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山雨欲來

老乞丐那場醉後,山中氣氛變了。

不是變得緊張——相反,老乞丐清醒後,絕口不提那夜醉話,依舊每日喝酒、磨刀、罵罵咧咧地指點楚離練劍。楚離也沉默,練劍、打坐、去山泉邊清洗染血的衣衫。日子和從前一樣,一樣的練劍聲,一樣的酒氣,一樣的星空。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像一張弓,弦被慢慢拉滿,拉得極緊,緊到發出細微的呻吟。弓手和箭都知道,這一箭遲早要射出去,只是不知道射向哪裏,何時射出。

楚離練劍時,偶爾會走神。劍鋒劃破空氣的嗚咽聲中,他聽見的是老乞丐嘶啞的哭喊:“你娘是爲了護着地窖裏的你,被孫寂然用問天劍釘死在門檻上。”他閉上眼,看見的不是劍招,而是一個女人倒在血泊中,手伸向黑暗的地窖,指尖的血已經凝固。

然後他會練得更瘋。無光劍在手中越來越沉,也越來越輕。沉的是劍本身的分量,輕的是揮舞時的滯澀感——仿佛劍成了手臂的一部分,心念一動,劍鋒已至。老乞丐看着,不說話,只是酒喝得更凶,咳嗽也更頻繁。有時咳着咳着,會咳出血絲,他隨手抹在袖子上,繼續喝。

深秋過去,初冬來臨。第一場雪落下時,楚離突破了《逆星訣》第三層“凝星成刃”的瓶頸。

那是個陰沉的午後,雪不大,細碎的雪沫子被山風卷着,打在臉上生疼。楚離站在崖邊,閉目凝神。體內星辰之力如江河奔涌,沿着拓寬的經脈運轉,最終匯聚於掌心。他抬手,虛握,掌心靈光吞吐,漸漸凝成一道無形氣刃。

氣刃無色,但周圍的雪沫子被推開,形成一個透明的空腔。楚離睜眼,右眼冰藍光芒一閃,氣刃疾射而出,斬向十丈外一棵枯樹。

沒有聲音。枯樹依舊立着,樹冠的積雪簌簌落下。三息後,樹幹中段出現一道細線,上半截緩緩滑落,轟然倒地。斷面光滑如鏡,能看見年輪一圈套一圈,像凝固的時光。

楚離收手,掌心微麻。右眼傳來熟悉的刺痛,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他抹了一把,指尖染着淡藍色的星砂,在雪光映照下閃閃發亮。

“成了?”

老乞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楚離回頭,看見師父拄着拐杖站在雪地裏,單衣破舊,頭發花白,但腰杆挺得筆直。

“成了。”楚離點頭。

老乞丐走過來,蹲下身,摸了摸枯樹的斷面。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切面,許久,嘆了口氣:“第三層……你爹當年,也卡在這一層,卡了三年。”他站起來,拍拍楚離的肩膀,“你比你爹強。”

楚離沒說話。他不太記得父親的樣子了,只記得那把擦得雪亮的雁翎刀,和最後塞給他青磚時,那雙沾滿血的手。

“但還不夠,”老乞丐轉身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孫寂然二十年前就是問道境。現在……恐怕已摸到斬我的門檻了。”

問道,斬我,合道。這是靈階三境。楚離現在剛入通脈,還在凡階打轉。中間隔着一整個大境界,還有數不清的小境界。

“我知道。”楚離說,聲音很平靜。

老乞丐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是擺擺手:“回吧,雪大了。”

那一夜,老乞丐沒喝酒。他坐在火堆邊,仔仔細細地擦他那把從不離身的鐵劍。劍身鏽跡斑斑,刃口缺損,像從垃圾堆裏撿來的。但楚離知道,這把劍飲過血,很多血。

“這把劍叫‘殘星’,”老乞丐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是你娘當年送我的。她說,星星殘缺了,也是星星。”他笑了笑,笑容苦澀,“可她忘了,殘缺的星星,遲早要隕落。”

楚離坐在對面,靜靜聽着。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老乞丐擦完了劍,歸鞘,“去弄點鹽,還有酒。你在山上等着,別亂跑。”

楚離點頭。

老乞丐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後說:“如果我三天沒回來,你就走。往南走,去大燕國邊境,找個叫‘黑水鎮’的地方,鎮東頭有家鐵匠鋪,鋪主姓徐,就說‘酒劍仙讓你來的’。”

楚離心一沉:“師父——”

“別問,”老乞丐打斷他,“記住就行。”

楚離沉默片刻,點頭:“記住了。”

老乞丐笑了,這次笑容輕鬆了些:“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他躺下,背對着楚離,很快響起鼾聲。

楚離沒睡。他坐在火邊,看着跳動的火焰,聽着洞外的風雪聲。右眼隱隱作痛,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蘇醒,掙扎,想要破殼而出。

二、三日之期

老乞丐是清晨走的。天沒亮,雪停了,地上積了厚厚一層。他拄着拐杖,背着破布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楚離送到洞口,看着他佝僂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像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漣漪散盡,再無痕跡。

第一天,楚離練劍。從早到晚,劍鋒破空的聲音沒停過。累了就打坐,運轉《逆星訣》,引星光入體。星辰之力在經脈裏奔涌,越來越順暢,但右眼的刺痛也越來越頻繁。流出的星砂從淡藍漸漸轉爲深藍,像夜空最深的顏色。

第二天,楚離心緒不寧。劍練不下去了,打坐也靜不下心。他走出山洞,站在崖邊眺望。群山覆雪,天地皆白,看不見人煙,聽不見鳥鳴。只有風,永不停息的風,卷着雪沫子呼嘯而過。

他想起老乞丐的話:“如果我三天沒回來,你就走。”

走?去哪?黑水鎮?徐鐵匠?然後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活着,活着才能報仇,活着才能去天樞閣,去問那個叫孫寂然的人:爲什麼?

第三天,雪又下了。比之前更大,鵝毛般的雪片鋪天蓋地,很快掩蓋了老乞丐離去的腳印。楚離站在洞口,從天亮等到天黑。風雪呼嘯,山林寂靜,只有雪落的聲音,沙沙沙,像春蠶啃食桑葉。

老乞丐沒回來。

楚離回到山洞,生火。火光跳躍,映着他面無表情的臉。他拿出幹糧,慢慢吃。嚐不出味道,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咽。吃完,他開始收拾東西。

青磚用油布包好,貼身放。無光劍插回鞘,綁在腰間。老乞丐留下的半本《逆星訣》,還有幾兩碎銀,幾瓶傷藥,都收進包袱。最後,他看向角落裏老乞丐的草鋪——上面只有一床破被褥,一個空酒葫蘆。

他走過去,拿起酒葫蘆。葫蘆很輕,裏面一滴酒也沒有了,但葫蘆口還殘留着酒氣,混着老乞丐身上那股餿味和藥味。楚離把葫蘆塞進包袱。

該走了。

他背上包袱,最後看了一眼山洞。住了四年的地方,牆壁被煙熏得發黑,地上是他練劍時踩出的凹痕,石縫裏長着幾株頑強的雜草。泉水還在滴答,像永遠流不完的眼淚。

他轉身,走進風雪。

三、獵殺開始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難走。雪太深,一腳下去沒過膝蓋。楚離用樹枝探路,一步步往前挪。風很大,卷着雪往臉上撲,眼睛都睜不開。右眼又開始痛,視野模糊,他不得不經常停下來,抹掉眼角的星砂。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他忽然停下。

不對勁。

太安靜了。風雪聲雖然大,但山林裏該有的聲音——鳥雀驚飛,走獸逃竄——都沒有。只有風雪的嗚咽,單調,死寂。

楚離緩緩抽出無光劍。劍身漆黑,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他凝神靜氣,右眼泛起冰藍微光,視野切換。

雪還是雪,樹還是樹,但空氣中多了幾道“氣”。淡灰色的,稀薄的,像霧氣,在風雪中緩緩流動,形成一個包圍圈。圈的中心,就是他。

被埋伏了。

楚離不動聲色,繼續往前走,腳步放得更慢,更輕。體內星辰之力悄然運轉,匯聚於掌心,凝成無形氣刃。氣刃極薄,極利,在風雪中幾乎看不見。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左側雪堆驟然炸開!一道人影撲出,手中短刀直刺楚離後心!速度快如鬼魅,刀鋒撕裂風雪,發出尖銳的嘶鳴!

楚離早有準備。他不退反進,腰身一擰,無光劍反手撩出,劍鋒精準地斬在短刀刀脊上!當的一聲脆響,短刀被震偏,那人身形一滯。楚離左手虛握,掌心靈光一閃,無形氣刃疾射而出,沒入對方胸口。

那人悶哼一聲,倒飛出去,撞在樹上,滑落雪地。胸口沒有傷口,但嘴角溢出鮮血,眼神渙散——氣刃直接震碎了心脈。

楚離沒停。他腳下一蹬,雪沫飛濺,人已沖向右側!那裏,第二道灰氣剛剛涌動!

雪堆裏又竄出一人,手持雙鉤,交錯絞向楚離脖頸!楚離矮身,劍鋒上挑,蕩開雙鉤,同時左掌拍出,又是一道氣刃!那人閃避不及,肩膀中刃,整條手臂軟軟垂下。楚離補上一劍,封喉。

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五道灰氣,五人埋伏。楚離用了七劍,三道氣刃。最後一人倒下時,雪地已被染紅大片。鮮血在白雪上格外刺目,像盛開的紅梅。

楚離拄着劍,喘息。右眼劇痛,星砂汩汩流出,染藍了半邊臉頰。他抹了把臉,掌心一片溼滑,藍色混着紅色,詭異又妖豔。

“出來吧。”他對着空蕩蕩的雪林說,聲音不大,但很冷,“藏頭露尾,不像是天樞閣的作風。”

靜了片刻。

前方一棵古鬆後,轉出兩個人。

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勝雪,面容俊朗,腰間佩劍,劍鞘鑲玉,華貴不凡。女的青衣素雅,容貌清麗,手裏提着一盞燈籠——青紙燈籠,裏面燭火跳躍,在風雪中竟不熄滅。

“孫氏子弟,孫不言是我堂兄。”白衣男子開口,聲音溫和,像在與人閒聊,“在下孫慕凡,這位是我師妹,祝青冥。”

楚離握緊劍柄。姓孫,姓祝。老乞丐說過,孫氏是天樞閣嫡系,祝氏多出陣法師。這二人氣息沉穩,遠非剛才那五個雜魚可比。

“孫不言死了,”楚離說,“我殺的。”

“我們知道,”孫慕凡微笑,“所以來了。”

話音未落,祝青冥手中燈籠一晃。燭火驟然明亮,青光暴漲,瞬間籠罩方圓十丈!雪地、樹木、屍體,全被染上一層青慘慘的光。楚離只覺得周身一沉,像陷入泥沼,動作慢了三分!

陣法!

楚離心念電轉,星辰之力瘋狂運轉,右眼冰藍光芒大盛!視野中,青光的本質顯露——無數細密的符文在空氣中流轉,構成一張大網,將他困在中央。網眼正在收縮!

不能被困住!楚離咬牙,無光劍高舉,體內星辰之力傾瀉而出,劍身泛起幽藍光芒,一劍斬向青光最密集處!

劍鋒與青光碰撞,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青光蕩漾,符文明滅,但並未破裂!反而收縮更快!

“沒用的,”孫慕凡好整以暇地站在陣外,微笑依舊,“‘青冥鎖靈陣’,專克星辰之力。你越是掙扎,陣法吸得越狠。”

楚離不理,又是一劍!這一劍,他動用了剛突破的第三層全力,劍鋒過處,空氣扭曲,雪花倒卷!轟然巨響,青光劇烈震蕩,符文破碎小半,但陣法未破!

而楚離右眼鮮血狂涌,視線徹底模糊!過度催動星辰之力,反噬來了!

“差不多了,”孫慕凡抽出佩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寒氣逼人,“師妹,壓陣。”

祝青冥點頭,燈籠再晃,青光更盛!楚離只覺得渾身力量飛速流逝,像漏了氣的皮囊,連握劍都開始吃力。

孫慕凡踏入陣中,步法輕盈,如踏雪無痕。劍鋒直指楚離咽喉:“交出星核碎片,留你全屍。”

楚離盯着他,右眼流血,左眼充血,視野一片猩紅。但他笑了,笑得咧開嘴,露出沾血的牙齒。

“想要?”他啞着嗓子說,“自己來拿。”

話音未落,他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棄劍!

無光劍脫手,擲向孫慕凡面門!孫慕凡揮劍格擋,當的一聲,無光劍被震飛,插入雪地。而楚離趁這一瞬之機,合身撲上!不是撲向孫慕凡,而是撲向祝青冥!

祝青冥臉色微變,燈籠急晃,青光如潮水般涌向楚離!但楚離不閃不避,任由青光纏身,右手虛握,掌心最後一點星辰之力凝聚,卻不是氣刃,而是一顆極小的、旋轉的藍色光球!

“碎星!”他低吼,將光球拍向自己胸口!

轟——!!!

光球炸開,不是向外,而是向內!楚離渾身劇震,七竅同時溢出鮮血,但困住他的青光,竟被他體內爆發的力量硬生生震散!陣法反噬,祝青冥悶哼一聲,倒退三步,燈籠明滅不定!

而楚離已撲到她面前,染血的手掌如鐵鉗,扣向她咽喉!祝青冥急退,但慢了半拍,咽喉被指尖劃過,留下一道血痕!

“師妹!”孫慕凡厲喝,劍光如匹練斬向楚離後心!

楚離不回頭,反手一抓,抓住祝青冥手腕,用力一擰!咔嚓骨裂聲,祝青冥慘叫,燈籠脫手!楚離奪過燈籠,看都不看,向後擲出!

燈籠撞上孫慕凡的劍鋒,青紙碎裂,燭火飛濺!那燭火竟不是凡火,沾雪即燃,瞬間化作一片青色火海!孫慕凡揮袖撲火,動作一滯。

而楚離已抱起祝青冥——不是救她,是以她爲盾,撞向孫慕凡!孫慕凡收劍不及,劍鋒刺入祝青冥肩頭,鮮血飛濺!祝青冥又是一聲慘叫。

“放手!”孫慕凡目眥欲裂。

楚離不放,反而將祝青冥往前一推,自己借力倒飛,落在無光劍旁,拔劍,轉身就跑!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從棄劍到脫困,不過三息!

“追!”孫慕凡抱住軟倒的祝青冥,看着她肩頭汩汩冒血的傷口,眼中殺意沸騰,“他用了碎星訣,活不了多久!追!”

四、殘星隕落

楚離在跑。

不,不是跑,是逃。拼盡全力的逃。碎星訣的反噬在體內肆虐,經脈像被千刀萬剮,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右眼已徹底看不見,左眼也模糊一片,只能憑着感覺往山下沖。雪很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力。身後傳來破空聲,孫慕凡追來了,速度極快!

不能停!停就是死!

楚離咬牙,將最後一點星辰之力灌注雙腿,速度再提!但傷勢太重,沒沖出多遠,腳下一軟,整個人滾下山坡!雪沫、碎石、枯枝,劈頭蓋臉砸來,他護住頭臉,任由身體翻滾,最後重重撞在一棵樹上,喉頭一甜,噴出口鮮血。

眼前發黑,耳中嗡鳴。他勉強睜眼,看見孫慕凡站在坡頂,白衣染血,眼神冰冷如雪。

“跑啊,”孫慕凡緩步走下,劍鋒拖在雪地上,劃出一道筆直的痕,“怎麼不跑了?”

楚離想撐起身,但手臂軟得像面條。碎星訣榨幹了他所有力量,反噬正在摧毀經脈。他靠着樹幹,喘息,血沫從嘴角不斷溢出。

孫慕凡走到他面前,劍尖抬起,指向他右眼:“星核碎片,我要了。”

劍鋒刺下!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從天而降!

不是“降”,是“砸”!像一塊隕石,裹挾着風雪和暴戾的氣息,狠狠砸在孫慕凡與楚離之間!雪地炸開一個大坑,積雪混着泥土沖天而起!孫慕凡急退,劍鋒橫掃,擋開飛濺的碎石。

煙塵散去,坑中站着一人。

破爛衣袍,花白頭發,佝僂身軀,手裏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不,不是木棍,是一把燒得只剩半截的鐵劍。

老乞丐。

他背對着楚離,面朝孫慕凡,腰杆挺得筆直。破爛的衣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花白的頭發根根豎立。他手裏那半截鐵劍,劍身鏽跡斑斑,刃口缺損,但在雪光映照下,竟泛着一層詭異的暗紅色,像是飲飽了血。

“師父……”楚離嘶聲。

老乞丐沒回頭,只是擺擺手,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楚離從未聽過的平靜:“躲遠點,別礙事。”

孫慕凡盯着老乞丐,眼神從驚愕轉爲凝重:“酒劍仙……你還活着。”

“活着,”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活得挺好,就是酒喝完了,不太痛快。”

孫慕凡握緊劍柄:“閣主有令,擒拿命盤殘缺者楚離,阻撓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老乞丐笑得更歡了,笑聲在風雪中傳得很遠,“孫寂然那小王八蛋,當年跟在我屁股後面師兄長師兄短的時候,可沒這麼大口氣。”

孫慕凡臉色一沉:“辱及閣主,死!”

劍光暴起!如秋水橫空,寒意凜冽!這一劍極快,極準,直刺老乞丐心口!劍鋒過處,雪花被整齊切開,切口光滑如鏡!

老乞丐沒動。他甚至沒看那劍,只是低頭,看着手裏半截鐵劍,喃喃自語:“殘星啊殘星,餓了吧?今天讓你喝點熱的。”

話音落,劍光至!

老乞丐動了。不是閃避,不是格擋,而是迎着劍光,踏前一步!半截鐵劍抬起,動作很慢,慢得像老人拄拐,但偏偏在劍鋒臨身前的一瞬,鐵劍的劍尖,點在了孫慕凡劍脊的正中!

叮——!!!

一聲清越悠長的震鳴!孫慕凡渾身劇震,虎口崩裂,長劍幾乎脫手!他駭然後退,盯着老乞丐,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你……你的修爲……”

“廢了,是吧?”老乞丐咳嗽兩聲,咳出血沫,隨手抹去,“廢了又怎樣?殺你,夠用了。”

他再次踏前,鐵劍橫掃!沒有劍光,沒有劍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記橫掃,像樵夫砍柴。但孫慕凡卻如臨大敵,長劍急封,身形暴退!

當!!!!

雙劍交擊,孫慕凡的長劍應聲而斷!半截劍身旋轉着飛出去,插進雪地!孫慕凡噴出一口鮮血,倒飛十丈,重重砸在雪堆裏!

“咳咳……”老乞丐又咳嗽,佝僂的腰彎得更低,但握劍的手穩如磐石,“孫家小子,就這點本事?”

孫慕凡掙扎爬起,臉色慘白,盯着老乞丐手裏的半截鐵劍,終於認出來了:“殘星劍……你瘋了!燃燒命元強行催動,你能撐幾息?!”

“幾息?”老乞丐咧嘴,“殺你,一息就夠了。”

他再次踏前。這一次,孫慕凡毫不猶豫,轉身就逃!速度催到極致,化作一道白影,瞬間消失在風雪中!

老乞丐沒追。他站在原地,拄着劍,劇烈喘息。每喘一口,嘴裏就溢出一股血沫,黑色的血沫。他轉過身,看向楚離。

楚離靠着樹幹,勉強坐起。他看着老乞丐,看着師父佝僂的、染血的身影,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傻小子,”老乞丐走過來,腳步踉蹌,但臉上在笑,“不是說了,等我三天?”

楚離張嘴,血從喉嚨裏涌出來。

老乞丐蹲下,伸出枯瘦的手,抹掉楚離臉上的血和星砂。動作很輕,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碎星訣也敢用……不愧是我的徒弟,夠狠。”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楚離手裏:“鹽,還有酒……可惜,酒壺摔碎了,只剩這點。”布包裏是半塊鹽巴,還有一個小瓷瓶,瓶口用蠟封着。

楚離握着布包,瓷瓶冰涼。

“聽着,”老乞丐湊近,聲音壓得很低,混着血沫和酒氣,“往南走,三百裏,黑水鎮,徐鐵匠……告訴他,酒劍仙……欠他的酒,下輩子還。”

“師父……”楚離終於擠出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還有,”老乞丐從懷裏掏出另一樣東西,塞進楚離衣襟——是半支玉簪,很舊,但雕工精致,簪頭是一朵殘缺的蓮花,“這個……給你娘……不,給你……將來遇到一個簪子能對上的人……對她好點……”

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蜷縮,像一只煮熟的蝦。黑色的血從嘴裏、鼻子裏涌出來,止不住。

“師父!”楚離想伸手扶他,但手臂抬不起來。

老乞丐擺擺手,示意他別動。咳嗽漸漸平息,他抬起頭,臉上竟然在笑,笑得像個孩子:“楚離啊……師父這輩子……最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娘……一個是你……”

他伸手,摸了摸楚離的頭。手很冷,冷得像冰。

“好好活……”他說,聲音越來越低,“活到……把孫寂然……的腦袋……砍下來……當球踢……”

手垂下去了。

眼睛還睜着,望着灰蒙蒙的天,嘴角帶着笑。風雪落在他臉上,很快覆上一層白。

楚離沒動。他坐着,看着老乞丐漸漸冷去的身體,看着雪一點點把他掩埋。右眼流不出血了,左眼也流不出淚。他只是看着,看着,像一尊石像。

許久,他慢慢抬起能動的那只手,合上老乞丐的眼睛。然後,他從包袱裏拿出火折子,點燃了老乞丐的衣角。

火焰騰起,在風雪中搖曳,卻頑強地燃燒。破舊的衣袍,花白的頭發,佝僂的身軀,在火中漸漸化作灰燼。楚離看着,火焰映在他瞳孔裏,跳躍,燃燒。

火滅了,剩下一小堆灰燼,混在雪裏,很快被新雪覆蓋。

楚離撐着樹幹,慢慢站起。碎星訣的反噬還在,渾身劇痛,但經脈正在緩慢修復。他撿起老乞丐留下的半截鐵劍——殘星劍,劍身暗紅,像凝固的血。又撿起自己的無光劍。兩把劍,一把殘,一把無光。

他把殘星劍和無光劍並排插在灰燼前,當作墓碑。沒有碑文,只有兩把劍,在風雪中靜靜立着。

然後,他轉身,向南走。

一步,兩步,三步……腳步踉蹌,但很穩。雪越下越大,很快掩蓋了腳印,掩蓋了血跡,掩蓋了那兩把劍,和劍下的灰燼。

楚離沒回頭。

一次都沒有。

五、南行

楚離走了三天。

碎星訣的反噬很重,經脈像被火燒過,又像被冰封過,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撕裂的痛。但他不敢停。孫慕凡雖然重傷遁走,但天樞閣的追兵隨時可能再來。

他靠着老乞丐留下的鹽和傷藥,勉強撐着。鹽化在水裏,一點點喝下去,補充體力。傷藥外敷內服,緩解疼痛。右眼徹底看不見了,只剩一片永恒的黑暗,偶爾閃過冰藍色的光點。左眼視力也在下降,看東西總是模糊,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第四天,他走出山區,進入丘陵地帶。雪停了,天放晴,但更冷。官道上積雪未化,行人稀少。楚離避開大路,專走小道,渴了抓把雪,餓了打只野兔,用火折子烤了,機械地吃下去。沒有味道,只有活下去的必要。

第七天,他遇見一隊商旅。車馬轔轔,護衛森嚴。楚離遠遠看了一眼,繞道而行。他現在這副模樣——衣衫破爛,滿臉血污,右眼蒙着布(用衣襟撕的),左手拄着樹枝當拐杖——任誰看了都會起疑。

第十天,反噬終於緩解大半,經脈開始自行修復。楚離找了一條小河,砸開冰,清洗身體。河水刺骨,凍得他渾身發抖,但洗淨血污後,露出少年清瘦卻結實的身體。傷口已結痂,右眼的血也止住了,只是蒙着布,像個獨眼龍。

他對着冰面照了照。臉還是那張臉,但眼神變了。不再是那個縮在地窖裏瑟瑟發抖的孩子,也不是山中練劍沉默隱忍的少年。眼神很冷,很空,像兩口深井,井底沉着化不開的冰。

他拆下蒙眼布,試着睜開右眼。一片黑暗。但黑暗中,有一點冰藍色的光,像遙遠的星辰,在無盡深淵裏孤獨地閃爍。那是星核碎片,母親留給他的“禮物”,也是催命符。

他重新蒙上眼,繼續走。

第十五天,他看見了黑水鎮的輪廓。

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鎮,房屋低矮,炊煙嫋嫋。鎮口立着一塊石碑,碑文斑駁,勉強能認出“黑水”二字。鎮外有條河,河水黝黑,深不見底,故名黑水。

楚離站在鎮外山坡上,看了很久。夕陽西下,小鎮籠罩在暮色中,安靜,祥和,像一幅褪色的畫。但他知道,這安寧之下,可能藏着更大的凶險。老乞丐讓他來這裏找徐鐵匠,但徐鐵匠是誰?是敵是友?是否可信?

他不知道。但他沒有選擇。

他下山,進鎮。鎮子不大,只有一條主街,兩旁是店鋪和民居。已是傍晚,街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孩童嬉笑跑過,帶起一串雪沫。楚離低着頭,拄着樹枝,慢慢走着。右眼的蒙眼布引人注目,不少人側目打量,但沒人上前搭話。

走到街東頭,果然看見一家鐵匠鋪。鋪面不大,門楣上掛着一塊舊匾,寫着“徐記鐵鋪”四個字,字跡歪斜,像是自己寫的。門關着,但門縫裏透出火光,還有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楚離在門口站了片刻,抬手,敲門。

打鐵聲停了。腳步聲響起,門吱呀一聲打開。

開門的是個中年人,四十來歲,膀大腰圓,滿臉絡腮胡,圍着一件油光發亮的皮圍裙,手裏還拎着把鐵錘。他上下打量楚離,目光在蒙眼布上停留片刻,粗聲粗氣地問:“打鐵?”

楚離搖頭,從懷裏掏出那半支玉簪,遞過去。

徐鐵匠看見玉簪,瞳孔微微一縮。他接過玉簪,仔細看了看,又抬頭看楚離,眼神變得復雜:“誰讓你來的?”

“酒劍仙。”楚離說,聲音沙啞。

徐鐵匠沉默。許久,他側身讓開:“進來。”

楚離進屋。鋪子裏很熱,爐火正旺,鐵砧、錘子、水槽擺得滿滿當當。牆上掛着打好的農具、刀具,寒光閃閃。徐鐵匠關上門,插上門栓,然後走到裏間,掀開簾子:“跟我來。”

裏間是臥室,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櫃。徐鐵匠走到櫃子前,打開,從最底層摸出一個小木盒。木盒很舊,漆都掉了。他打開盒子,裏面躺着另半支玉簪。

兩支玉簪並排放在桌上,簪頭的蓮花,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徐鐵匠盯着完整的玉簪,看了很久,久到爐火都暗了幾分。然後他抬頭,看向楚離,聲音低沉:“他呢?”

楚離沉默片刻,說:“死了。”

徐鐵匠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一片平靜的悲哀。“怎麼死的?”

“燃燒命元,殺了天樞閣的人,救我。”

徐鐵匠點頭,沒再追問。他收起玉簪,放回木盒,鎖好,放回櫃子底層。然後他轉身,看着楚離:“他讓你來,是讓我護着你?”

“不知道。”楚離實話實說,“他只說,告訴你,他欠你的酒,下輩子還。”

徐鐵匠笑了,笑容很苦:“下輩子……這老王八蛋,這輩子欠我的都沒還清,還想着下輩子。”他走到桌邊,倒了兩碗水,推給楚離一碗,“你叫什麼?”

“楚離。”

“楚離……”徐鐵匠念了一遍,點點頭,“名字不錯。你師父……酒劍仙,真名叫什麼,你知道嗎?”

楚離搖頭。

“他叫徐醉。”徐鐵匠說,聲音很輕,“是我大哥。”

楚離愣住了。

“很意外?”徐鐵匠喝了口水,“他是天樞閣百年一遇的奇才,我是家裏最沒出息的鐵匠。他叛出天樞閣,我留在這裏打鐵。二十年沒見,再見,就是他的死訊。”他放下碗,看着楚離,“你師父讓你來找我,不是讓我護着你。是讓我給你打一把劍。”

“劍?”

“對。一把能殺人的劍。”徐鐵匠站起來,走到外間,從牆上取下一把長劍。劍鞘樸素,烏木制成,沒有任何裝飾。他拔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鑑人,劍脊處有一道細密的暗紋,像是天然生成,又像是刻意鍛造。

“這把劍,叫‘無痕’。”徐鐵匠把劍遞給楚離,“二十年前,我打的。你師父說,總有一天,會有人來取。”

楚離接過劍。劍很沉,比無光劍沉,但握在手裏很穩,很順。劍身映出他的臉,蒙着眼布,神情冷漠。

“無痕,不是不留痕跡,”徐鐵匠說,“是殺人無痕。劍出,人死,不見血,不留傷,只斷生機。”他盯着楚離,“你師父讓我給你這把劍,意思是,你接下來的路,要麼殺人,要麼被殺。沒有第三條路。”

楚離握緊劍柄。劍身冰涼,但掌心漸暖。

“我在這裏躲了二十年,”徐鐵匠繼續說,“不是怕死,是等我大哥回來喝酒。現在他回不來了,我也該走了。”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包袱,背在身上,“鎮子不能待了。天樞閣的人遲早會追來。你跟我走,還是自己走?”

楚離看向手裏的劍,又看向徐鐵匠:“去哪?”

“往南,”徐鐵匠說,“去大燕國都。那裏魚龍混雜,天樞閣的手伸不到那麼長。”他頓了頓,“而且,你娘……婉娘師姐,當年在國都留了些東西。你該去拿回來。”

楚離心一緊:“什麼東西?”

“不知道。”徐鐵匠搖頭,“你師父沒說。只說,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國都,去城南‘聽雨樓’,找一個姓蘇的女人。她會告訴你。”

蘇。楚離想起那半支玉簪,簪頭的蓮花。

“什麼時候走?”他問。

“現在。”徐鐵匠吹滅爐火,鎖上門,在門上掛了塊“東主有事,歇業三月”的木牌,“趁着夜色。”

楚離點頭,背上包袱,將無痕劍掛在腰間。兩把劍,一左一右,一把無光,一把無痕。

徐鐵匠看了看他,忽然說:“把你那蒙眼布摘了。獨眼龍太顯眼。”

楚離猶豫片刻,摘掉蒙眼布。右眼依舊是一片黑暗,但眼瞳深處,那點冰藍星光,在昏暗的鋪子裏微微閃爍。

徐鐵匠盯着他的右眼,看了很久,最後嘆了口氣:“像,真像你娘。”他轉身,推開門,“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鐵匠鋪,走進夜色。

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沫子,在風中打着旋,落在肩上,臉上,冰涼。

楚離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黑水鎮。小鎮安靜地臥在夜色中,幾點燈火在雪幕裏朦朧如豆。然後他轉身,跟上徐鐵匠的腳步。

向南。

去大燕國都。

去拿回母親留下的東西。

去殺人,或者被殺。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蓋了足跡。

猜你喜歡

趙小禾陸望川大結局

強烈推薦一本雙男主小說——《小夫郎的悠閒種田生活》!本書由“普通仙女”創作,以趙小禾陸望川的視角展開了一段令人陶醉的故事。目前小說已更新總字數177946字,精彩內容不容錯過!
作者:普通仙女
時間:2025-12-26

趙小禾陸望川大結局

小說《小夫郎的悠閒種田生活》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本書由才華橫溢的作者“普通仙女”創作,以趙小禾陸望川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77946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普通仙女
時間:2025-12-26

穿成佃農?博士基建炸穿大虞免費版

如果你喜歡歷史古代類型的小說,那麼《穿成佃農?博士基建炸穿大虞》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芝士洋芋”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沈珩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241246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芝士洋芋
時間:2025-12-26

沈珩小說全文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歷史古代小說,那麼《穿成佃農?博士基建炸穿大虞》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芝士洋芋”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沈珩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芝士洋芋
時間:2025-12-26

陳夕裴湘最新章節

如果你喜歡傳統玄幻小說,那麼這本《渡魂鏢》一定不能錯過。作者“陳夕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陳夕裴湘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連載,趕快開始你的閱讀之旅吧!
作者:陳夕化
時間:2025-12-26

渡魂鏢最新章節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傳統玄幻小說,那麼《渡魂鏢》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陳夕化”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陳夕裴湘的精彩故事。本書目前已經連載,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陳夕化
時間:2025-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