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采訪區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沉重的鼓點,敲擊在蘇言澈的心上。他能感覺到來自記者、攝影師以及所有工作人員目光中的探究和等待,那無聲的壓力幾乎要凝成實質。眼角的餘光裏,顧夜寒依舊像一尊沉靜的雕塑,沒有絲毫要打破僵局的跡象。
不能再等下去了。
蘇言澈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微不可聞,卻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然。他抬起眼,臉上重新漾起慣有的、溫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底下,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鄭重。他轉向顧夜寒,目光不再閃躲,而是清晰地、認真地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既然記者老師問到了,”他開口,聲音比平時略微低沉,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我先說吧。”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做最後一次確認。鏡頭牢牢鎖定着他,捕捉着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拋開角色,拋開所有外在的東西,”蘇言澈的聲音很平穩,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無比,“我最欣賞夜寒的,是他的**認真和專注**。”
他沒有使用“敬業”、“努力”這類泛泛之詞,而是選了兩個更具體、更貼近他觀察的詞匯。
“無論是在片場,還是對待任何一項工作,我都能感覺到,他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心力。他會爲了一個鏡頭反復琢磨,爲了一個細節和導演、和對手演員深入探討。那種對自己熱愛的事情,近乎執拗的投入和純粹,我覺得……”他微微歪頭,像是在尋找最準確的表達,最終輕輕吐出兩個字,“……很酷。”
這個詞從一個溫和的人口中說出,帶着一種別樣的真誠和分量。它不僅僅是對專業能力的認可,更隱隱觸及了顧夜寒那份與外界疏離感之下的內核。
記者眼中閃過一絲亮光,顯然對這個答案頗爲滿意。她立刻將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顧夜寒:“顧老師呢?您欣賞蘇老師哪一點?”
壓力瞬間轉移。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蘇言澈的,都聚焦在了顧夜寒身上。蘇言澈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掐入了掌心。他會說什麼?會用“專業”、“友善”這類安全詞嗎?還是會……幹脆保持沉默?
顧夜寒在衆人的注視下,依舊垂着眼眸,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他似乎思考了幾秒,那幾秒對蘇言澈而言,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他抬起了眼。
他沒有看記者,而是將目光,直接、毫無回避地投向了身旁的蘇言澈。
那目光深邃,平靜,卻像帶着某種穿透力,直直地望進蘇言澈的眼底。
采訪區再次安靜下來,只有攝像機在無聲地記錄着這歷史性的一瞥。
在蘇言澈幾乎要承受不住那過於專注的凝視時,顧夜寒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因爲周圍的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他特有的、微沉的磁性。
“溫柔。”
他吐出了第一個詞。
蘇言澈的心猛地一跳。溫柔?這似乎是一個意料之中,又帶着些許概括性的評價。符合他對外展現的形象,安全,妥帖。
然而,顧夜寒的話並沒有結束。
他看着蘇言澈,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確認什麼,然後,用同樣清晰的語調,補充了第二個詞:
“和……**堅韌**。”
“堅韌”二字落下,如同驚雷,在蘇言澈的腦海裏轟然炸響。
他渾身幾不可查地一震,瞳孔因爲震驚而微微收縮。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沖上了頭頂,讓他耳中嗡嗡作響。
堅……韌?
怎麼會是這個詞?
這不是形容外殼堅硬的詞語,而是形容內在的、百折不撓的意志。是藤蔓,是蒲草,是看似柔軟卻極難被摧毀的力量。
顧夜寒怎麼會……怎麼會用這個詞來形容他?
外界看到的,永遠是蘇言澈的溫和、好脾氣、易於相處。很少有人會去探究,在這份溫和之下,支撐他走過籍籍無名、面對網絡非議、承受高強度工作壓力的,究竟是什麼。
他以爲自己將那份內在的倔強和不肯認輸的韌性隱藏得很好。他習慣用微笑化解矛盾,用包容面對挑剔,將所有咬牙硬撐的時刻都藏在無人可見的角落。
可顧夜寒看到了。
他不是看到了他表現出來的“溫柔”,而是穿透了那層溫柔的表象,精準地捕捉到了其下最核心的、支撐他一路走來的品格——“堅韌”。
這是一種遠比“專業”、“認真”甚至“溫柔”本身,更觸及靈魂的認知。
記者顯然也對這個答案感到意外,她愣了一下,隨即立刻追問:“堅韌?顧老師能具體說說嗎?是指蘇老師在專業上的堅持?”
顧夜寒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記者,表情恢復了平時的淡漠,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出自他口。他言簡意賅地回應:“各方面。”
三個字,將所有的探究和深挖都擋了回去,卻更顯得那兩個字的分量沉重。
采訪就在這種微妙而震撼的氛圍中結束了。記者和工作人員開始收拾設備,互相道別的聲音打破了之前的寂靜。蘇言澈機械地站起身,臉上還維持着禮貌的笑容,回應着工作人員的“辛苦了”,但整個人的神魂仿佛還飄在半空中,被“堅韌”那兩個字牢牢釘住。
他和顧夜寒在工作人員的簇擁下,一前一後地走向各自的休息室。走廊裏光線略顯昏暗,與剛才攝影棚的明亮形成對比。
蘇言澈走在前面,能聽到身後顧夜寒平穩的腳步聲。他的心緒如同亂麻,無數個疑問在腦海中翻騰。他爲什麼會那麼說?他是什麼時候看出來的?他還看到了什麼?
就在他即將推開自己休息室門的那一刻,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
顧夜寒也恰好走到他身後不遠處,見他轉身,便也停了下來,安靜地看着他。
周圍的工作人員識趣地稍微散開了一些,給他們留出一點空間。
“那個……”蘇言澈的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幹澀,他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仰頭看着顧夜寒,問出了從聽到那兩個字起就盤旋在心頭的問題,“‘堅韌’……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他問得沒頭沒尾,但他知道顧夜寒一定明白他在問什麼。
顧夜寒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沒有立刻回答。走廊的光線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他此刻的表情顯得有些難以捉摸。
在蘇言澈幾乎以爲他不會回答,或者又會用“觀察”二字敷衍過去的時候,顧夜寒卻有了動作。
他抬起右手,修長的食指伸出,沒有觸碰蘇言澈,而是極輕地、在自己的鎖骨位置,點了一下。
那個位置——正是蘇言澈之前拍一場高難度威亞戲時,因爲反復撞擊和摩擦,導致鎖骨下方一片淤青,連續貼了好幾天膏藥的地方。當時爲了不耽誤進度,他誰也沒說,只是悄悄讓助理買了藥膏和膏藥,每天收工後自己處理。戲服一穿,誰也看不出來。
他怎麼會知道?
蘇言澈徹底怔在原地,瞳孔因爲極度的震驚而放大。
顧夜寒看着他瞬間呆住的表情,什麼也沒再說,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然後,他側身,從蘇言澈身邊擦過,徑直走向了自己的休息室,推門,進入,關門。
一系列動作流暢而自然,沒有半分停留。
走廊裏,只剩下蘇言澈一個人還僵硬地站在原地。
耳邊似乎還回響着顧夜寒那低沉的聲音——“溫柔。和……堅韌。”
眼前則反復閃現着他剛才那個動作——手指輕點他自己鎖骨的位置。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戰栗感,如同電流般從脊椎骨竄起,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不是通過泛泛的觀察得出的結論。
他是看到了那些連他身邊最親近的工作人員都可能忽略的、隱藏在不爲人知角落的細節。他看到了他的傷,他的隱忍,他的堅持。
這份注視,遠比任何浮於表面的關心或客套的贊美,都要來得深沉和……致命。
蘇言澈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在了自己鎖骨下方,那個曾經淤青、如今已經痊愈的位置。那裏仿佛還殘留着某種無形的觸感,滾燙灼人。
顧夜寒……
他到底,在背後,看了他多久?
又看到了多少,他不曾示人的模樣?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