爲他看見,那張符紙上,歪掉的那條線……自己在動。
不是物理上的動,而是線條上的朱砂在流動,像是有生命一樣,慢慢調整着位置,一點點挪回正確的軌跡。
吳帆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幾秒鍾後,那條線完全歸位,整張符的圖案完美無缺。
然後,符紙上的朱砂亮了起來,不是驅邪符那種淡金色的光,而是水藍色的,溫潤如玉,像月光下的河面。
光芒持續了三息,漸漸隱去。
符,成了。
而且是自己修正的。
吳帆拿起符紙,入手微涼,隱隱能聽見水聲——不是真的聲音,而是直接響在腦海裏的、清冽的流水聲。
他想起師父說過:符有靈性,畫符者的意念越強,符的靈性越高。當意念足夠純粹時,符甚至會自己完善。
難道自己的意念已經強到這種程度了?
他不太確定,但這是個好兆頭。
小心翼翼地把避水符折好,和驅邪符放在一起。然後他又畫了三張驅邪符——一張給小胖,一張給父母,一張自己留着。
畫完符,已經下午四點。天色更暗了,風也大起來,吹得窗戶哐哐作響。
吳帆正準備練劍,忽然聽見敲門聲。
不是小胖那種急促的敲門,而是很輕,很有節奏:咚,咚,咚。
他走到門邊:“誰啊?”
“是我。”一個陌生的聲音,中年男人的聲音,有點沙啞。
吳帆從貓眼看出去——外面站着一個男人,四十多歲,穿着灰色的中山裝,頭發梳得整齊,臉上帶着溫和的笑。看起來像個幹部。
“您找誰?”吳帆沒有開門。
“找你,吳帆同學。”男人說,“我是廠宣傳科的,姓李。想跟你了解點情況。”
宣傳科的?吳帆心裏疑惑。宣傳科的人找他幹什麼?
但他還是開了門。
男人走進來,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房間。他的目光在吳帆桌上的黃紙朱砂上停留了一瞬,然後移開。
“吳帆同學,坐。”李同志自己先坐下了,從公文包裏掏出筆記本,“別緊張,就是例行了解情況。”
吳帆在對面坐下:“什麼事?”
“聽說你最近常去後院平房區,找張道全同志?”李同志翻開筆記本,拿出鋼筆。
吳帆心裏一緊:“張爺爺是我鄰居,我有時去找他玩。”
“玩什麼?”李同志微笑,“下棋?聊天?”
“嗯,下棋。”吳帆順着說。
“可我聽說,張道全同志會一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李同志看着吳帆,“比如畫符,念咒,驅邪什麼的。你知道嗎?”
吳帆手心出汗了。這個人來者不善。
“我不知道。”他搖頭,“張爺爺就是普通退休工人。”
“普通退休工人?”李同志笑了,“1957年之前,他是青陽觀的道士。1966年青陽觀被砸,他才還俗進廠。這些檔案裏都有。”
吳帆不說話了。
“吳帆同學,你還小,可能不懂。”李同志語氣溫和,但話裏有話,“現在是什麼時代?是科學的時代。那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早就該掃進歷史垃圾堆了。你跟張道全學那些,對你沒好處,對你父母也沒好處。”
“我沒學。”吳帆咬定。
“沒學?”李同志拿起桌上的一張黃紙——是吳帆畫廢的驅邪符,“那這是什麼?”
吳帆心跳加速。
“這是我……我亂畫的。”他說,“美術課作業。”
“美術課作業畫符咒?”李同志搖搖頭,“吳帆,你是個聰明孩子,別被人帶歪了。張道全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你想想,如果他真會法術,當年青陽觀怎麼會被砸?他爲什麼不保護道觀?”
吳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今天來,是給你提個醒。”李同志收起筆記本,“離張道全遠點。還有,六月十四晚上,廠裏放電影,你們全家都要去。記住了嗎?”
最後這句話,讓吳帆心頭一震。
爲什麼特意強調六月十四?
“爲什麼一定要去?”他問。
“這是廠裏的集體活動,職工家屬都要參加。”李同志站起身,“好了,我話說到這兒,你好好想想。別讓你父母擔心。”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桃木劍,笑了笑:“玩具劍收好,別傷着自己。”
門關上了。
吳帆坐在椅子上,很久沒動。
這個李同志,不簡單。他明顯知道什麼,但沒說透。他爲什麼要特意來警告自己?爲什麼強調六月十四一定要去看電影?
難道……他和河神祭的事有關?
吳帆越想越不對勁,抓起幾張符和桃木劍,沖出門去。
他要去找師父。
平房區,槐樹下。
張道全聽完吳帆的敘述,臉色凝重。
“姓李?宣傳科的?”他沉吟,“廠宣傳科沒有姓李的科長,副科長姓王。你說的這個人,我沒見過。”
“他說他叫李同志,沒說名字。”吳帆說。
“他長什麼樣?”
吳帆描述了一遍。
張道全聽完,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是他。”
“師父認識?”
“不認識,但見過。”張道全說,“三天前,我在河邊見過這個人。他在破廟附近轉悠,我以爲是考古的或者采風的,沒在意。但現在看來……”
“他是沖着河神祭來的?”
“很可能。”張道全起身,“走,我們去破廟看看。”
“現在?”
“現在。如果他要搞事,一定會提前準備。”
師徒二人出了大院,過橋,來到河對岸的荒地。天色更暗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雨快要來了。
破廟還是老樣子,塌了一半,黑洞洞的門口像一張等待的嘴。
但走近了,吳帆感覺到不同。
廟裏的陰氣……沒了。
不是消散了,是被清空了,幹幹淨淨,連一絲殘留都沒有。就像一間剛打掃過的屋子,雖然空,但沒有灰塵。
“師父,這……”
張道全站在廟門口,面色陰沉:“有人在這裏布了‘淨陣’,把所有的陰氣、殘留的紙人靈性,全部清除了。手法很專業,不是野路子。”
他走進廟裏,吳帆跟進去。
地上那堆破爛還在,但紙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用白粉畫的一個圖案——一個大圓圈,裏面套着五個小圓圈,小圓圈之間用復雜的線條連接。
“五行淨陣。”張道全蹲下身,仔細查看,“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循環淨化。布陣的人,修爲不低。”
“是那個李同志?”
“有可能。”張道全站起身,“但他爲什麼要清除陰氣?如果想搞事,應該保留甚至增強陰氣才對。”
吳帆也想不明白。
師徒二人把廟裏廟外檢查了一遍,除了那個陣法,沒有其他發現。
天開始下雨了。豆大的雨點砸下來,在塵土上濺起一朵朵小花。
“先回去。”張道全說,“雨大了。”
兩人剛走出廟門,忽然聽見河裏傳來聲音。
不是水聲,是……歌聲。
很輕,很飄渺,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是女人的歌聲,咿咿呀呀,唱着什麼古老的調子,聽不清歌詞,但旋律哀婉淒美。
吳帆看向河面。
雨點打在水面上,激起無數漣漪。在河中央,他看見一個影子——白色的,長發的,像是站在水面上,又像是漂浮在水裏。
影子隨着歌聲輕輕擺動,像是在跳舞。
“水精顯形了。”張道全低聲說,“它在召喚什麼。”
話音剛落,河面突然翻騰起來。
不是大風大浪,而是從水下涌出的、一股股黑色的水流,像墨汁一樣在水中擴散。那些黑水凝聚成觸手的形狀,向岸邊伸來。
同時,歌聲變得尖銳,充滿了怨恨和誘惑。
吳帆握緊桃木劍,胸前的清心佩和銅錢同時發熱。
“別動。”張道全按住他的肩,自己上前一步,從袖中抽出一張黃符。
不是吳帆見過的那種符,這張符是紫色的,上面的符文是銀色的,在雨中閃着微光。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張道全念咒,將符紙拋向河面,“破!”
符紙在空中燃燒,化作一道紫光,射入河中。
轟!
河面炸開一道水柱,黑色的觸手瞬間崩散。歌聲戛然而止,那個白色影子也消失了。
一切恢復平靜,只有雨還在下。
但吳帆看見,河底深處,有一雙眼睛睜開了。
紅色的眼睛,像兩團鬼火,在渾濁的水底亮了一瞬,然後閉上。
“走。”張道全轉身就走,步伐很快。
吳帆趕緊跟上。
回到平房區,兩人身上都溼透了。張道全燒了壺熱水,泡了兩杯茶。
“師父,那是什麼?”吳帆捧着熱茶,手還在抖。
“河裏的東西醒了。”張道全說,“不是水精,是更古老的……‘河伯’。”
“河伯?神話裏的那個?”
“不是神話。”張道全搖頭,“每條古老的河流,都有自己的‘靈’。有的溫順,保佑一方;有的凶惡,興風作浪。清水河的河伯,本來已經沉睡百年了。但現在,有人想喚醒它。”
“喚醒它幹什麼?”
“不知道。”張道全說,“但肯定不是好事。河伯一旦蘇醒,需要血食祭祀。如果沒有祭品,就會發洪水,淹沒兩岸。”
吳帆想起小胖:“小胖的八字全陰……”
“是最好的祭品。”張道全說,“還有你,你八字也偏陰,又是修道之體,對那些東西來說,更是大補。”
吳帆背後發涼。
“那個李同志,可能就是喚醒河伯的人。”張道全分析,“他清除破廟的陰氣,是爲了獨占河伯的祭祀權。他讓你們六月十四都去看電影,是要把你們集中在一起,方便他行事。”
“那我們怎麼辦?”
“將計就計。”張道全眼中閃過精光,“他想讓大家都去看電影,我們就去。但我們要做好準備。”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面是各種法器:銅錢劍、羅盤、鈴鐺、令旗,還有一疊紫色的符紙。
“這些是我壓箱底的東西。”張道全說,“本來不想這麼早拿出來,但情況緊急。吳帆,接下來三天,你要學的東西很多,會很苦,你撐得住嗎?”
“撐得住。”吳帆毫不猶豫。
“好。”張道全拿起銅錢劍,“這是‘五帝錢劍’,用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五個朝代的銅錢編制而成,凝聚了五朝國運,專破邪祟。我先教你基礎的御劍法門。”
接下來的三天,吳帆經歷了前所未有的高強度訓練。
每天早上五點開始,練劍、畫符、步罡踏鬥、學習陣法知識。張道全把他幾十年的經驗,濃縮成最實用的技巧,傾囊相授。
吳帆像一塊海綿,瘋狂吸收着一切。
他學會了五雷符的畫法——雖然成功率只有三成,但已經能畫出有雷光閃爍的符了。
他學會了銅錢劍的七式劍法,配合五雷符使用,威力倍增。
他學會了簡單的陣法布置,比如“三才陣”、“四象陣”,雖然還布置不出師父那種“五行淨陣”,但已經能用來護身。
三天時間,他瘦了一圈,但眼睛更亮了,身上的氣也更凝實了。原本淡白色的氣,現在邊緣帶着淡淡的金色光暈——那是修爲提升的標志。
六月十三日晚上,最後一課。
張道全沒有教新東西,而是泡了一壺茶,和吳帆對坐。
“該教的,我都教了。”師父說,“明天晚上,就是見真章的時候。你怕嗎?”
“怕。”吳帆老實說,“但怕也要上。”
“好,有這份心性,就不枉我教你一場。”張道全點頭,“明天晚上的計劃,你聽好了。”
“第一,你要保護好你的家人和小胖。我會給你七張符:三張護身符,給你父母和小胖;兩張五雷符,你自己用;兩張避水符,你我各一張。”
“第二,電影開始後,你要時刻保持警惕。如果發現異常,立刻帶家人離開禮堂,回大院。大院有我布的‘鎮宅陣’,相對安全。”
“第三,如果那個李同志出現,不要輕舉妄動。他的修爲不低,你不是對手。等我信號。”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張道全盯着吳帆的眼睛,“如果真的到了危急關頭,記住:修道之人,當以守護蒼生爲己任。但也要量力而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吳帆鄭重記下。
“師父,您呢?”
“我會在禮堂外面布陣,防止河伯的力量滲透進來。”張道全說,“如果那個李同志要召喚河伯,一定會在河邊做法。我會去阻止他。”
“那不是很危險?”
“修道之人,何懼危險。”張道全笑了,笑容裏有種看透生死的淡然,“我活了七十多年,該見的都見了,該做的也都做了。如果能用這身修爲,護佑一方平安,也算功德圓滿。”
吳帆心裏一酸:“師父……”
“別這副表情。”張道全拍拍他的肩,“你是我最後一個徒弟,也是最有天賦的一個。如果……如果我真有什麼不測,青陽觀的傳承,就交給你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青色的,雕成太極圖案。
“這是青陽觀掌教信物,我保存了三十年。”張道全把玉佩遞給吳帆,“如果我回不來,你就是青陽觀第四十七代掌教。”
吳帆手在抖:“師父,這太貴重了……”
“收下。”張道全語氣不容置疑,“這不是榮譽,是責任。青陽觀雖然沒了,但傳承不能斷。你要記住:道法自然,心存善念;守正辟邪,護佑蒼生。”
吳帆跪下,雙手接過玉佩:“弟子……謹記。”
玉佩入手溫潤,仿佛有生命。吳帆感覺到,玉佩裏蘊藏着一股龐大的力量,沉睡着,等待着喚醒。
“起來吧。”張道全扶起他,“今晚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明天,有一場硬仗。”
吳帆回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父母都睡了,屋裏一片漆黑。
他沒有開燈,摸黑回到房間。把師父給的符和玉佩收好,然後盤腿坐在床上,開始打坐。
氣在體內循環,一遍又一遍。
他想起這一個月來的經歷:從澡堂遇險,到拜師學藝,到破廟見鬼,再到現在的河伯危機。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像一場夢。
但胸前的清心佩、銅錢,手中的桃木劍,還有懷裏的玉佩,都在提醒他:這不是夢。
這是他的路,他選擇的路。
窗外,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像無數人在低語。
遠處清水河的方向,傳來隱隱的潮聲——不是自然的潮聲,而是某種生物的呼吸,沉重,悠長,像是從很深的水底傳來。
河伯,在等待。
等待明晚的祭祀。
吳帆睜開眼睛,看向窗外。
黑暗中,他的眼神堅定如鐵。
來吧。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
他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