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城回來的火車上,林小山一夜沒合眼。
不是不想睡,是不敢睡。懷裏揣着三百塊——存折在貼身內兜,五十塊現金在挎包最底層,用破布包着,塞在一堆雜物中間。他抱着挎包,眼睛時刻警惕着周圍的人。
同車廂的人都睡了,鼾聲此起彼伏。偶爾有人起夜,從他身邊經過,他都會下意識地收緊手臂。黑暗中,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又重又快。
天亮時,火車終於到了縣城。
林小山隨着人流下車,出站。縣城的早晨比省城安靜多了,街上人不多,只有幾個早點攤冒着熱氣。他找了個人多的攤子,要了碗豆漿,兩根油條,慢慢吃着。
熱乎乎的豆漿下肚,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鬆些。
吃完早點,他沒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縣百貨大樓。
大樓三層,灰撲撲的外牆,門口掛着“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標語。進去後,裏面光線昏暗,櫃台後面站着售貨員,表情大多冷淡。
林小山先去了文具櫃台。
玻璃櫃台裏擺着各種本子、鉛筆、文具盒。他看中一個鐵皮的文具盒,盒蓋上印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紅色大字,還有天安門圖案。問價,一塊二。
又看本子。普通的作業本五分錢一本,帶塑料封皮的日記本三毛。鉛筆有帶橡皮的兩分,不帶的一分。
“同志,給我拿那個文具盒,再拿五個作業本,兩支帶橡皮的鉛筆,一個日記本。”
售貨員是個年輕姑娘,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低頭拿東西。
算賬:文具盒一塊二,本子兩毛五,鉛筆四分,日記本三毛,總共一塊七毛九。
林小山數出錢。嶄新的毛票,剛從銀行取的。
售貨員找了錢,把東西用報紙包好。林小山小心地放進挎包。
接着去了布料櫃台。
貨架上擺着各種布匹:藍色的確良,灰色的卡其布,碎花棉布,還有厚實的勞動布。母親說過,想要塊深藍色的布做棉襖面,父親需要灰色的做褲子。
“同志,深藍的確良怎麼賣?”
“一尺七毛二。”售貨員是個中年婦女,正織毛衣。
“要一丈二。”
一丈二是十二尺。算賬,八塊六毛四。
“灰色的卡其布呢?”
“一尺六毛八。”
“要八尺。”父親做條褲子,八尺夠了。五塊四毛四。
兩塊布加起來十四塊零八分。
林小山又買了五斤棉花——家裏棉襖裏的棉花都硬成疙瘩了,該換了。棉花一斤一塊八,五斤九塊。
布和棉花花了二十三塊多。
他還想買別的,但理智告訴他不能太招搖。剩下的錢得留着,有更大的用處。
從百貨大樓出來,挎包已經鼓鼓囊囊了。他找了個僻靜角落,把買的東西重新整理,塞到最底下,上面蓋上舊衣服。
然後去長途汽車站。
回靠山屯的客車一天兩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他趕上了上午那趟,車是輛破舊的“解放”牌客車,座椅的海綿都露出來了。
上車時,他特意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把挎包抱在懷裏。
客車搖搖晃晃地開動了。窗外是熟悉的田野、山林。離家越近,林小山的心跳得越快——不是緊張,是激動。
他想像着父母看到錢時的表情,妹妹看到新文具時的笑容……
兩個小時後,客車在靠山屯村口停下。
林小山下了車,深吸一口氣——山裏的空氣清冽,帶着鬆樹和雪的味道。回家了。
他沿着村道往家走。路上遇見幾個村民,都跟他打招呼:
“小山回來了?”
“省城咋樣?”
“事兒辦妥了?”
林小山一一應着,腳步不停。
到家門口時,院門虛掩着。他推開,看見母親正在院裏曬被褥,父親在劈柴。
“爸,媽,我回來了。”
周桂蘭猛地轉身,手裏的被褥差點掉地上:“小山!”
林建國放下斧頭,走過來:“咋樣?”
“進屋說。”
三人進了東屋。林小山反手關上門,插上門栓。
“小禾呢?”
“上學去了,下午才回來。”周桂蘭急切地問,“咋樣啊?賣了嗎?”
林小山沒說話,先把挎包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文具盒、本子、鉛筆、日記本,還有那兩卷布和棉花。
周桂蘭眼睛瞪大了:“這……這得花多少錢?”
林建國拿起那卷深藍色的確良布,手指摩挲着布面。這布厚實,顏色正,是幹活人穿的料子。
“爸,媽,你們坐。”林小山說。
夫妻倆在炕沿坐下。
林小山這才從懷裏掏出那個小木盒——裝熊膽的盒子,現在空了。他打開盒子,裏面不是熊膽,是存折和一疊錢。
他把存折遞給父親:“這是存折,存了二百五十塊。”
林建國接過存折,手有點抖。他識字不多,但數字認得。看到“250.00”這個數字時,呼吸明顯重了。
周桂蘭湊過來看,眼睛瞪得老大:“二……二百五?”
“嗯。”林小山又把那疊現金拿出來,“這是五十塊現金,我留的零花。”
他把錢一張張攤在炕上。五張十塊的“大團結”,嶄新,連號。還有幾張一塊的,一些毛票。
總共三百塊。
屋裏死一般寂靜。
只有爐子上水壺燒開的“嗚嗚”聲,還有父母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林建國才開口:“真……真賣了三百?”
“嗯。”林小山把賣熊膽的經過簡單說了,省去了陳老師幫忙的細節,只說找到了懂行的老藥鋪。
“三百……”周桂蘭喃喃重復,“三百塊……”
她忽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壓抑的、無聲的哭,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淌,滴在炕席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林建國眼圈也紅了,但他忍着,只是用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好……好……”
林小山鼻子發酸,但他笑了:“爸,媽,咱家有錢了。能過個好年了。”
“是……是……”周桂蘭抹着眼淚,“能過個好年了……”
林建國小心翼翼地把存折和錢收起來,鎖進炕櫃最底層的抽屜裏。鑰匙只有一把,他掛在脖子上,貼身戴着。
“這事兒,誰都不能說。”父親表情嚴肅,“就說賣了八十,不,六十。就說六十。”
林小山點頭:“我明白。”
三百塊在1985年的農村,是一筆能讓眼紅的巨款。傳出去,不知道會惹來什麼麻煩。
“買這些東西……”周桂蘭摸着那些布和棉花,“也太招搖了。”
“媽,該買的得買。”林小山說,“你和爸多少年沒做過新衣裳了?小禾上學也得有像樣的書包文具。咱們不偷不搶,花自己掙的錢,不怕。”
話雖這麼說,但周桂蘭還是擔心:“村裏人問起來咋說?”
“就說賣了熊膽,換了點錢。具體多少不說。”林建國已經有了主意,“布就說是在縣城買的處理布,便宜。”
這樣安排穩妥。
一家人又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還債——趙叔的草藥錢兩塊,代銷點的賬六毛五,王嬸的兩塊,還有前些年借的其他零零碎碎,總共不到十塊錢。
還清債,無債一身輕。
剩下的錢,一部分存着不動,作爲家裏的“底兒”。一部分用來改善生活——買點白面,買點肉,再買點過年用的東西。
“我想……開春送小禾去縣裏上學。”林小山忽然說。
周桂蘭一愣:“縣裏?那得住校吧?費用高……”
“費用我出。”林小山很堅定,“小禾聰明,在村裏小學屈才了。去縣裏,教學質量好,將來考中學有希望。”
林建國沉默了一會兒:“縣裏小學……一學期得多少?”
“我問過了,學費五塊,書本費三塊,住校的話一個月夥食費八塊。一學期下來,大概三十塊。”
三十塊,對這個家庭來說,依然是筆大數目。但有了三百塊打底,不是不可能。
“讓她去。”林建國一錘定音,“咱家就這一個閨女,得供。”
周桂蘭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最終點點頭:“那……那就去吧。”
正說着,外頭院門響了,小禾放學回來了。
“爸!媽!哥!”小姑娘跑進屋,看見炕上的東西,眼睛亮了,“這、這是啥?”
“給你的。”林小山把文具盒、本子、鉛筆推過去。
小禾小心翼翼地拿起文具盒,打開,合上,又打開。鐵皮盒蓋上的天安門圖案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真、真好看……”她小聲說。
“還有這個。”林小山拿出日記本,“以後每天寫日記,把有意思的事記下來。”
小禾接過日記本,塑料封皮是粉紅色的,上面印着花朵。她翻開第一頁,雪白的紙,淡淡的墨香。
“謝、謝謝哥……”
“不用謝。”林小山揉揉她腦袋,“好好念書,開春送你去縣裏上學。”
小禾猛地抬頭:“真、真的?”
“真的。”
小姑娘眼睛一下子溼了,撲進哥哥懷裏:“我、我一定好好學!”
晚上,周桂蘭用新買的布開始裁衣裳。林建國坐在炕上抽煙,看着妻子在燈下忙碌,嘴角帶着笑。
林小山幫着母親打下手——遞剪刀,穿針線。他的手笨,幹不了細活,但心意到了。
“媽,你也給自己做身。”他說。
“不急,先給你爸和小禾做。”周桂蘭低頭縫着,“我有的穿。”
“都有。”林小山很堅持,“三百塊呢,夠做好幾身了。”
周桂蘭笑了:“那也得省着花。錢來得不容易。”
這話林小山同意。錢確實來得不容易——是用命換的。
但他不後悔。
這一夜,林家睡得特別踏實。
有錢了,有盼頭了。
日子,真的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