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暗流競渡
牢房裏的時間,不再是線性的流逝,而是變成了粘稠、黑暗、散發着腐臭的膠質,緩慢地將人包裹、窒息。
陳捕頭將他們扔進牢房後,便再未出現。只有兩個面黃肌瘦、眼神渾濁的獄卒定時出現,一次是在傍晚,提來一個破木桶,裏面是散發着餿味的、看不清原料的稀粥和幾個硬得像石頭的黑面窩頭;另一次是在次日清晨,來收走糞桶,換上一個同樣肮髒的空桶。除此之外,便是徹底的遺忘。
沒有審訊,沒有提堂,甚至沒有更多的盤問。這種“被遺忘”的感覺,比嚴刑拷打更令人心慌。它意味着他們連被“處理”的資格都排不上號,只是被隨手扔進這個角落,任其自生自滅。或許,在官吏眼中,他們這樣的“無籍流民”,死在這裏和死在外面,並無區別,還省了押送和文書。
徐婉的高燒持續不退,偶爾會短暫地清醒片刻,眼神渙散,嘴唇翕動,喝下幾口毛文瀚強行灌下的稀粥水,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沉。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臉頰卻燒得通紅,像兩團不祥的火焰。薛靜用撕下的衣襟蘸着每天分到的那點可憐的飲水,不斷給她擦拭,但效果微乎其微。死亡的陰影,已經清晰地籠罩在這個女孩身上。
張磊的狀況也不妙。從進入牢房開始,他就斷斷續續地腹瀉。那渾濁的牢飯和無法保障的飲水,正在迅速擊垮他本就不算強健的身體。他蜷縮在角落,臉色蠟黃,額頭滲出虛汗,每一次如廁都讓他更加虛弱。他嚐試用自己知道的一點野外知識——比如盡量只喝沉澱後的上層水,但條件太差,收效甚微。
陳鋒被絕望和恐懼徹底壓垮了。他不再哭泣,只是整天呆呆地坐着,抱着膝蓋,眼睛空洞地望着那扇高高的小窗,仿佛魂魄已經離開了身體。毛文瀚試圖鼓勵他,跟他說話,但得到的只有微弱的搖頭或點頭。
田嶽的“社交能量”似乎也耗盡了。他不再試圖和獄卒搭話——那只會換來呵斥和嘲笑。他沉默地坐在那裏,看着污穢的地面,眼神裏充滿了自我懷疑和疲憊。
只有夏銘和薛靜,還在以各自的方式“工作”着。
夏銘利用一切機會觀察。他記住了兩個獄卒交接班的大致時間,記住了他們談話中偶爾透露的零星信息——哪個犯人家裏送了錢,夥食就好點;哪個胥吏最近手氣差,脾氣暴躁;縣丞老爺似乎正爲秋糧征收和上面派下來的“礦稅”催繳焦頭爛額……他將這些碎片信息在腦中拼湊,試圖勾勒出這座縣衙的權力圖譜和運行規則。他注意到,獄卒對他們這幾個“奇裝異服”的犯人,除了最初的鄙夷和戒備,似乎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尤其是對他身上那件已經髒污不堪、但材質明顯異於常服的抓絨外套。
他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夠接觸更高層級獄吏,甚至胥吏的機會。賄賂是唯一的途徑,但他們身無長物。唯一的“資本”,就是他們自己,以及他們腦袋裏那些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奇思怪想”。他在評估,誰可能是“買家”,或者說,誰可能有“需求”。
薛靜的重點則放在內部和徐婉身上。
她主動承擔了分配那點可憐食物的責任,盡量公平,優先照顧病號。她用一種近乎機械的冷靜,維持着這個瀕臨崩潰的小團體最低限度的秩序。同時,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徐婉身邊。除了物理上的看護,她更像一個專注的監聽者,捕捉着徐婉每一句夢囈。
徐婉的囈語變得更有“規律”。在發燒的潮熱中,她斷斷續續地重復着一些短語,仿佛在和一個看不見的界面對話:
“……生存點:-2……持續扣除中……”
“……狀態:重度感染、脫水、營養不良……”
“……建議:獲取‘基礎草藥包’或‘抗生素(無效)’……”
“……警告:同陣營成員健康值下降……”
“……地圖解鎖:縣衙監獄(區域)……”
“……關鍵NPC識別:獄卒王五(貪婪)、獄吏趙(可接觸)……”
這些詞語,混雜着高燒的胡話,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系統性”。薛靜不動聲色地將它們記在心裏,並開始嚐試印證。
“獄卒王五”——她觀察那兩個獄卒,從他們偶爾互相的稱呼中,確認了那個稍微年輕些、眼神總在犯人破爛行李上打轉的,確實姓王,行五。
“獄吏趙”——她聽到年長獄卒有一次抱怨“趙先生又來查獄,雞蛋裏挑骨頭”,這個“趙先生”,很可能就是管理監獄的低級文吏,姓趙。
“基礎草藥包”——這暗示了某種“獲取”途徑?在監獄裏?
薛靜的心跳微微加速。徐婉的囈語,無論來源多麼荒誕,其內容正在與現實產生詭異的映射。這不再是單純的瘋話。她決定進行一次試探。
第二天中午,當那個被稱作“王五”的年輕獄卒來送飯時,薛靜沒有像往常一樣默默接過,而是抬起臉,用虛弱但清晰的聲音說:“王五哥,行行好,我妹妹快不行了。聽說……趙先生心善,能不能幫忙遞個話?我們……我們海外之人,也略懂些奇巧,或許能幫趙先生解憂。”
王五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這個一直沉默的女人會突然開口,還直接點出了“趙先生”。他眯起眼,打量着薛靜,雖然蓬頭垢面,但輪廓和氣質與村婦截然不同。“幫趙先生解憂?就你們?”他嗤笑一聲,“趙先生能有什麼憂要你們解?少耍花樣!”
“不敢耍花樣。”薛靜語氣平靜,甚至帶上一絲若有若無的淒楚,“只是……我們那海外之地,有些計算數目、管理倉儲的笨辦法,或許比算盤快些。聽說朝廷催繳稅賦,賬目繁雜……若趙先生有用得着的地方,我們萬死不辭,只求……能給妹妹尋一絲活路。”她刻意將“計算”“賬目”“稅賦”這些詞咬得清晰。
王五將信將疑。稅賦、賬目確實是縣衙裏最讓人頭疼的事,連趙先生也常抱怨。這幾個海外之人,雖然古怪,但萬一真有點歪才呢?他掂量了一下,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哼了一聲:“等着吧!”便提着桶走了。
但這句“等着吧”,已經讓薛靜看到了縫隙。她回過頭,發現夏銘正看着她,眼神深邃。顯然,他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你在賭。”夏銘低聲道。
“我們沒有賭本,只能賭信息。”薛靜同樣低聲回應,“徐婉的胡話裏,提到了‘獄吏趙’和‘賬目’。我結合了你之前聽到的關於‘秋糧’和‘礦稅’的信息。”
夏銘沉默片刻:“她的胡話,你信多少?”
“我不信‘系統’。”薛靜頓了頓,“但我信她的大腦在極度壓力下,可能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整合了潛意識裏觀察到的碎片信息,並用她最熟悉的‘遊戲敘事’框架輸出。那些信息本身,可能有參考價值。”
這個解釋理性而冷酷,但夏銘接受了。在絕境中,任何可能的信息源都不能放過。“‘鑰匙’呢?她還提過‘鑰匙’。”夏銘問。
薛靜搖頭:“沒再提過。可能只是純粹的囈語。”
然而,就在這天深夜,徐婉的病情似乎到了某個臨界點。她開始劇烈地顫抖,說起了“胡話”,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甚至帶上了一種詭異的、仿佛朗讀般的語調:
“……警告:關鍵人物‘徐婉’生命值低於10%……”
“……觸發緊急被動任務:‘生存本能’……”
“……掃描環境……可利用資源:甘草、車前草(幹燥,牆角)、炭末(火盆遺留)、人類唾液(酶)……”
“……生成簡易配方:甘草炭末糊(消炎、吸附),車前草汁(利尿、輕微抗菌)……”
“……執行指令:告知最近友方單位……”
說完這些,她的頭一歪,似乎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呼吸變得更加微弱,但奇異地平穩了一絲。
牆角?甘草?車前草?
薛靜和一直沒睡的毛文瀚幾乎同時動了起來。毛文瀚撲到徐婉剛才目光似乎瞥過的牆角,用手在潮溼的稻草和泥土裏摸索。很快,他摸到了幾根幹枯的、虯結的草根,以及幾片同樣幹癟的、心形的葉子。他對草藥一竅不通,但徐婉說得如此具體!
“是這些嗎?”毛文瀚聲音發顫,將東西遞給湊過來的薛靜。
薛靜借着微光仔細辨認。草根帶着淡淡的甜味,葉片形狀……她也不認識。但此刻,沒有選擇。
“炭末!”毛文瀚想起徐婉的話,又爬到牢房中央那個早已冰冷、只剩灰燼的破火盆邊,小心地收集起一層相對幹淨的炭灰。
沒有工具,沒有水。毛文瀚一咬牙,將一點幹草根和葉子塞進嘴裏,用力咀嚼,混合着自己的唾液,吐在掌心,又混入一點點炭末,攪成一種黑乎乎、令人作嘔的糊狀物。
“這……這能行嗎?”田嶽也醒了,看着那團東西,臉色發白。
“沒有別的辦法了。”毛文瀚聲音沙啞,眼神裏是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他輕輕捏開徐婉的嘴,小心翼翼地將那點糊狀物抹在她的牙齦和舌根處。徐婉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
接着,毛文瀚又將剩下的幹葉嚼爛,擠出一點點墨綠色的汁液,滴進徐婉嘴裏。
做完這一切,三人守在徐婉身邊,大氣不敢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牢房裏只有衆人壓抑的呼吸聲。
後半夜,徐婉的呼吸似乎真的順暢了一點點,額頭依然燙,但那種令人心焦的拉風箱般的聲音減弱了。
“老天爺……”田嶽喃喃道,看着徐婉,又看看毛文瀚手裏剩下的幹草,眼神復雜。
張磊也被驚醒,虛弱地問:“怎麼了?”
“徐婉……她剛才,好像‘告訴’我們怎麼找藥。”陳鋒小聲說,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夏銘坐直了身體,在黑暗中,他的目光銳利地射向薛靜。薛靜微微點頭,確認了陳鋒的說法。
徐婉的“胡話”,第一次產生了直接、且看似積極的幹預效果。
這不再是映射,這是……指引?
荒謬感與一絲冰冷的希望交織,沖擊着每個人的認知。他們看着那個依舊昏迷的女孩,仿佛在看一個無法理解的謎團。
第二天,王五再次出現時,臉上帶着一種古怪的表情。他打開牢門,沒送飯,而是沖裏面道:“那個誰,薛氏,還有那個領頭的男的,趙先生要問話。跟我來!”
機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來了。
夏銘和薛靜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和決斷。他們整理了一下破爛的衣衫,跟着王五走出了牢房。
穿過陰暗的走廊,來到一間稍微像樣點的值房。一個穿着青色吏服、面皮白淨、約莫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坐在一張舊書案後,正皺着眉頭翻看一卷賬冊。他便是獄吏趙先生,趙秉安。
趙秉安抬起頭,目光冷淡地掃過夏銘和薛靜,尤其在薛靜臉上停留了一瞬,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和審視。
“爾等便是那海外流民?”趙秉安開口,聲音平淡,帶着吏員特有的謹慎和疏離,“王五說,爾等自稱擅數算、理賬?”
夏銘上前一步,躬身道:“回趙先生,不敢說擅,只是海外有些取巧的法子,或可節省些人力工夫。”
“哦?”趙秉安不置可否,將手中賬冊往前一推,“眼前便有一樁麻煩。歷年秋糧損耗,出入庫記賬混雜,新舊不一,對不上數。上頭催得緊,你二人看看,可能理清?”
這是一道考題,也是一道生死關。理清了,或許有價值;理不清,或顯得無用,下場可想而知。
夏銘和薛靜走到案前,看向那密密麻麻、用毛筆豎排記載的賬冊。數字是大寫漢字,條目繁瑣,塗改甚多,確實一團亂麻。
薛靜快速掃視,低聲道:“需要統一格式,引入符號,橫向比對。”
夏銘點頭,對趙秉安道:“先生,可否借紙筆一用?還需一些時間。”
趙秉安示意王五拿來劣質紙張和筆墨。
夏銘和薛靜沒有用毛筆——他們也不會。夏銘從懷中摸出半截偷偷留下的、燒過的細小木炭枝,薛靜則挽起袖子,露出相對幹淨的手臂內側。
兩人不再說話,迅速進入狀態。夏銘負責將賬冊條目按時間和倉庫分類,用炭枝在紙上畫出簡易表格。薛靜則心算能力極強,快速口誦數字,並將復雜的中文數字轉換爲簡易的阿拉伯數字(他們稱之爲“番碼”),填入表格。
趙秉安起初冷眼旁觀,漸漸,他的眼神變了。這兩人動作生疏,手法怪異(不用毛筆,寫“鬼畫符”),但那種條理清晰、歸類明確的處理方式,以及快得驚人的心算速度,是他從未見過的。尤其是那些古怪的“番碼”和橫豎交叉的“格子”,竟能讓雜亂的數據一目了然。
不到一個時辰,一冊糊塗賬的脈絡竟被大致理清。夏銘指着紙上的表格,清晰指出幾處明顯的記錄錯誤、重復計算和可能的虧空環節。
趙秉安看着那張寫滿“鬼畫符”和清晰結論的紙,久久不語。他再抬頭看夏銘和薛靜時,眼神裏的冷淡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和估量。
“爾等……究竟從何處來?”他緩緩問道,語氣已然不同。
夏銘知道,真正的談判,此刻才開始。他深吸一口氣,準備拋出那個精心修改過的、更具“價值”的故事版本。
而在牢房裏,毛文瀚守着依舊昏迷但呼吸稍穩的徐婉,陳鋒和張磊靠在一起取暖,田嶽望着小窗發呆。
隔壁牢房的老犯人,忽然隔着木柵,沙啞地低聲說:“喂,新來的……你們那兩個同伴,被趙扒皮帶走了?”
毛文瀚警覺地看向他。
老犯人咧開缺牙的嘴,露出一個古怪的笑:“趙扒皮……可是吃人不吐骨頭。你們那點‘海外奇技’,喂不飽他的……他想要的,更多。”
“什麼意思?”田嶽忍不住問。
老犯人嘿嘿笑了兩聲,聲音像是破風箱:“這牢裏……什麼都能賣,尤其是人。女的,長得不一樣的,更值錢……趙扒皮上面,可還有人呢。”
毛文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原來,所謂的“機會”,可能只是通往另一個更黑暗陷阱的入口。夏銘和薛靜以爲自己在與獄吏博弈,卻不知獄吏之上,還有更大的陰影。
而徐婉,在無人注意的昏迷中,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仿佛在夢魘中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
牢獄的暗流,遠比他們看到的,更加深邃、湍急,且布滿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