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鐵尺臨門

劉嬸家院門外,晨風吹過,帶着泥土和草木灰的氣息,卻吹不散薛靜和田嶽心頭的寒意。

那扇緊閉的破木門,像一道冰冷的分界線,將他們和“希望”隔絕開來。劉嬸毫不掩飾的排斥和恐懼,比昨晚的寒風更刺骨。她拒絕的不僅僅是草藥,更是他們作爲“人”求生的基本權利。在這個封閉的鄉村世界裏,他們這些天外來客,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是需要被警惕、被隔離,甚至被清除的“異類”。

田嶽臉上強撐的社交笑容徹底垮了,只剩下疲憊和一絲茫然。他慣用的那套“建立關系、發現需求、尋求共贏”的話術,在劉嬸根深蒂固的“非我族類”的戒備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怎麼辦?”他聲音幹澀地問薛靜。

薛靜沒有立刻回答。她依舊盯着那扇門,眼神幽深。她緩緩收起那枚無人問津的金屬發卡,動作很慢,像是在整理思緒,也像是在消化某種更冷酷的現實。劉嬸的反應,其實在她的預料之中,甚至比她預想的更直接、更不留餘地。這驗證了她昨晚的某個判斷:溫和的、基於“交換”的嚐試,在這個環境裏,成功率低得可憐。

“回去。”薛靜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告訴夏銘,此路不通。”

“那徐婉……”田嶽看向村東頭柴房的方向。

薛靜轉身,步伐比來時更穩,也更冷:“她的時間,不多了。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兩人沉默地往回走。沿途村民的目光依舊粘在他們身上,但似乎多了一些別的意味——不再是單純的好奇,而是摻雜了隱約的興奮和指指點點的議論。田嶽心頭不安更甚,低聲對薛靜說:“感覺不太對,這些人好像在等着看什麼。”

薛靜也察覺到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她加快了腳步。

與此同時,在村中另一條小路上,夏銘和張磊的處境更爲不妙。

那幾個穿着青色號衣、頭戴平定巾、腰挎鐵尺的公差,目標明確,徑直朝着他們走來。爲首的是個黑臉膛、留着短須的中年漢子,眼神銳利如鷹,上下打量着夏銘和張磊怪異的衣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爾等何人?”黑臉公差聲音洪亮,帶着官家人特有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口吻,“因何在村中遊蕩?裏正在何處?”

張磊腿肚子有些發軟,下意識地看向夏銘。夏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上前半步,拱手行禮——一個他臨時模仿的、並不標準的明代禮節:“差爺,我等乃南洋遇難海商,昨夜漂泊至此,借貴村柴房暫歇。同伴患病,正欲尋醫問藥。”

“海商?”黑臉公差眯起眼睛,顯然不信,“有何憑據?路引、船引、勘合何在?爾等衣着發式,與我大明子民迥異,口音更是古怪,豈是一句‘海商’便可搪塞?”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夏銘的抓絨外套和張磊的沖鋒衣,“況且,海商遇難,貨物何在?隨行人員何在?怎地只剩你等七人,且個個形跡狼狽,言語支吾?”

每一個問題都切中要害。夏銘準備好的“南洋海商遇風浪”的說辭,在專業的盤查面前漏洞百出。他意識到,面對官府,他們那套粗糙的謊言根本經不起推敲。

“差爺容稟,”夏銘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風浪凶猛,船貨盡失,我等九死一生,僅以身免。身上文書信物,也皆失落海中。眼下同伴病重,懇請差爺通融,容我們……”

“通融?”黑臉公差打斷他,冷笑一聲,“爾等來歷不明,無路引,無保人,衣衫怪異,聚於村中,已犯《大明律》‘收留迷失子女’與‘盤詰奸細’之條!裏正何在?!”

這時,聞訊趕來的裏正(昨晚那位老者)和鐵柱等幾個村民匆匆跑來。裏正對着公差躬身行禮,語氣恭敬中帶着忐忑:“陳捕頭,您來了。這幾個外鄉人,昨夜突然出現在村外荒野,自稱南洋海商,老朽見其有女眷患病,一時心軟,暫且安置於柴房,正想今日報官……”

陳捕頭揮揮手,不耐煩地打斷裏正:“既無憑證,便是流民、逃戶,甚或是倭寇探子、妖人!統統拿下,押回縣衙,交由大老爺勘問!”他根本不想聽更多解釋,在這個多事之秋,寧可錯抓,不可錯放。尤其是這群人打扮如此扎眼,簡直是送上門的“功勞”,或者至少是避免“失察”罪責的替罪羊。

“拿下!”陳捕頭一聲令下,身後幾個如狼似虎的年輕公差立刻撲上,抖出繩索。

“差爺!我們不是壞人!我同伴真的病了!”張磊急得大叫,試圖掙扎,卻被一個公差反扭住胳膊,疼得他倒吸冷氣。

夏銘沒有反抗,他知道反抗只會讓情況更糟。他迅速權衡:被捕入縣衙,固然危險,但或許比在村裏被當成“妖人”私下處置稍好一線?至少,官府理論上要講程序。他看了一眼張磊,用眼神示意他冷靜。

就在這時,薛靜和田嶽也趕了回來,正好看到夏銘和張磊被公差扭住的場景。田嶽臉色大變,薛靜腳步一頓,眼神急速閃爍。

“還有這兩個!”陳捕頭一眼看到薛靜和田嶽,尤其是薛靜那身打扮,眉頭皺得更緊,“一並拿下!押去柴房,將所有人犯一並帶走!”

抵抗是徒勞的。七個人,連同半昏迷的徐婉,被粗魯地用繩索連成一串,在村民們復雜目光的注視下——有幸災樂禍,有漠然,也有少數一絲不忍——被押出了村落,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土路。

徐婉被毛文瀚和陳鋒勉強攙扶着,腳步虛浮,意識模糊,嘴裏依舊喃喃着聽不清的囈語。陳鋒嚇得臉色慘白,幾乎要靠毛文瀚拖着走。毛文瀚臉色鐵青,牙關緊咬,但面對明晃晃的鐵尺和專業的捆綁,他所有的力氣和手藝都無用武之地。田嶽還在試圖向押送的公差套近乎、解釋,換來的是不耐煩的呵斥和推搡。張磊垂着頭,心如死灰,書本上的“官府”“律法”此刻變成了切身可感的、冰冷沉重的枷鎖。夏銘沉默地走着,大腦飛速運轉,思考着接下來可能面對的審訊和應對之策。

薛靜走在隊伍中間,繩索勒得手腕生疼。她的目光掠過押送公差冷漠的臉,掠過路邊荒蕪的田地,最後落在前面被攙扶着的徐婉背影上。徐婉的囈語斷斷續續飄來,在風聲和腳步聲的間隙,薛靜似乎捕捉到幾個相對清晰的詞:

“……陣營任務……保護目標……”

“……生存時長……獎勵……”

“……警告:土著敵意過高……”

薛靜的瞳孔微微收縮。這些詞語,比昨晚的“系統”“副本”更加具體,更加指向明確。這絕不是一個高燒病人隨機的胡言亂語所能解釋的。難道……徐婉真的帶着某種“認知模板”在看待這個世界?這個想法荒謬絕倫,卻又如同陰冷的毒蛇,鑽進她的思緒。

如果……如果徐婉的胡話有某種“依據”,哪怕只是她個人扭曲的認知,是否意味着,她對接下來“官府審問”這個“劇情”也有某種預設的“應對策略”?哪怕那是荒誕的、基於遊戲或小說的策略?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薛靜迅速將其壓下。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但徐婉這個“變量”的重要性,在她心中再次提升。她需要更密切地觀察。

通往縣城的土路漫長而顛簸。日頭漸高,飢餓、幹渴、疲憊和恐懼交織,折磨着每一個人。徐婉的情況越來越糟,幾次幾乎癱倒。公差只是催促,沒有任何憐憫。

午後時分,灰撲撲的縣城城牆終於出現在視野裏。低矮,破舊,牆皮斑駁脫落,與影視劇中高大威嚴的城池相去甚遠。城門處有兵丁懶散地值守,進出百姓不多,都面帶菜色。

他們這一串“奇裝異服”的犯人,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騷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看!抓了一夥倭寇?”

“不像啊,倭寇哪有穿成這樣的?”

“定是妖人!你看那兩個女子,衣不蔽體,傷風敗俗!”

“海外來的番鬼吧?”

各種猜測和鄙視的目光如芒在背。夏銘等人低着頭,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異類”在社會凝視下的屈辱和無力。

他們沒有進縣衙正門,而是被押着從側面一個小門進去,穿過一條狹窄陰暗的通道,來到一處散發着黴味和尿臊味的院落。這裏就是縣衙的牢獄區。低矮的牢房一字排開,柵欄是粗大的木頭,裏面影影綽綽,傳來犯人的呻吟、咳嗽和咒罵。

“進去!”陳捕頭將他們押到一間稍大的牢房前,打開沉重的木柵門,粗暴地將他們推了進去,然後“哐當”一聲鎖上。

牢房比村裏的柴房更加陰暗潮溼,地上鋪着黴爛的稻草,牆角有一個散發着惡臭的糞桶。唯一的光源是高處一個巴掌大的、裝着幾根木柵的小窗。空氣污濁得令人作嘔。

七個人跌坐在地,粗重地喘息。徐婉被放倒在相對幹燥一點的牆角,她似乎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急促而微弱的呼吸。

毛文瀚第一個反應過來,撲到木柵門前,用力搖晃:“官爺!官爺!我們有人病得快死了!求求你們,給點藥,或者找個郎中看看吧!”

外面傳來公差不耐煩的驅趕聲:“喊什麼喊!到了這裏,是生是死,由大老爺定奪!老實待着!”

希望,再一次被冰冷地拒絕。

牢房裏一片死寂。只有隔壁牢房不知哪個犯人有氣無力的呻吟,以及遠處隱約的刑具碰撞聲。

夏銘靠牆坐下,閉上了眼睛。被捕入獄,雖然是他推演過的可能性之一,但真正身處其中,那股絕望的壓迫感還是遠超想象。法律的鐵網已經罩下,他們這些沒有身份、沒有根腳、甚至沒有一套合理解釋的“黑戶”,下場可想而知。流放?充軍?還是直接作爲“妖人”或“奸細”被處決?

田嶽癱坐在稻草上,喃喃道:“完了……全完了……”他所有的機變和口才,在監獄的鐵柵和官府的威權前,毫無用處。

張磊抱着膝蓋,身體微微發抖,他腦子裏那些關於明代司法黑暗、監獄瘐斃率高的記載,此刻無比清晰地涌現出來。

陳鋒把臉埋在毛文瀚的背上,無聲地抽泣。毛文瀚重重一拳砸在潮溼的土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卻說不出一句話。

薛靜挪到徐婉身邊,再次試探她的額頭,溫度依舊燙手。她輕輕掰開徐婉的嘴唇,看了看舌苔,又聽了聽呼吸。然後,她抬起頭,看向黑暗中沉默的夏銘,聲音清晰而冷靜,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絕望:

“夏銘,你的‘賣人’方案,在監獄裏,還有操作空間嗎?”

所有人爲之一愣,看向薛靜。

夏銘睜開眼,在昏暗中與薛靜對視。他聽出了薛靜話裏的意味——這不是嘲諷,而是在絕境中,重新將那個最殘酷的選項擺上台面,進行可行性評估。

“很難。”夏銘的聲音同樣平靜,像是在討論一個項目難點,“牙行不會到縣衙大牢來買人。除非……賄賂獄卒,通過特殊渠道。但我們現在,一無所有。”連最後那點“奇物”都在路上被公差搜走了。

“不,我們還有。”薛靜緩緩道,目光掃過衆人,“我們還有‘人’。我們自己,就是籌碼。區別在於,如何將自己‘賣’出去,以及,賣給誰。”

她頓了頓,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繼續說道:“官府審問,目的是定罪或榨取價值。如果我們毫無價值,那就是待宰的羔羊。如果我們能證明自己有‘價值’,哪怕是很特別的、有風險的‘價值’,也許能換來一線生機——比如,作爲‘海外奇人’被某個有需要的官吏‘看中’,就像縣丞需要人解決鼠患和賬目。但前提是,我們能活到被‘估價’的時候,尤其是徐婉。”

她將問題再次拋回給夏銘,也拋給所有人:在監獄這個更極端、規則更血腥的環境裏,那個曾經被激烈反對的“理性生存模型”,是否需要進行迭代?是否存在着某種……更隱晦、更殘酷,但也可能更有效的“交易”?

牢房外的走廊傳來腳步聲和獄卒的談笑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黑暗重新吞噬寂靜。

徐婉在昏迷中,忽然極其輕微地、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觸發支線:牢獄之災……”

“……任務目標:存活七日……”

“……隱藏線索:尋找‘鑰匙’……”

薛靜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細如蚊蚋的音節。她的身體,在無人看到的陰影裏,驟然繃緊。

鑰匙?什麼鑰匙?

她看向徐婉毫無血色的臉,心中那個荒誕的猜想,變得越來越難以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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