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邃,像一條通往地獄的咽喉。
空氣在經過最初的溼潤後,迅速變得幹燥、焦熱。風從洞穴深處吹來,帶着一股令人作嘔的鐵鏽味和濃重的煤煙氣。希爾維亞壓低身形,腳步輕盈得如同幽靈,靴底踩在黑色的岩石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她沒有點火。作爲高等精靈,她的夜視能力足以捕捉到黑暗中每一粒漂浮的塵埃。
通道兩側開始出現人工開鑿的痕跡。原本粗糙的岩壁被鏟平,釘上了粗大的鐵釘,掛着生鏽的油燈。地上鋪設着簡易的鐵軌,枕木早已腐爛,發出黴味。
前方傳來叮當聲。
那是金屬撞擊岩石的聲音,密集,沉重,伴隨着皮鞭揮舞的破空聲和人類壓抑的慘叫。
希爾維亞停下腳步,貼緊岩壁。
拐過一道彎,視野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仿佛整座山腹被掏空,暗紅色的光芒充斥着每一個角落。無數條鐵鎖鏈從穹頂垂下,吊着巨大的鐵籠和滑輪。木質的腳手架像寄生蟲一樣爬滿了四周的岩壁,搖搖欲墜。
而在那岩壁之上,嵌滿了散發着紅光的晶體——紅蓮晶石。
那是紅獅王國的戰略能源,也是高爆煉金炸彈的核心原料。
下方,數以千計的礦工正在勞作。他們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腳上拖着沉重的鐵鐐。那是黑鋼帝國的戰俘,還有被抓來的平民。他們像螞蟻一樣在岩壁上攀爬,揮舞着鎬頭,將那些不穩定的晶石敲下來,裝進背簍。
稍有不慎,晶石滑落或受到劇烈撞擊。
轟!
遠處的一處腳手架突然炸開一團紅色的火球。幾名礦工連慘叫都沒發出就被炸成了碎片,殘肢斷臂隨着碎石落下。
周圍的監工對此視若無睹。他們穿着厚重的隔熱皮甲,臉上戴着防毒面具,手裏揮舞着帶倒刺的皮鞭。
“快點!死了的拖去喂狗!活着的繼續挖!”
一名監工一腳踢開地上的屍體,鞭子狠狠抽在一個動作稍慢的老人背上。老人慘叫一聲,摔倒在亂石堆裏,手裏緊緊攥着一塊剛剛挖下來的晶石。
希爾維亞站在高處的陰影裏,冷冷地俯瞰着這一切。
她沒有憤怒。戰爭就是如此,成王敗寇。她在樹海的歷史書中讀過無數次,也在傭兵的酒桌上聽過無數次。
她只想找路。
穿過這個礦區,就能繞過紅獅王國的防線腹地。
她目光掃視,鎖定了一條通往對面的升降梯。那是運送精煉晶石的專用通道,直通地面。
“別擋路就行。”
她整理了一下護腕,準備沿着頂部的橫梁潛過去。
就在這時,下方傳來一陣騷動。
那個摔倒的老人掙扎着爬起來,但他太虛弱了,懷裏的晶石滾落出來,掉進了一個肮髒的木桶裏。
木桶裏裝着渾濁的泔水,那是礦工們一天的口糧。
“你這個老廢物!”監工大怒,走過去一腳踢翻了木桶。
譁啦。
泔水灑了一地,混合着煤灰和泥土。那塊晶石滾了幾圈,停在了一灘稀粥裏。
“那是給豬吃的,你弄髒了晶石!”監工舉起鞭子,就要往死裏抽。
老人絕望地護住頭。
但他更絕望的是那灑在地上的粥。他趴在地上,不顧鞭子,拼命用手去抓那些混着泥土的米粒,往嘴裏塞。
那是食物。哪怕是豬食,也是食物。
高處的橫梁上,希爾維亞的腳步停住了。
她看着那個趴在地上像狗一樣舔食泥水的老人,又看了看那個被監工踩在腳下的木桶。
眉頭,一點點皺起。
她不關心戰俘的死活,也不關心帝國的榮耀。
但她討厭兩件事:
第一,難吃的食物。
第二,浪費食物。
把食物踢翻在地上,讓人趴在地上吃。這種行爲,是對“進食”這個神聖行爲的褻瀆。
很吵。
很髒。
很礙眼。
希爾維亞的手指搭在了“靜謐之月”的劍柄上。
“既然不想讓人吃飯,那就都別吃了。”
她身體前傾,腳尖在橫梁上一點。
嗖。
沒有呐喊,沒有宣告。
她像一只捕食的鷹,從幾十米的高空垂直墜落。
風聲在耳邊呼嘯。
下方的監工還在揮舞鞭子。鞭稍剛剛揚起,還沒落下。
一道銀光閃過。
噗。
監工的手腕齊根而斷。斷口平滑如鏡,甚至連血都沒來得及噴出來。
那只握着鞭子的斷手飛了出去,掉進了旁邊的岩漿池裏。
“啊啊啊啊——!”
遲來的慘叫聲響徹礦坑。
希爾維亞落地。雙膝微曲,卸去沖擊力。靴子踩在堅硬的岩石上,發出一聲悶響。
她站直身體,擋在那個老人面前。
周圍的礦工驚呆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其他的監工反應過來,紛紛拔出武器,吹響了哨子。
“敵襲!有人劫獄!”
幾十名監工和守衛圍了上來。弩箭上弦,長刀出鞘。
希爾維亞沒有看他們。
她低頭,看着地上那灘灑掉的粥。
“太稀了。”她評價道,“而且餿了。”
然後,她抬起頭。那雙祖母綠的眸子裏,沒有一絲溫度。
“既然是垃圾,就該待在垃圾桶裏。”
錚——!
劍吟聲起。
她動了。
這一次,她沒有使用任何火焰,沒有動用一絲“永恒之火”的力量。
純粹的劍技。
精靈流·風切。
她的身影化作一道殘影,沖進了人群。
第一劍,斬斷了最前面一名守衛的十字弩。劍鋒劃過,弓弦崩斷,反彈的力道抽在守衛臉上,皮開肉綻。
第二劍,刺穿了側面撲來的監工的大腿動脈。拔劍,鮮血噴涌。
她不殺人。殺人太慢,而且屍體會擋路。
她只廢人。
斷手,斷腳,挑斷腳筋。
她在人群中穿梭,步伐如同舞蹈。每一劍揮出,都伴隨着骨骼碎裂的脆響。
那些平時作威作福的監工,在她面前就像是笨拙的木偶。他們的攻擊全部落空,只能砍中空氣。而那個銀色的身影,總能從最不可思議的角度鑽出來,給他們致命一擊。
“攔住她!那是怪物!”
一名監工頭目驚恐地大叫,試圖後退。
希爾維亞反手握劍,劍柄狠狠撞在他的下巴上。
咔嚓。
下頜骨粉碎。頭目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僅僅一分鍾。
地上躺倒了一片。哀嚎聲此起彼伏。
希爾維亞站在場地中央,手中的“靜謐之月”未染一滴血。因爲太快,血珠根本掛不住。
她收劍,轉身,看向那個目瞪口呆的老人。
“還能走嗎?”她問。
老人顫抖着點頭,又搖頭。
“那就爬。”
希爾維亞指了指遠處的升降梯。
“門開了。”
她沒有再管那些戰俘。她不是救世主,也沒義務帶幾千個累贅逃跑。她只是幫他們砸開了籠子的鎖,至於飛不飛,那是鳥的事。
她向着升降梯走去。
“站住!”
一聲暴喝從頭頂傳來。
轟隆隆。
巨大的機械轟鳴聲響起。
岩壁上方,一個巨大的鋼鐵平台緩緩降下。
平台上站着一個龐然大物。
那是一台高達四米的蒸汽動力裝甲。黑色的鐵甲上鉚釘密布,背後背着巨大的高壓鍋爐,正在噴吐着黑煙。左臂是一面厚重的塔盾,右臂則是一根還在旋轉的巨型合金鑽頭。
裝甲的胸口敞開,坐着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男人。他赤裸着上身,身上插滿了輸液管,連接着裝甲的控制中樞。
他是這裏的典獄長,也是紅獅王國的戰爭狂人——“鐵錘”博羅斯。
“哪來的老鼠,敢砸老子的場子!”
博羅斯獰笑,拉動操縱杆。
滋滋滋——
鑽頭高速旋轉,發出刺耳的噪音。
“我要把你鑽成肉泥!”
轟!
蒸汽裝甲啓動,帶着萬鈞之勢沖了下來。那沉重的步伐踩得地面都在震顫。
希爾維亞停下腳步。
她看着那個沖過來的鐵疙瘩,眉頭微皺。
“太吵了。”
她不喜歡噪音。尤其是這種毫無美感的機械噪音。
博羅斯沖到近前,巨大的鑽頭對着希爾維亞當頭刺下。
風壓撲面。
希爾維亞沒有硬接。她側身,滑步。
鑽頭擦着她的身體刺入地面,岩石瞬間粉碎,碎石飛濺。
博羅斯反應極快,左臂塔盾橫掃。
希爾維亞向後仰倒,雙手撐地,一個後空翻,輕巧地落在了數米之外。
“只會躲嗎?”博羅斯大笑,“老子的裝甲是特種合金,刀槍不入!”
他推動拉杆,背後的鍋爐噴出一股紅色的蒸汽。裝甲速度暴增,再次沖撞而來。
這一次,是大範圍的橫掃。
避無可避。
希爾維亞眼神一凝。
既然避不開,那就不避。
她不退反進。
在塔盾即將撞上她的瞬間,她猛地起跳,踩在了塔盾的邊緣。
借力,騰空。
她跳到了裝甲的頭頂上方。
“找死!”博羅斯抬頭,裝甲肩部的兩個噴火口打開,兩條火龍噴涌而出。
希爾維亞在空中強行扭轉腰身,避開了火焰的核心,但衣角依然被燎焦了一塊。
她落在了裝甲的後背上——那個巨大的高壓鍋爐旁。
這裏是動力源。
博羅斯大驚,試圖甩掉她,但裝甲太過笨重,根本夠不到背後。
希爾維亞雙手握劍,劍尖向下。
“刀槍不入?”
她冷笑一聲。
“只要是組裝的東西,就有縫隙。”
她的目光鎖定了鍋爐與裝甲連接的一根高壓輸氣管。
那裏是弱點。
“靜謐之月”刺出。
並沒有蠻力穿刺,而是精準地切入管口的連接閥門。
撬動,旋轉。
崩!
一聲脆響。
那一枚小小的螺母被崩飛。
高壓氣體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呲——!
白色的高溫蒸汽如利劍般噴出,正對着博羅斯的後腦勺。
雖然有駕駛艙的防護玻璃,但這股高溫直接導致駕駛艙溫度飆升。
“啊!燙燙燙!”
博羅斯慘叫,駕駛艙內警報大作。視野瞬間被霧氣遮蔽。
裝甲失去了平衡,踉蹌着向前沖去,一頭撞在岩壁上。
轟隆!
岩壁上的晶石被震落,砸在裝甲上。
希爾維亞早已跳開,落在遠處的傳送帶上。
博羅斯並沒有就此完蛋。他憤怒地拍打着控制台,強行切斷了泄漏的管路,啓動了備用能源。
“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裝甲再次站起,這一次,它的雙眼變成了血紅色。
“過載模式!”
博羅斯嘶吼。
裝甲背後的散熱口全部打開,噴出藍色的火焰。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
它像一頭瘋狂的公牛,沖向希爾維亞。
希爾維亞站在傳送帶上,看着那輛失控的戰車。
她看了一眼傳送帶的盡頭——那裏是一個巨大的粉碎機,用來粉碎大塊的礦石。
她沒有逃。
她站在原地,等待。
五米。三米。一米。
就在鑽頭即將觸碰到她鼻尖的刹那。
她動了。
不是向後,也不是向左向右。
她是向下。
一劍斬斷了腳下的傳送帶。
傳送帶斷裂,希爾維亞隨着斷裂的一端墜落。
博羅斯的沖鋒落空了。
但他停不下來了。過載模式下的裝甲慣性太大,根本刹不住車。
巨大的裝甲順着傳送帶的軌道,直直地沖向了那個粉碎機。
“不!不——!”
博羅斯驚恐地大叫,拼命拉動制動杆。
火花四濺,制動杆被拉斷。
轟!
嘎吱——嘎吱——
巨大的鋼鐵裝甲一頭扎進了粉碎機那兩排猙獰的齒輪中。
金屬扭曲、撕裂的聲音響徹整個礦洞。
粉碎機的齒輪卡住了裝甲的鑽頭和手臂,瘋狂地咀嚼着。堅硬的合金裝甲在更大的工業力量面前,就像是易拉罐一樣被擠壓變形。
博羅斯被卡在駕駛艙裏,雖然沒有被粉碎,但也被擠得動彈不得,只能發出絕望的嚎叫。
希爾維亞單手抓着斷裂的傳送帶,懸在半空,像蕩秋千一樣蕩到了對面的平台上。
她看了一眼那個卡在粉碎機裏的鐵疙瘩,搖了搖頭。
“吃太撐了,容易卡住。”
她收劍,轉身走向升降梯。
此時,整個礦區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戰俘們趁亂暴動,搶奪守衛的武器。守衛們忙着鎮壓暴動和救出典獄長,根本沒人顧得上這個銀色的煞星。
希爾維亞走進升降梯,拉下操縱杆。
齒輪轉動,升降梯緩緩上升。
透過柵欄,她最後看了一眼下方的煉獄。
火光,鮮血,呐喊。
那個之前被她救下的老人,正舉着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一個倒地的監工。
希爾維亞移開視線。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肉幹。
“餓了。”
……
升降梯穿過漫長的豎井,終於停在了地面。
大門打開。
久違的陽光刺得希爾維亞眯起了眼睛。
這裏是紅蓮礦區的後山,也是紅獅王國的腹地。
空氣中沒有了煤煙味,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清香和遠處的……飯香?
希爾維亞的鼻子動了動。
她看到不遠處的樹林邊,停着一輛看起來很豪華的馬車。幾個仆人正在生火做飯。
烤架上轉動着一只烤全羊,金黃油亮,香氣撲鼻。
希爾維亞走了過去。
仆人們看到了這個從礦區禁地走出來的女人,嚇得丟下勺子就跑。
馬車的簾子掀開,一個胖乎乎的貴族探出頭,剛想呵斥,卻看到了希爾維亞手裏那把還沒來得及擦拭的劍,以及那一身雖然沒有血跡、卻帶着濃重殺氣的裝備。
貴族很識時務地縮回了頭,甚至貼心地把車門關得死死的。
希爾維亞走到烤架前。
她撕下一條羊腿,咬了一口。
外焦裏嫩,孜然味很足。
“勉強合格。”
她坐在草地上,大口吃着羊肉,看着遠處的紅獅王都方向。
“埃爾裏克說,第二個食材在王都的皇家寶庫裏。”
她咽下羊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正好,順路。”
風吹過樹林,樹葉沙沙作響。
那個銀色的背影,在吃完最後一口肉後,再次踏上了征途。
身後,礦區的黑煙直沖雲霄,像是一道狼煙,宣告着那個傳說中的“暴食魔王”,正式進入了紅獅王國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