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的賞菊宴設在九月十五。
請柬送到儲秀宮時,蘇雲裳正在院子裏練劍。
小蓮捧着燙金的帖子,小心翼翼地說:“貴人,晉王妃送來的,說請您務必賞光。”
蘇雲裳收了劍,接過請柬掃了一眼,冷笑:“務必賞光?好大的面子。”
她本不想去。晉王府的宴,能有什麼好宴?
可轉念一想——這是個機會。能正大光明進晉王府,看看那位世子蕭景桓,看看晉王府的布局,或許還能發現些什麼。
“去回話,說我一定到。”
宴設在晉王府的後花園。
時值深秋,園中菊花盛開,各色品種爭奇鬥豔。賓客多是宗室子弟、朝中重臣及其家眷,錦衣華服,言笑晏晏。
蘇雲裳到得不算早。她穿了身湖藍宮裝,戴了支簡單的玉簪,素淨卻不失體面。
一進園子,就引來不少目光——這位將門之女、新晉的蘇貴人,在宮裏宮外都是個話題。
晉王妃親自迎上來,親熱地拉住她的手:“蘇貴人可算來了,本宮盼了好久。”
她笑容溫婉,但眼神裏透着精光。
蘇雲裳行禮:“王妃娘娘。”
“不必多禮。”晉王妃挽着她往裏走,“今日來的都是年輕人,你正好多認識認識。”
她壓低聲音,“景桓一直想見見你,說蘇將軍的女兒,定是女中豪傑。”
蘇雲裳心裏冷笑,面上卻笑:“世子過譽了。”
正說着,一個青年走了過來。約莫二十出頭,一身月白錦袍,玉冠束發,面容俊朗,眉眼間與晉王有五六分相似。
正是晉王世子蕭景桓。
“蘇貴人。”蕭景桓拱手,笑容溫和,“久聞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蘇雲裳還禮:“世子。”
“貴人這邊請。”蕭景桓做了個請的手勢,引她到主桌旁坐下。
桌上已經坐了幾位宗室子弟和貴女,見他們來,紛紛起身見禮。
宴席開始,歌舞助興。
蕭景桓坐在蘇雲裳旁邊,殷勤布菜,言談風趣,引得席間笑聲不斷。
他確實很會說話,也很會察言觀色,總能恰到好處地提起話題,又不會讓人反感。
可蘇雲裳總覺得,他那雙含笑的眼睛後面,藏着別的什麼東西。
酒過三巡,蕭景桓忽然嘆了口氣。
“世子爲何嘆氣?”旁邊一位郡主問。
“想起些舊事。”蕭景桓端起酒杯,看向蘇雲裳,“說起來,蘇貴人的兄長蘇雲翼將軍,當年在北境,曾與我有過一面之緣。”
蘇雲裳握着酒杯的手一緊。
“那還是元熙十一年的事。”蕭景桓緩緩說,“我隨父王巡視北境,在軍營裏見過蘇將軍。他那時不過二十,卻已是一軍主將,英姿勃發,讓人敬佩。”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後來聽說他戰死沙場,我惋惜了很久。那樣的將才,若是能活到現在……”
蘇雲裳垂下眼:“多謝世子記掛。”
“聽說蘇將軍最後一戰,是因爲糧草不濟?”旁邊一位公子問。
蕭景桓搖頭:“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只聽說當時軍糧黴變,補給不上,蘇將軍不得不帶輕騎突襲,結果中了埋伏。”
他看向蘇雲裳,“蘇將軍……走的時候,可還安詳?”
這話問得誅心。
蘇雲裳抬起頭,直視蕭景桓:“兄長身中六箭,墜馬而亡。據說箭是從背後來的,想來……不會太安詳。”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蕭景桓面露愧色:“是我失言了,自罰一杯。”他一飲而盡,又道,
“不過蘇將軍忠勇,朝廷不會忘記。父王也常說,該爲蘇將軍正名,讓後人知道他的功績。”
正名?
蘇雲裳心裏冷笑。
晉王若真有心爲兄長正名,當年就不會壓下軍糧黴變的案子,不會讓那些證人一個個“意外”身亡。
但她沒說出來,只淡淡道:“世子有心了。”
宴席繼續。蕭景桓又恢復了談笑風生的模樣,仿佛剛才的對話從未發生。
但蘇雲裳注意到,他偶爾看向她的眼神,帶着探究和算計。
飯後,衆人移步花園賞菊。
蕭景桓一直陪在蘇雲裳身邊,爲她介紹各種名貴品種。
走到一叢墨菊前時,他忽然說:“這墨菊難得,全京城也就晉王府有這麼幾株。貴人若喜歡,我讓人送一盆到宮裏。”
蘇雲裳搖頭:“多謝世子美意,但我對花草不精通,怕養壞了。”
“無妨。”蕭景桓笑,“養壞了再送就是。只要貴人喜歡,多少都值得。”
這話已經有些逾矩了。蘇雲裳蹙眉,正要開口,晉王妃走了過來。
“景桓,你在這兒啊。”晉王妃笑吟吟的,“蘇貴人,這墨菊確實難得,你就收下吧。也算我們晉王府的一點心意。”
蘇雲裳不好再推辭,只得道謝。
晉王妃又說:“對了,前幾日宮裏送來幾匹新料子,有一匹水綠的雲錦,很適合你。本宮讓人包好了,你走時帶上。”
“這怎麼敢當……”
“有什麼不敢當的。”晉王妃親熱地拉着她的手,
“你父親蘇將軍是朝廷棟梁,你兄長又是爲國捐軀的英烈。我們晉王府,敬重還來不及呢。”
話說得漂亮,蘇雲裳卻只覺得惡心。
正說着,世子妃走了過來。
她是戶部侍郎的女兒,姓趙,比蘇雲裳大兩歲,容貌秀麗,但神色間總帶着幾分鬱色。
“母妃,世子。”趙氏行禮,又對蘇雲裳笑笑,“蘇貴人。”
“你來得正好。”晉王妃說,“陪蘇貴人四處走走,說說話。你們年紀相仿,該有話說。”
趙氏點頭,對蘇雲裳做了個請的手勢。
兩人沿着花園小徑慢慢走。趙氏話不多,大多是蘇雲裳問,她答。
說到在晉王府的生活,她只淡淡一句:“還好。”
走到一處亭子時,趙氏說有些乏了,想歇歇。兩人在亭中坐下,宮女奉上茶點。
“這茶是今年的新龍井,貴人嚐嚐。”趙氏親自斟茶。
蘇雲裳端起茶盞,剛抿了一口,趙氏忽然“哎呀”一聲,手裏的茶壺沒拿穩,整壺熱茶朝她潑了過來——
蘇雲裳反應極快,側身躲開,但衣袖還是被潑溼了一大片。
茶水滾燙,隔着衣料也能感覺到灼熱。
“對不住!對不住!”趙氏慌了,連忙拿帕子來擦,“是我手滑了……”
“沒事。”蘇雲裳站起身,看着溼透的衣袖。湖藍的料子被深色的茶漬浸染,顯得有些狼狽。
晉王妃和蕭景桓聞聲趕來。
“怎麼了?”晉王妃問。
“是兒媳不小心,潑溼了蘇貴人的衣裳。”趙氏低着頭,聲音帶着哭腔。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晉王妃責備了一句,又對蘇雲裳說,“貴人快隨本宮去更衣,這秋天的風涼,別着了寒。”
蘇雲裳本想拒絕,但衣袖溼漉漉地貼在手臂上,確實不舒服。她點頭:“有勞王妃。”
晉王妃領她到一間廂房,讓丫鬟取來幹淨衣裳。
那是一身鵝黃的襦裙,料子很好,繡着精致的纏枝紋。
蘇雲裳道謝,晉王妃便帶人退了出去,留兩個丫鬟在門外伺候。
她脫下溼衣,換上那身鵝黃襦裙。尺寸確實合適,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樣。
可當她系好衣帶,準備出去時,忽然覺得手臂有些癢。
起初只是輕微的發癢,像被蚊子叮了。但很快,癢感加劇,還伴隨着灼熱。
她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起了大片紅疹,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她臉色變了。
這不是普通的茶漬過敏。茶漬怎麼會起這麼快的疹子?而且這癢感……帶着刺痛。
她立刻脫下襦裙,仔細檢查。料子柔軟光滑,看起來並無異常。但當她湊近聞時,隱約聞到一絲極淡的、甜腥的氣味。
和安貴妃那盒胭脂的氣味,很像。
有人在衣裳上動了手腳。
蘇雲裳握緊了拳,指甲掐進掌心。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穿上自己那身溼衣——雖然難受,但至少安全。
然後她推開門。
門外,晉王妃和蕭景桓還在等着。見她沒換衣裳,晉王妃愣了愣:“貴人怎麼……”
“衣裳很合身,但臣妾穿慣了宮裝,還是穿自己的自在。”蘇雲裳神色如常,“時候不早了,臣妾該回宮了。”
蕭景桓看着她溼透的衣袖,眼神閃了閃:“我讓人備車。”
“不必了。”蘇雲裳說,“宮裏有人來接。”
她行禮告退,轉身就走。
手臂上的紅疹越來越癢,像有無數螞蟻在爬。她咬着牙,走得很快。
剛出晉王府,就看見林晚晴站在馬車旁——她是奉孫嬤嬤之命,來接蘇雲裳的。
看見蘇雲裳蒼白的臉色和溼透的衣袖,林晚晴臉色一變,快步上前。
蘇雲裳抓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快走。”
馬車駛離晉王府。一上車,蘇雲裳就撩起袖子,露出那片駭人的紅疹。
林晚晴倒吸一口涼氣,立刻取出隨身帶的銀針,刺入蘇雲裳的曲池、合谷等穴位止癢。
又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些藥粉,用水調勻,敷在紅疹上。
藥粉清涼,蘇雲裳鬆了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座位上。
“怎麼回事?”林晚晴用口型問。
蘇雲裳把宴上的事說了一遍。當說到那身鵝黃襦裙時,林晚晴眼神一凜。
她在紙上寫:衣裳上有毒。
“我知道。”蘇雲裳苦笑,“是漆毒。和安貴妃那盒胭脂裏的,一樣。”
林晚晴握緊了筆。又是漆毒。安貴妃的胭脂,蘇雲裳的衣裳——這手法,太像了。
是晉王府?還是安貴妃?或者……他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她寫:世子爲何害你?
“不是害我,是試探。”蘇雲裳眼神冰冷,“他想知道,我知不知道胭脂的事,知不知道安貴妃和晉王府的關系。所以用同樣的毒來試我。”
她頓了頓:“如果我換了衣裳,中了毒,他就知道我警惕性不夠,可以繼續算計。如果我沒換,他就知道我已經起疑,會調整策略。”
林晚晴心下一沉。這晉王世子,心思太深了。
“而且,”蘇雲裳看着手臂上漸漸消退的紅疹,“他選在宴會上動手,衆目睽睽之下,就算我真中了毒,他也可以推說是意外,是世子妃不小心。進退都有路。”
好狠的算計。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蘇雲裳整理了一下衣袖,遮住紅疹,神色恢復如常。
“今日的事,不要聲張。”她對林晚晴說,“就當什麼都沒發生。”
林晚晴點頭。
兩人下車,各自回宮。
回到儲秀宮,蘇雲裳立刻沐浴更衣,把身上那套溼衣扔進火盆燒了。
看着跳躍的火苗,她眼神越來越冷。
晉王府。
蕭景桓。
今日這一局,她記下了。
來日方長。
咱們,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