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盞茶在案上暈開的溼痕,像一朵逐漸綻放的墨色花。
林晚晴垂着眼,看着茶水慢慢洇開,浸透了紙頁邊緣。她的手還握着茶盞,指尖冰涼。
“林仲修當年曾爲晉王妃保胎,你可知道?”
皇帝的聲音很平靜,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可這句話落在林晚晴耳中,卻重如千鈞。
她知道。太醫院舊檔裏,父親密密麻麻的記錄;
太後口中,母親曾是晉王府醫女的往事;還有那些被撕去、被塗改、被刻意掩蓋的痕跡——都在告訴她,父親與晉王府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可皇帝爲什麼要問這個?
她慢慢放下茶盞,從袖中取出紙筆。手指有些抖,她用力握緊,寫下:奴婢知道。
“哦?”蕭景琰挑眉,“知道多少?”
林晚晴遲疑了一下,寫:父親曾記錄,晉王妃脈象有異,疑似雙胎。但生產記錄只載一子。
蕭景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這啞女竟敢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些。他端起自己的茶盞,抿了一口:“還有嗎?”
林晚晴繼續寫:母親曾是晉王府醫女,元熙十年離開。原因不詳。
“沈清沅……”蕭景琰輕輕念出這個名字,“朕聽說過她。宮裏老人說,她是難得一見的婦科聖手。”
他放下茶盞,目光落在林晚晴臉上,“你長得像她。”
這句話太後也說過。林晚晴低着頭,沒回應。
“你恨晉王嗎?”蕭景琰忽然問。
林晚晴猛地抬頭。
恨嗎?
當然恨。若不是晉王,父親不會死,母親不會病,林家不會滿門抄斬。
她不會從太醫之女淪爲啞巴宮奴,不會在這深宮裏如履薄冰。
可她能說嗎?
在這位年輕的帝王面前,承認自己對當朝親王懷有刻骨恨意——這無異於自尋死路。
她最終寫:奴婢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恨?”蕭景琰笑了,那笑裏卻沒有溫度,“朕若處在你的位置,必是恨的。”
林晚晴握筆的手緊了緊。
“但你很聰明。”蕭景琰站起身,走到窗邊,“長春宮那事,你能全身而退;蘇貴人中毒,你能及時救治;
今日朕問你晉王府的事,你敢說實話——這宮裏,聰明人不少,但既聰明又有膽量的,不多。”
他轉身,看着林晚晴:“朕需要聰明人。”
林晚晴心下一凜。
“晉王勢大,朕登基三年,仍未能真正掌權。”蕭景琰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朝中半數官員聽他號令,軍中更有他多年經營。先帝晚年病重時,他曾監國一年,那時安插了多少人,埋下了多少棋子,朕至今未能完全摸清。”
他走回桌邊,手指輕輕敲着桌面:
“所以他必須死。但朕不能親自動手,否則便是手足相殘,朝野動蕩。”
林晚晴靜靜聽着,後背滲出冷汗。
“朕需要證據。”蕭景琰盯着她,“鐵證。能讓他身敗名裂,讓天下人都覺得他該死的證據。而你——”他頓了頓,“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爲她與晉王有血海深仇?因爲她身在宮中便於查探?
還是因爲……她是個啞巴,即使知道了什麼,也無法輕易說出去?
林晚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你幫朕查晉王,”蕭景琰緩緩說,“朕幫你翻林家的案子。事成之後,你父親可追封,你母親可得誥命,你——朕許你出宮,許你重振林家醫道。”
出宮。
這兩個字像一道光,劈開了林晚晴眼前濃重的黑暗。
她可以離開這裏,離開這吃人的宮廷,離開這日復一日的恐懼和僞裝。
她可以開一家醫館,像父親那樣懸壺濟世,將林家的醫術傳下去。
可是……
她寫:皇上爲何信奴婢?
蕭景琰看着她:“因爲你別無選擇。”他頓了頓,語氣軟了些,“也因爲……你父親林仲修,曾教過朕醫術。”
林晚晴愕然抬頭。
“朕十歲那年,患過一場重病。”蕭景琰眼神飄遠,
“太醫院衆太醫束手無策,是你父親用金針渡穴,把朕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後來朕跟着他學了兩年醫理,雖不精,但也略懂一二。”
他看向林晚晴:“你下針的手法,很像他。”
原來如此。
所以皇帝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她,所以他會問她父親的事,所以……他會選擇她。
“朕知道讓你查晉王,是讓你涉險。”蕭景琰的聲音低沉下來,
“但這是唯一的路。你若不願,朕不強求。今日的話,出了這門,朕當沒說過。”
他說得誠懇,可林晚晴知道,自己沒有退路。
知道了皇帝的心思,知道了晉王的秘密,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她若拒絕,還能活着走出這間屋子嗎?
她跪下來,深深叩首。
蕭景琰看着她伏在地上的背影,良久,才說:“起來吧。”
林晚晴起身,在紙上寫:奴婢願爲皇上效力。
“好。”蕭景琰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牌——和上次那枚不同,這枚更小,雕着蘭花,
“憑此牌,可夜間出入藏書閣。那裏有朕爲你準備的密檔,關於晉王府的。”
林晚晴雙手接過。
“每月十五子時,朕會在藏書閣。”蕭景琰說,“有要事,可那時來報。平日若無必要,不要主動見朕。”
她點頭。
“去吧。”蕭景琰擺擺手,“小心行事。”
林晚晴行禮退出。
走出養心殿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如血,染紅了重重宮闕的琉璃瓦。
她握着那枚蘭花玉牌,手心冰涼。
從今日起,她不僅是尚食局的宮女,不僅是蘇雲裳的盟友。
她還是皇帝埋在晉王府身邊的,一枚暗棋。
回到尚食局,孫嬤嬤正在等她。
“皇上召你何事?”孫嬤嬤直截了當地問。
林晚晴猶豫了一下,在紙上寫:問奴婢藥膳之事。
孫嬤嬤盯着她看了片刻,沒再追問,只說:
“長春宮那邊,安貴妃又傳話了,說頭疼復發,讓你明日再去針灸。”
林晚晴點頭。
“你如今……”孫嬤嬤欲言又止,“罷了,你自己當心。安貴妃不是善茬,她找你,未必真是爲了治病。”
林晚晴明白。但她必須去。
這是機會——接近安貴妃,或許能接觸到更多關於晉王府的秘密。
翌日上午,林晚晴再次來到長春宮。
這次安貴妃沒在外殿見她,直接讓人領她進了內室。
內室裏熏着濃香,安貴妃斜倚在貴妃榻上,臉色確實不太好。
“來了?”她懶懶地說,“開始吧。”
林晚晴淨手,取出銀針。這次她看得更仔細——安貴妃的脈象,除了肝陽上亢,似乎還有……鬱結之象。
是心事太重?
下針時,安貴妃忽然開口:“你父親的事,本宮聽說了些。”
林晚晴手指一滯,針尖停在半空。
“當年那案子,確實蹊蹺。”安貴妃閉着眼,聲音很輕,
“馬錢子那種東西,太醫院管控極嚴,林院判若要下毒,何須用自己經手的藥?這不是明擺着讓人抓把柄嗎?”
林晚晴沒回應,繼續下針。
“張繼良那人……”安貴妃頓了頓,“本宮不喜歡。油滑,奸詐,攀附權貴。
你父親在時,他還裝得像個人;你父親一去,他就原形畢露。”
她睜開眼,看着林晚晴:“你恨他嗎?”
又是這個問題。
林晚晴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喉嚨,又指指銀針——意思是專心針灸,不便交談。
安貴妃笑了:“你倒謹慎。”她重新閉上眼,“也罷,本宮就是隨口一說。這宮裏啊,恨誰不恨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活到最後。”
針行半個時辰。起針後,安貴妃坐起身,揉了揉額頭:
“確實好些了。”她看向林晚晴,“你手藝不錯。往後每月初一、十五,來給本宮針灸一次。”
林晚晴行禮。
“這個你拿着。”安貴妃遞過來一支金簪,“賞你的。”
金簪很精致,簪頭是朵蓮花,花心嵌着顆小小的紅寶石。林晚晴搖頭,擺手不要。
“嫌少?”安貴妃挑眉。
林晚晴指指自己的宮女裝束,又指指金簪——意思是身份不符,不能戴。
“倒也是。”安貴妃把金簪收回,“那本宮記着,等你什麼時候能戴了,再給你。”她頓了頓,“你退下吧。”
走出長春宮時,林晚晴後背已經溼透。
安貴妃今日的話,句句帶刺,句句試探。她到底想幹什麼?
是單純想拉攏一個會醫術的宮女?還是……知道了什麼?
林晚晴不敢深想。
傍晚,她去了藏書閣。
憑蘭花玉牌,守門的太監果然沒攔她。藏書閣裏靜悄悄的,只有幾盞長明燈亮着。
她按照皇帝說的,找到丙列第三架——這是她和蘇雲裳約定的交換情報的地方。
架子上放着一個藍布包裹。她打開,裏面是幾本冊子,還有一封信。
信是蘇雲裳寫的:
“阿晴,見字如面。我父親傳來新線索:
元熙十二年冬,晉王府曾從江南采購大批藥材,其中幾味是配制火藥的原料。采購人是張繼良的侄子。
另,我查了當年軍糧黴變案的卷宗,發現押運糧草的副使在案發前三個月,曾收過晉王府一筆重金。
證據已抄錄附上。你那邊如何?一切小心。”
林晚晴看完信,翻開冊子。
裏面是蘇雲裳工整的字跡,詳細記錄了每一條線索的來源和疑點。
她將冊子收好,又從袖中取出自己這幾日整理的記錄——關於太醫院舊檔裏那些被塗改、被撕去的部分。
兩份東西放在一起,晉王府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采購火藥原料,私藏宮中;收買押糧官,制造軍糧黴變;滅口知情人,包括她父親和林家滿門。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指向那個權傾朝野的晉王。
可證據呢?
她手裏的這些,最多只能證明晉王府與張繼良往來密切,證明晉王府采購過可疑藥材。
但要定一個親王的罪,這些遠遠不夠。
她需要鐵證。
能一擊致命的鐵證。
將東西放回原處,林晚晴走出藏書閣。夜色已深,宮道上空無一人。
她握着蘭花玉牌,慢慢往回走。
走到尚食局附近時,忽然聽見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
她心下一緊,加快腳步。身後的腳步聲也加快了。
是跟蹤?
她拐進一條岔道,躲到牆角陰影裏。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停在了岔道口。
月光下,她看見一個身影——穿着太監服飾,身形瘦小,正左右張望。
不是尚食局的人。
那人找了一會兒,沒找到她,便轉身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林晚晴從陰影裏出來,手心全是汗。
是誰在跟蹤她?晉王府的人?還是……別的什麼人?
她不敢久留,快步回到尚食局。廂房裏,春杏已經睡了。
她輕輕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吐出一口氣。
深宮之夜,危機四伏。
而她,已經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