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們在哪兒?”林蘇掏出手機撥通電話。短短幾句對話,語氣簡短,聽得出雙方早已約定妥當。掛斷後,他抬眼看向遠方:“她們在觀光車上車點等我們。”
林蘇下意識伸出手,手指微蜷,似要如往常般牽白筱寧的手——小時候每次出門,他總習慣拉住她的衣角或手腕,生怕在人群中走丟。可指尖剛動,他仿佛被什麼念頭猛然拽回現實,動作戛然而止,迅速將手縮回藏到身後,假裝若無其事地摸了摸後腦勺,指尖在發間胡亂晃動,一副不自在卻強作鎮定的模樣。如今他們皆已成年,彼此的界限不再如兒時模糊,他本能地意識到,許多曾習以爲常的親昵,如今已不再適宜。
所幸,白筱寧並未察覺他的窘迫,她的注意力已被不遠處一塊藍白相間的指示牌吸引,抬手指向右前方:“往這邊走。”腳步自然挪動,語氣篤定,仿佛承擔帶路之責,也能讓她在這微妙氛圍中多一分掌控感。
兩人並肩前行,腳步踩在微溼的水泥路上,發出輕而有節奏的回響,與遠處偶有的車鳴交織。路旁是新栽的綠化帶,樹幹上還纏着固定用的塑料繩,顯然是近年規劃的景區設施。白筱寧望着四周一排排嶄新建築——統一的水泥立面、標準化的玻璃門窗、招牌泛着刺眼光澤——不禁皺眉:“這裏……真不像有古鎮的樣子。”她原以爲會見到斑駁舊屋,如今所見卻更像某個新開發的郊區商業圈。
又走了十多分鍾,行人稀少,偶有三兩遊客手持導覽圖或自拍杆經過。終於在一處轉角,他們看見一塊樸素站牌,鐵皮上的字跡被雨水沖刷得發灰。旁邊依次排着小賣部與接客亭,皆采用仿古風格:深色木梁、飛檐翹角,窗櫺雕着規整卻生硬的花紋。近看之下,木紋過於整齊,漆色太過鮮亮,顯然是近年刻意打造的“古風”門面,缺少歲月沉澱的真實感。
“媽媽們呢?沒看見啊。”白筱寧左右張望,只見幾位遊客在亭子旁拍照打卡。
“在接待中心裏面坐着呢。”林蘇抬手指向不遠處一棟白色小樓,門口掛着“綜合接待中心”的牌子。
推門而入,一陣帶空調冷意的風撲面而來,驅散了室外悶熱。大廳內擺着幾排簡易座椅,兩位母親並肩坐在靠窗處,身子微傾,低聲交談,笑意從眼角細紋裏溢出。說到興起時,還不時輕碰對方手臂,似在分享什麼秘密。見他們進來,兩人如做賊般立刻噤聲,表情飛快恢復正經。雲文錦幹咳一聲,率先起身,拍了拍褲子上並不存在的褶皺:“車票買好了,走吧!”
白筱寧一頭霧水,餘光瞥見她們眉眼間未散的愉悅,心中不免好奇——她們方才在說什麼?關於誰?爲何見他們便如驚弓之鳥?但她還未來得及追問,兩位母親已一前一後走向門外,儼然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姿態。
四人登上觀光車。車廂不大,座位緊湊,不多時便已坐滿遊客。車子微微顛簸着啓動,風從兩側涌入,裹挾着林間溼潤的苔蘚氣息——混合着泥土、植物汁液與河水激起的清冽,隱約夾雜鳥鳴與樹葉摩挲的沙沙聲——自然之氣被整輛車放大,撲面而來。
車速漸快,輪胎碾過不平路面,微微顛簸。風勢愈強,吹得人眯起眼。白筱寧的長發猝不及防被風卷起,幾縷發絲在空中亂舞,最後黏在唇邊與臉頰,如頑童抓撓,弄得她狼狽又滑稽。她抬手去理,卻被風一次次打亂,幾乎陷入一場小型拉扯戰。林蘇坐在她身旁,背脊微靠,眉峰間噙着淡淡笑意,仿佛正觀賞一出默劇。
林蘇忽然伸手,動作幹淨利落卻不顯唐突,從白筱寧腕上取下那根戴了許久的棕色皮筋。那舉動自然得仿佛昨日才做過千百遍——過去無數次,上學路上見她頭發被風吹亂,他總會默默替她扎好。皮筋在他指間輕繃,他微微前傾,將她散亂的長發一點點攏起,指節穿過發縷時,帶起一陣微涼觸感。
“我自己來就好!”白筱寧如被燙到,條件反射般推開他的手,動作快得連自己都愣住。心跳莫名加速,仿佛有人驟然敲響她心中的警鍾。太久未見,他這般親昵而順手的舉動,讓她一時無所適從——那些早已歸入“童年回憶”的習慣,被他輕描淡寫地從過往拽至眼前,可他們已非當年可理所當然牽手上下學的姐弟。他不再是孩子,而是初入社會的成年男子,有了男性的體格與氣息,這樣的靠近,便讓她不得不在意那些曾無需在意的邊界。
她慌亂中迅速抓起頭發,手指胡亂一絞,草草扎成略顯凌亂的馬尾,發梢不服帖地翹在一旁。她努力讓語氣自然,卻仍帶一絲急促與解釋:“謝謝蘇蘇,只是我自己弄更順手些。”她加重“自己”二字,似在劃清某條細微界線,又怕傷他,倉促補上“謝謝”。
林蘇一怔,指尖還殘留着觸碰她發絲的柔軟。他悄悄收回手,似突然意識到越界,神色閃過一絲局促,目光也飄開:“哦……好的,姐姐。”語氣輕得幾乎被風吹散,但“姐姐”二字,仍是他下意識抓住的安全繩。
見他顯出少有的窘迫,她心底反倒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愧疚,她壓下微妙的尷尬,連忙補了一句:“你一直都很細心,是我反應太大了。”她爲自己找台階,也爲他鋪退路。
風繼續吹拂,卻似比先前柔和了些。觀光車駛向景區深處,兩岸景致悄然變換。起初是修剪整齊的綠化帶與人工植草坡;漸漸地,青山層疊顯現,山色由淺入深,延展至雲霧繚繞的天際。溪流蜿蜒其間,水聲潺潺,偶有被時光打磨圓潤的巨石探出水面。再往前,真正的古鎮輪廓終於從樹影間顯露——無刺眼霓虹,無喧囂商鋪,無統一規劃的“網紅打卡點”,唯有一排排牆面斑駁的老屋,青灰瓦片在陰天泛着微潮的暗光,屋檐垂下的青苔被雨水浸潤,綠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