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琅玥端着藥膏來到王帳外,深吸三口氣,才恭聲稟報:“溫棚婢女,奉命送藥。”
“進來。”裏頭傳來低沉的男聲。
謝律真半倚在榻上,單衣微敞,肩頭繃帶隱約可見。身側立着一位衣着鮮亮、體態豐腴的侍女,正是王帳掌事大丫鬟卓瑪,正含笑望着她。
宮琅玥垂首入內,雙手奉上藥膏,用生澀的胡語低道:“請爲察罕王殿下換藥。”
話音剛落,卓瑪“噗嗤”笑了聲,連謝律真也頓了一瞬。那嗓音本是清澈柔軟的,可腔調卻別扭得惹人發笑。
“小姑娘打哪兒來的?”卓瑪笑着打趣,“這口音,笑得人肚子疼。”
宮琅玥臉上一熱,難堪地低下頭,心裏暗暗嘀咕:你們這一口野鹿腔,倒也好意思笑別人。
謝律真收斂笑意,對卓瑪淡聲道:“行了,拿過來,爲本王換藥。”
謝律真斂了笑意,淡聲道:“行了,拿過來,給本王換藥。”
卓瑪接過藥膏,剛解開繃帶觸到他手臂,謝律真便蹙眉:“手太涼。”
“奴婢方才給殿下洗衣來着,”卓瑪嬌聲說,“要不……放您心口捂捂?”
謝律真輕咳一聲:“別鬧,放着,本王自己來。”
宮琅玥雖聽不懂,卻覺帳內氣氛微妙,只垂首不語。
卓瑪眼珠一轉,笑着指向她:“殿下,這不有個現成的小醫女麼?讓她來罷!”
說着招手讓她近前,將藥膏塞進她手裏,“今兒殿下嫌棄奴婢手涼,勞煩妹妹代勞了。”
宮琅玥暗暗吸氣壓下慌亂,學着元音單膝跪下,拈起棉球。可越告訴自己“要穩”,指尖卻抖得越厲害,轉眼抹得滿手黏膩。
她以爲會遭斥責,帳中卻一片安靜。隨即頭頂傳來一聲低笑。
她悄悄抬眼,正對上謝律真垂落的視線,他眼底漾着幾分被逗樂的意味。
宮琅玥以爲他在笑自己笨手笨腳,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勉強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
謝律真瞧見她那模樣,手臂肌肉不自覺一繃,牽動傷口,疼得他“嘶”地抽了口氣。
宮琅玥一驚,心下疑惑:我還沒碰到他呀……
謝律真微蹙眉心,暗道丟人,竟被個小丫頭的假笑晃了神。他低聲催道:“快些。”
宮琅玥趕忙繼續。可當看清那道傷口時,動作卻頓住了。
不對勁!
她這兩日剛翻過《五毒典》,書上寫藍毒性寒,可凝血,傷口應呈青紫,絕不至腐壞。
可眼前這處,縫線雖細,皮下卻隱隱發黑,最深的地方甚至滲出腐氣。
這絕不是藍毒該有的樣子!
宮琅玥顧不得禮數,猛地起身:“殿下別動!”
說罷扔下藥罐,轉身奔出王帳,留下一臉錯愕的謝律真與卓瑪。
“喂!你就這麼把殿下撂這兒了?!”卓瑪氣得跺腳,“殿下,這丫頭太放肆!奴婢去把她抓回來!”
謝律真抬手止住她,垂眸瞥了眼還未處理的傷口,竟氣極反笑。
“殿下……您還笑?”
“笑不得?本王倒是頭一回被人這麼丟下。”
他指尖按了按隱痛的肩頭,“傷還沒好,這丫頭倒先治了本王的脾氣。”
片刻後,宮琅玥拽着元音急匆匆回來。
“殿下,得罪了。”
元音一把揭開紗布,臉色驟沉:“殿下!臣再三叮囑,七日忌食牛羊辛辣。您是將醫囑當作耳旁風麼?”
謝律真神情一滯,眼神飄開:“就……嚐了兩口,不礙事。”
“兩口?”元音看向卓瑪,“你說實話。”
卓瑪縮了縮脖子:“昨夜……進了一只烤羊腿,配了兩頭蒜……”
元音氣得發笑:“殿下可知,藍毒伏於血中,性寒入脈。您此時氣血未復,陰寒未散,偏吃這等至陽發物,寒熱相沖,傷口豈能不腐?若非小關兒察覺,再由着您‘補’下去,這條胳膊怕真要廢了!”
謝律真被訓得無言,宮琅玥躲在元音身後,瞧着他那吃癟的模樣,忍不住抿唇偷樂。
想不到平日裏威風凜凜的察罕王,此刻竟像個偷吃被抓的傻小子。
元音輕嘆,自藥箱取出銀刀,一邊擦拭一邊道:“事已至此,唯有刮骨去腐。殿下,您這次是運氣好,古語有雲……”
謝律真聽得額角直跳,只覺刀未落,頭先疼。
他太清楚元音了。這位醫女仁心過盛,一旦開了話頭,便是手上割一刀,嘴上念一句,沒完沒了。
他目光亂飄,正尋思如何打斷,餘光忽瞥見躲在元音身後的宮琅玥。
這小丫頭正垂着臉,肩頭卻輕輕聳動,嘴角抿得緊緊,分明在偷着樂。
謝律真眸光微亮,忽地出聲:“且慢。”
元音停手:“殿下?”
謝律真面不改色,正色道:“這傷既是被她看破,不如給她個試手的機會——讓她來刮。”
元音一怔:“可她手法生疏……”
“無妨,”謝律真一派坦然,“既是你徒兒,終歸要見血。你在旁指點便是。”
說着,他眼尾輕掃向那已僵住的宮琅玥,眸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狡黠:這丫頭膽小如鼠,量她也不敢多話,順道治治她幸災樂禍的勁兒,一舉兩得。
元音略作思索,點了點頭:“殿下願給機會,是她的造化。小關兒,過來。”
宮琅玥笑容徹底僵住。騎虎難下,她只得顫着手接過銀刀。
元音在旁叮囑:“先剪線,放膿血,手要穩。”
刀尖輕劃,膿血滲出。謝律真眉頭緊皺,卻一聲不吭,連呼吸都壓得平穩。
宮琅玥悄悄瞥他一眼,心想:這小王爺,倒真能忍。
她小聲用中原話嘀咕,給自己壯膽:“可真會挑人……手抖可別怨我,也不怕我多給你劃道口子……”
“行啊。”
一道純正的中原官話倏然響起,嗓音低沉而清晰。
“你若多劃一刀,本王正好治你的罪。”
宮琅玥手一抖,銀刀險些脫手。她愕然抬頭,對上謝律真似笑非笑的眼:“你……你會說中原話?”
“很奇怪?”他語帶玩味。
“奴婢方才胡言,殿下恕罪……”
謝律真輕哼:“本王不過是怕再聽見什麼‘不中聽’的牢騷,提醒你一下。”
“殿下寬仁……”她勉強擠出個乖順的笑,“只是沒想到您官話說得這般好。”
“怎麼?在你眼裏,我烏梁海子民都是不通文墨的野蠻人?”
“奴婢不敢!”宮琅玥嚇得結巴,“只、只是驚喜過頭了……”
“少廢話,”謝律真催促,“再磨蹭,血真要流盡了。”
宮琅玥咬咬牙,心一橫,刀尖刺入腐肉。
“嘶——”謝律真額角瞬間沁出冷汗,卻仍一聲不吭,只五指死死扣住榻沿。
“殿下,這塊腐肉連筋……”宮琅玥手心盡是溼汗,刀尖微顫,“可能會很疼……”
“刮。”
刀鋒一剔,謝律真悶哼一聲,臂上青筋暴起。
“娘的!”他終於低罵出聲,“你這丫頭……是把本王胳膊當羊腿片了?!”
宮琅玥被他嚇得手抖更甚,幾乎哭腔:“殿下恕罪!要不……還是換元音醫女來吧……我怕真給您切廢了……”
謝律真喘着粗氣,忽然伸手,一把握住她顫抖的手腕。
掌心滾燙,力道沉定,竟奇異地穩住了她的顫抖。
兩人皆是一怔。
他沉聲開口:“本王既給你機會,你就不能有點出息?”
宮琅玥耳根發燙,結結巴巴道:“殿下……我不抖了,您鬆開……”
謝律真也回過神,移開視線,輕咳一聲:“那便穩着點。”
經這一遭,宮琅玥心神竟定下幾分。她屏息凝神,銀刀輕起緩落,一層層腐肉被利落剔去。
“好了!”
落下最後一刀,宮琅玥長舒一口氣,擦着汗笑道:“殿下您看,切得幹幹淨淨!”
謝律真低頭看了眼鮮紅的創面,雖然疼得唇色發白,仍輕嗤一聲:“三刀能成的事,你切了八刀。笨。”
嫌棄歸嫌棄,卻沒半點怒意。
元音檢查一番,滿意點頭:“不錯,最近切山鼠沒白練,第一次動刀能有這般定力,難得。殿下,切記不可再貪嘴了。”
處理完畢,兩人告退。
宮琅玥收好藥箱,那種從戰戰兢兢到獨立完成手術的成就感充盈心間,她行禮退下時,嘴角漾開一絲輕淺笑意。
那笑容如春風化雪,恰好落在謝律真眼底。
謝律真靠在榻上,半闔着眼,似乎在回味。
片刻後,他隨意開口:“卓瑪。”
“殿下?”
“那丫頭叫什麼名字?”
“聽溫棚那邊說,好像叫……關二娘。”
“關二娘……”
謝律真在舌尖滾過這三個字,輕哼道:“好土的名字。”
“不過——挺好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