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裏並肩走過,風起時滿地飛舞的樹葉簌簌作響;盛夏共撐一把傘,在密密雨簾中擠着前行,雨水順着傘沿滴落,鞋尖踩進路邊積水,“噗嗤噗嗤”濺起細小水花;深冬黃昏,一呼氣便在冷冽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在斜陽餘暉裏緩緩消散。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細節,無聲無息地堆疊,悄然築成了他們共同的童年與少年時光。
這一切,一直持續到林蘇即將升入初二的那個夏天。
白筱寧如願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大學錄取通知,仿佛眼前驟然鋪開一條嶄新道路,通向未知卻明亮的遠方。
林蘇得知消息後,第一反應是歡呼雀躍,像打了勝仗的小兵,在小區裏狂奔一圈,逢人便喊:“我寧姐姐考上大學啦!”他由衷地爲她高興,覺得這大概是整條老街近來最值得慶賀的事。
彼時的他尚不明白,這張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不僅是通往新生活的通行證,更是一場離別的倒計時。
白筱寧很快就要拖着行李箱,帶着從小積攢的記憶與不舍,離開這座滋養她長大的小城,奔赴地圖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點——對她而言,卻是全然陌生的遠方。
當聽說她要提前出發、遠赴外省讀書時,林蘇愣在原地,耳邊嗡鳴一聲,腦子仿佛被人狠狠拍了一記。回過神來,眼眶“刷”地紅了。
那天下午,他一路小跑沖到白筱寧家,氣還沒喘勻,就推門闖進去,站在她面前,聲音發顫卻格外響亮地嚷着,也要去白筱寧所在的城市上學。神情鄭重其事,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人生志向。
那一刻,他真心相信:只要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能追上她的腳步,站在同一座城市的街頭。
可終究,倔強沒能撐到最後。真正到了告別的時刻,白筱寧推着行李箱準備出發,他還是哭得一塌糊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說話帶着濃重哭腔,怎麼也止不住。他幹脆整個人死死堵在門口,背靠門板,雙手撐住門框,不許她走——仿佛只要他站在這裏,火車就會停駛,時間也會就此凝固。
白筱寧一邊覺得好笑,輕輕戳他腦門,笑罵他“還是個小孩子。”,一邊心口卻酸澀難忍。她把所有說不出口的離愁別緒,都藏在笑聲背後,只能一遍遍耐心安慰:“好好學習,姐姐會回來的。”
她抽出紙巾,動作輕柔地替他擦去淚痕,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眼神裏滿是心疼與不舍,望着眼前這個抽噎不止的少年。林蘇吸着鼻子,紅着眼與她對視,終於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如同籤下一份莊嚴契約:“姐姐放假一定會回來看你,決不食言。”這句話出口,他自己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只要“放假”這個詞還在,他們之間就不會真的走散。
是白筱寧自己沒哭。青春期的少女心中涌動着一種難以名狀的沖動:她渴望“出去看看”,渴望“靠自己生活”,迫不及待要掙脫父母羽翼,開啓真正獨立的人生。她把情緒壓得極好,笑着收拾行李,笑着與鄰居道別,眼中閃爍着對未來的渴望。
倒是她母親,明明早知這一天終會來臨,真站在門口目送女兒拉着行李箱離去時,情緒卻瞬間崩塌。她一會兒叮囑這個,一會兒囑咐那個,嘴裏念着“多穿衣服”“常打電話”,聲音卻越來越抖,眼眶裏的淚珠仿佛被輕輕一碰,便滾滾滑落。
然而,白筱寧離開後,那座小城並未原地等待。幾個月後,那棟承載他們從牙牙學語到青春懵懂的老樓,被一圈藍色鐵皮圍擋嚴嚴實實圍了起來,仿佛一夜之間被隔絕於塵世之外。熟悉的水泥牆上,被人用粗大紅漆刷上一個醒目的“拆”字,筆畫凌亂卻氣勢洶洶,宛如一個時代的休止符。
鄰裏陸續搬往城市各處。而林蘇一家本就隨工程項目輾轉南北,這次借着拆遷之機,幹脆徹底啓程,隨公司遷往更大的城市,在異鄉扎下新根。
搬家、安頓、適應新環境……各自家中都有一攤忙不完的瑣事。
久而久之,聯系在不知不覺間稀薄下來,如同一根被遺忘的細線,終被時光悄然磨斷。
思緒飄至此處,地鐵車廂內又響起提示音,女聲清晰報出下一站站名。
列車微微晃動,車門上方的電子屏上,綠燈一格一格跳動。
白筱寧垂下視線,仿佛剛從朦朧回憶中被喚回現實。她伸手從大衣口袋掏出手機,解鎖屏幕,指尖在一衆應用圖標間稍作停頓,最終點開那個久未使用的QQ。
她手中僅存的聯系方式,便是林蘇的QQ號——那是他們少年時代最常用的聊天工具。彼時微信尚未普及,智能手機也遠不如今天便宜,放學後大家仍習慣打開台式機或老舊筆記本,深夜窩在屏幕前敲打鍵盤,聊着一個個閃爍的對話框。
她還記得,當年是林蘇興沖沖跑來她家,蹲在舊電腦前,她一邊教他注冊賬號,一邊幫他琢磨該起什麼昵稱。小小的他戴着一副略大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烏黑發亮,雙手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神情嚴肅認真,仿佛在處理什麼關乎天下的大事。
登錄賬號後,她隨手滑動好友列表,很快便找到那個熟悉又略顯陌生的頭像。
十年過去,那枚小小的頭像竟從未更換,仍是當年那個極簡的幾何圖案——沒有動漫角色,也沒有自拍照。
昵稱也始終如一,沒有花哨符號,亦無矯情籤名。她點進他的空間,頁面幾乎空空蕩蕩,背景仍是默認的藍色漸變,只零星躺着幾條多年前轉發的說說。時間軸大片空白,宛如一間塵封已久的倉庫,門半掩着,裏面落滿時光的灰。
白筱寧不禁想象,那或許是他某段再未回頭翻看的青春記錄,如今早已被他徹底棄用,不再登錄。
十年光陰,就這樣在不經意間倏忽而逝。當年那個初一的小豆丁,如今早已成年,或許比她還高出一頭,聲音也不再青澀。
她不禁想:他如今是什麼模樣?是否仍如少年時那般安靜寡言?眼底是否還藏着那份沉靜而倔強的光?他是否早已將那個每日牽着他穿過黃昏小巷、送他回家的“姐姐”忘得一幹二淨,只把那段時光當作模糊的童年背景?又或者,是否會因她的“失約”而心生埋怨?
她握着手機出神,拇指懸在屏幕上方。
耳機裏,講書人的聲音不知何時已轉入新章節,她卻一句未聽進去。直到那單調的敘述再次提醒她時間的流逝,她才驀然驚覺:自己的思緒早已越過人來人往的車廂,飄回十年前的老小區,飄回那些在槐樹下靜靜等待的黃昏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