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行舟愣了一下。
"知道了又如何。"蕭燼的聲音很淡,"改變不了什麼。"
"你早就猜到了?"溫行舟挑眉.
蕭燼沒回答,只是看着那扇緊閉的門。
溫行舟忽然想起了六年前。
他第一次見到蕭燼的時候,那人躺在河邊,渾身是血,像條野狗一樣被扔在那裏等死。
背上三十道鞭痕,深可見骨。
胸口一道刀傷,差半寸就刺穿心髒。
他本以爲那人活不過當晚,可那雙眼睛卻死死盯着天,不肯閉上。
"你叫什麼?"他問。
那人沒回答,只是攥着手裏的什麼東西。
溫行舟低頭看了一眼。
是一支步搖。
女人的步搖,金絲纏着珍珠,染了一層暗紅的血。
"誰害你的?"
那人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
"崔……皎皎……"
溫行舟看着他的眼神,那裏面有恨意,卻不止是恨意。
還有別的什麼,更深、更濃、更扭曲的東西。
"你恨她?"
那人沒回答。
他只是把那支步搖按在胸口的傷口上,像是要把它嵌進血肉裏。
"我要活着。"他說,"我要回去……"
"回去殺了她?"
"不。"
那人的嘴角忽然扯出一個詭異的笑。
"回去……娶她。"
溫行舟當時覺得這人瘋了。
現在他更確定了。
"你從一開始就不信是她。"溫行舟看着蕭燼,語氣篤定,"對吧?"
蕭燼終於開口了。
"她那麼蠢,那麼天真。"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事,"她連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怎麼可能殺人?"
"那你還——"
"不重要。"蕭燼打斷他,"是不是她下的手,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
蕭燼沒有立刻回答。
門裏面,隱約傳來女人的哭聲。很輕,很細,像是在刻意壓抑着,怕被人聽見。
蕭燼聽着那哭聲,唇角慢慢勾起。
"重要的是,她以爲是她害了我。"
他的聲音很輕,很慢,像是在品味什麼美妙的滋味。
"她愧疚。她自責。她覺得欠我一條命。"
"只要她這麼想着,她就永遠走不掉。"
溫行舟看着他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冷。
明明是大白天,陽光正好。
"你不恨她?"他問。
"恨?"蕭燼像是聽到了什麼荒唐的笑話,"我爲什麼要恨她?"
"她害得你差點死了。"
"不是她。"
"你以爲是她。"
"我從來沒以爲是她。"蕭燼的聲音忽然沉下來,"我只是需要一個理由。"
溫行舟愣住了。
"需要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蕭燼還是看着那扇門,像是能透過門看裏面的人,"那時候我什麼都沒有,只剩下她。"
"恨她也好,想她也好……只要心裏還有她,我就能撐下去。"
他頓了頓,唇角的弧度又深了幾分。
"現在我有了天下,有了權勢,有了一切。"
"可我還是想要她。"
"想要她欠我,想要她離不開我,想要她這輩子……只能是我的。"
溫行舟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跟了蕭燼六年,見過他殺人如麻,見過他心狠手辣。
可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像是一條蛇,纏住了獵物,不急着吞吃,只是一點一點地收緊,看着獵物在自己懷裏慢慢窒息。
"她在哭。"蕭燼忽然說。
溫行舟一愣。
"她每次哭,都會想起她欠我的。"蕭燼的聲音很輕,帶着某種饜足的味道,"想一次,就欠一次。"
"欠得越多,就越離不開我。"
"隨你吧。"溫行舟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啞,"反正這天下都是你的了。"
他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只是可惜了那姑娘。"
他回過頭,看了蕭燼一眼。
"攤上你這麼個東西。"
……
殿門開了。
崔皎皎走出來,眼睛紅紅的,臉上還帶着淚痕。
她看見蕭燼,像是想說什麼,可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蕭燼看着她的樣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他走過去,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
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什麼易碎的東西。
"哭什麼。"他說,"人不是沒死嗎。"
崔皎皎咬着唇,沒說話。
蕭燼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俯下身,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崔皎皎驚了一下,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
"你……"
"走了。"他打斷她,"回去歇着。"
他抱着她往外走,步子邁得很大。
崔皎皎趴在他肩上,看着那扇漸漸遠去的殿門。
父親還在裏面。
母親和弟弟不知道關在哪裏。
而她被這個男人抱在懷裏,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
回去的路上,蕭燼一直抱着她。
崔皎皎想說自己能走,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太累了。
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她根本來不及消化。城破、被搶、封後、父親自盡……每一件事都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此刻被他抱在懷裏,聽着他穩健的腳步聲,聞着他身上那股鬆木香,她竟然生出幾分安心來。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一驚。
她怎麼能安心?
這個人恨她。恨她入骨。
他對她好,不過是在算計什麼。
可她實在太累了,累得連想這些的力氣都沒有。
"你母親和弟弟都好。"
蕭燼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崔皎皎抬起頭,看向他的下頜。
他沒有低頭看她,目光直視前方,像是在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
"關在城南的宅子裏,有人伺候,吃穿不愁。"
崔皎皎張了張嘴,想說謝謝,可又覺得這兩個字太輕了。
她的母親、弟弟、父親,一家人的命都捏在他手裏。她能說什麼?
"等局勢穩了,讓你去看他們。"
蕭燼的聲音依舊很淡,像是在陳述什麼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崔皎皎的眼眶忽然有些發酸。
她低下頭,把臉埋進他的胸口,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謝謝。"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着幾分鼻音。
蕭燼低頭看了她一眼。
她把臉埋在他懷裏,露出小半截白皙的後頸,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下泛着微光。耳垂紅紅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別的什麼。
他的目光在那截後頸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
"後日有慶功宴。"
崔皎皎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慶功宴?"
"嗯。"蕭燼的語氣很平常,"犒賞三軍,宴請群臣。你也去。"
崔皎皎愣了一下。
"我?"
"你是皇後。"蕭燼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讓他們看看未來的國母是什麼模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篤定,像是在說什麼板上釘釘的事。
崔皎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沒說話。
她不明白。
他爲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她的父親害了他,她親手把他趕出府,那些追殺他的人打着她的旗號……他該恨她才對。
可他不但封她爲後,還讓她去見父親,還告訴她母親和弟弟都好……
這些好,讓她心裏發慌。
玄昭殿到了。
蕭燼把她放在榻上,替她解開披風的系帶。
他的動作很自然,像是做過很多次一樣。
崔皎皎坐在那裏,任由他動作,腦子裏亂糟糟的。
"餓不餓?"他問。
崔皎皎搖搖頭,又點點頭。
她確實餓了。早上什麼都沒吃,折騰到現在,胃裏空落落的。
蕭燼看了她一眼,轉身吩咐門口的宮人去傳膳。
不多時,飯菜端了上來。
都是些清淡的吃食,白粥、小菜、幾樣點心,擺了滿滿一桌。
"吃吧。"蕭燼在她對面坐下,給她盛了碗粥。
崔皎皎接過碗,低頭喝了一口。
粥熬得很稠,米香濃鬱,暖暖的滑進胃裏,整個人都舒服了些。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餘光卻忍不住往蕭燼那邊瞟。
他沒有吃東西,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她。
目光沉沉的,像是在看什麼稀世珍寶。
崔皎皎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手裏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怎麼不吃了?"
他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探詢。
崔皎皎搖搖頭,繼續低頭喝粥。
可那道目光還是落在她身上,如影隨形,讓她後背隱隱發涼。
這種感覺很奇怪。
明明他什麼都沒做,只是看着她。可那道目光太重了,重得讓她喘不過氣。像是要把她看穿,把她拆吃入腹。
她忽然想起昨晚他說的話。
馴馬。
還有第二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