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紅霞聞聲回頭，只見一個頭發花白、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卡其布衣褲的老太太，正氣喘籲籲地看着她，眼神裏充滿了懇切。
老太太身邊還跟着一個同樣上了年紀、神情緊張的男人，看起來像是她的警衛員或司機。
“紅袖章來了，快跑！”蘇紅霞來不及多想，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腕，壓低聲音道，“別買了，快走！”
這個年代，被紅袖章抓住可不是鬧着玩的。
輕則沒收東西、當衆批鬥，重則關進去“蹲笆籬子”，還會影響家人的前途。
“哎，可是……”老太太似乎還想說什麼。
“別可是了！”蘇紅霞不由分說，拉着她就往旁邊一條更窄的巷子裏鑽。
她的力氣大，老太太被她拽着，幾乎是腳不沾地。
後面的警衛員也連忙跟上，一邊跑還一邊警惕地回頭看。
巷子七拐八彎，像個迷宮。
蘇紅霞仗着自己身體靈活，專門挑那些難走的小路跑。身後急促的哨子聲和追趕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三人跑到一個死胡同裏，才停下來，靠着牆大口大口地喘氣。
“謝謝你啊，小同志。”老太太緩過氣來，拍着胸口，一臉感激地對蘇紅霞說，“要不是你，我這把老骨頭今天可就交代在這了。”
“不用謝。”蘇紅霞擺擺手，她只是順手而爲。
她看了看周圍，確認安全了，才對老太太說，“這裏應該安全了，你們快回家吧，我也得走了。”
她說着，就要轉身離開。
“哎，小同志，你等等！”老太太卻叫住了她，目光落在了她手裏提着的那個籃子上，“你這籃子裏的點心……是你自己做的嗎？”
蘇紅霞一愣，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籃子。
這是剛才那個男人掉的，裏面是幾塊烤得黑乎乎的桃酥。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老太太旁邊的那個警衛員就皺起了眉頭，低聲對老太太說：“首長夫人，這東西來路不明，看着也不幹淨，您可不能亂吃。”
首長夫人？
蘇紅霞心裏一動，不動聲色地打量了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雖然穿着樸素，但那身料子卻是上好的卡其布，而且氣質沉靜溫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老李，你別緊張。”老太太對警衛員笑了笑，然後又轉向蘇紅霞，眼神溫和，“小同志，你別誤會。我就是……我老頭子他最近胃口不好，什麼都吃不下，就念着年輕時候吃過的一口綠豆糕。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今天好不容易聽說這裏可能有，才……唉。”
老太太說着，嘆了口氣，神情有些落寞。
蘇紅霞看着她，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清了清嗓子，把手裏的籃子往身後藏了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奶奶，這個……這個不是我做的，是我撿的。我自己做的，在家裏呢。”
“你自己也做點心？”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嗯，”蘇紅霞點點頭，開始順着杆子往上爬，“我……我就會做那麼一點點，綠豆糕、薩其馬什麼的，都是跟村裏老人學的，做着自己吃的。”
她故意說得含含糊糊，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綠豆糕！你會做綠豆糕？”老太太更激動了，她上前一步，抓住蘇紅霞的手，“小同志，你能不能……能不能賣給我一些？價錢你開，票我也盡量給你想辦法！”
看着老太太期盼的眼神，蘇紅霞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但她沒有立刻答應。她裝作很爲難的樣子，小聲說：“可是……這是投機倒把，被抓住了……”
“你放心！”旁邊的警衛員老李立刻開口，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工作證，在蘇紅霞面前亮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我們是軍區後勤部的，有點內部采購的需求。你把東西送到我們指定的地方，絕對安全，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軍區後勤部！這可是個大靠山！
蘇紅霞心裏樂開了花，面上卻還是那副怯生生的樣子：“那……那好吧。我明天做了給您送去？”
“太好了！太好了！”老太太高興得直拍手，她讓老李記下了蘇紅霞胡謅的一個地址和接頭暗號，又硬塞給了蘇紅霞十塊錢當做定金。
“小同志，這錢你先拿着買材料，不夠了我們再補！”
蘇紅霞推辭了一番，最後還是“勉強”收下了。
送走了老太太和警衛員，蘇紅霞提着那個破籃子，心情愉快地往家走。
真是天助我也！沒想到第一次來黑市探路，就搭上了一條大魚！
她看了看籃子裏那幾塊黑桃酥，嫌棄地撇了撇嘴，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直接給扔了。
回到大院附近，天已經完全黑了。
蘇紅霞怕被人看見，特意繞到院子後面的矮牆。
她左右看了看，確認四下無人，便將籃子先扔進院子，然後雙手一撐，輕鬆地翻了過去。
剛一落地，還沒站穩，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就在她身後響了起來。
“去哪了？”
蘇紅霞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回過頭。
只見陸淮州就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遠的地方，沒有坐輪椅，而是拄着拐杖。
他身姿筆挺，整個人都隱在黑暗裏，只有那雙眼睛，在夜色中亮得驚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是什麼時候站在這裏的？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我我……”蘇紅霞的心“咯噔”一下，腦子飛速運轉，想把之前準備好的說辭搬出來，“我去山坡上……摘果子，天黑，迷路了……”
她一邊說，一邊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陸淮州沒有說話，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他身上那股強大的壓迫感，讓蘇紅霞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又抵在了冰涼的牆上。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陸淮州伸出手，攤開在蘇紅霞面前。
他的手掌寬大，掌心裏，靜靜地躺着一些淡綠色的粉末和碎屑。
“山坡上，長這種‘果子’？”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但蘇紅霞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那……那分明是綠豆糕的糕點渣！
是她剛才翻牆的時候，口袋裏不小心掉出來的！
蘇紅霞的腦子“嗡”的一聲，所有的謊言和借口，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她完了。
她看着陸淮州那張在夜色中顯得輪廓分明的臉，看着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偷，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了他面前。
院子裏靜得可怕，只能聽到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陸淮州就那麼看着她，也不說話，像一個極具耐心的獵人，在等待着他的獵物，自己走進陷阱。
蘇紅霞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她以爲陸淮州要發作的時候，他卻忽然收回了手，將掌心裏的那些碎屑收攏，然後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着她，緩緩開口。
“手伸出來。”
蘇紅霞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陸淮州將那些綠豆糕的碎屑，小心翼翼地倒在了她的手心，然後用他那帶着薄繭的指腹，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掌。
“下次，別弄掉了。”
他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很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