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膽用油紙仔細裹了三層,又用幹荷葉包好,裝進一個巴掌大的小木盒裏。木盒是林建國年輕時自己做的,榫卯結構,沒有一根釘子,嚴絲合縫。
臨行前夜,一家人圍坐在炕上。
林小山已經收拾好了行囊:一個半舊的帆布挎包,裏面裝着幹糧——五個玉米面餅子,三個煮雞蛋,一塊鹹菜疙瘩。還有軍用水壺、火柴、手電筒、幾毛錢零錢。最重要的,是貼身內兜裏那個小木盒。
“介紹信拿好了?”林建國問。
“拿好了。”林小山拍拍胸口內兜另一側。介紹信是大隊開的,蓋着紅章,寫着他去省城“探親”——李大山給找的理由,說是省城有遠房表舅。
“路上小心。”周桂蘭一遍遍叮囑,“錢分開裝,別都放一處。車上別睡太死,包要抱在懷裏。吃飯去國營飯店,別吃路邊攤……”
“知道了媽。”
小禾拉着哥哥的衣角:“哥,省、省城真有那麼高的大樓?”
“有,五六層呢。”林小山摸摸她腦袋,“等哥回來,給你講。”
“早去早回。”林建國最後說,“賣多賣少都別強求,平安回來要緊。”
“哎。”
第二天天不亮,林小山就出發了。
林建國送他到村口。父子倆都沒多說話,只是用力握了握手。父親的手粗糙、溫暖,掌心厚厚的繭硌人,但讓人心安。
“去吧。”
林小山轉身,踏上了去縣城的路。
三十裏地,走了兩個多時辰。到縣城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他直奔火車站——一棟灰撲撲的二層小樓,牆上刷着標語:“人民鐵路爲人民”。
買票窗口排着長隊。林小山排了半個時辰,輪到他的時候,說:“去省城,硬座。”
“介紹信。”售票員頭也不抬。
林小山遞上介紹信。售票員掃了一眼,又打量了他一下:“一塊八毛五。”
他數出錢,都是毛票和分幣,攢了好久。
票是張硬紙板,印着車次、時間。下午兩點發車,到省城是明天早上。
還有好幾個時辰。林小山在車站外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坐下,從挎包裏拿出餅子,就着涼水慢慢吃。
車站人來人往。有背着大包小包的農民,有穿着中山裝的幹部,還有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喇叭裏不時廣播車次,夾雜着電流的雜音。
林小山看着這一切,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
前世他離開靠山屯,是去城裏打工,坐的是長途汽車。那時心裏只有迷茫和惶恐。這一次,雖然也是去陌生地方,但目標明確,心裏踏實。
吃了東西,他在車站附近轉了轉。縣城比靠山屯繁華多了,有百貨大樓,有新華書店,有電影院——海報上畫着《少林寺》,李連傑擺着架勢。
但他沒進去。只是站在外面看看,心裏想:等有了錢,帶爸媽和妹妹來,看場電影,下頓館子。
下午一點多,他回到車站,檢票進站。
站台上停着一列綠皮火車,車廂上寫着“齊齊哈爾—哈爾濱”。車頭冒着白煙,咣當咣當地響。
林小山按票找到車廂,爬上去。硬座車廂裏擠滿了人,大包小包堆在行李架上,過道上也站着人。空氣渾濁,混合着汗味、煙味、食物味。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一個位置。旁邊已經坐了個中年男人,穿着藍色的確良中山裝,戴着眼鏡,在看報紙。
林小山把挎包抱在懷裏,坐下。
火車緩緩開動。窗外的站台向後移動,越來越快。房屋、田野、樹木,都向後飛掠。
這是他兩輩子第一次坐火車。
新鮮,也有點緊張。他緊緊抱着挎包,感覺懷裏的小木盒硌着胸口。
“第一次出門?”旁邊的中年男人忽然問。
林小山點點頭:“嗯。”
“去哪兒?”
“省城。”
“探親?”
“……嗯。”
中年男人笑了笑,沒再問,繼續看報紙。
火車哐當哐當地響,有節奏的搖晃讓人昏昏欲睡。林小山開始還強撐着,但很快眼皮就打架了。他提醒自己不能睡,可身體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推醒了。
是旁邊那個中年男人。
“小兄弟,醒醒。”男人壓低聲音,“你包被人盯上了。”
林小山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他下意識地抱緊挎包,轉頭看四周。
過道對面,兩個年輕人正往這邊看。見林小山醒了,他們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但那種眼神,林小山認得——是前世家當鋪老板看值錢東西時的眼神。
“謝謝……”他小聲對中年男人說。
“出門在外,多個心眼。”男人說,“貴重東西貼身放,包裏的都是幌子。”
林小山點點頭。他本來就小心,現在更警惕了。
車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火車在夜色中穿行,偶爾經過有燈光的地方,能看見房屋的輪廓。大部分時間,外面是漆黑一片。
乘務員推着小車過來賣盒飯:“盒飯盒飯,五毛一份!”
林小山沒買。他拿出自己的餅子,就着水壺裏的水吃。餅子已經硬了,但還能充飢。
中年男人買了份盒飯,打開,是米飯加一點白菜炒肉片。他看了看林小山手裏的餅子,忽然把盒飯推過來一半:“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不用不用……”
“客氣啥。”男人不由分說,撥了一半米飯和菜到飯盒蓋裏,“出門在外,互相照應。”
林小山推辭不過,只好接了。熱乎乎的米飯和菜,比冷餅子好吃多了。
兩人邊吃邊聊起來。男人姓陳,是省城一所中學的老師,回老家探親返程。
“小夥子,看你不像探親的。”陳老師忽然說。
林小山心裏一緊。
“別緊張。”陳老師笑了,“我教了這麼多年書,看人有點眼力。你眼神裏有股勁兒……像是去辦事的,重要的事。”
林小山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是去辦事。”
“需要幫忙嗎?”陳老師很自然地問,“我在省城住了二十多年,熟。”
這話讓林小山猶豫了。父親說別輕易相信陌生人,但陳老師看起來不像壞人,而且確實幫了他。
“我……去藥材公司賣點東西。”他最終說了實話,但沒說什麼東西。
陳老師點點頭:“藥材公司我熟。有個老同學在那兒當科長,姓王。如果需要,我可以引薦。”
“謝謝陳老師,暫時不用。”林小山還是謹慎,“我先自己看看。”
“也好。”陳老師不再多說,“如果需要,到省城中學找我,就說找陳志文。”
兩人又聊了會兒。陳老師講了些省城的事:哪兒吃飯便宜,哪兒住宿安全,藥材公司在哪條街……
林小山認真聽着,記在心裏。
夜深了,車廂裏安靜下來。大部分人都睡了,鼾聲此起彼伏。林小山不敢再睡,抱着挎包,睜着眼睛。
那兩個年輕人中途下車了,沒再出現。
天快亮時,火車終於到了省城。
喇叭裏廣播:“哈爾濱站到了,請旅客們帶好行李物品……”
林小山跟着人流下車。站台更大,人更多,嘈雜聲震耳欲聾。他緊緊抱着挎包,跟着指示牌往外走。
出站口,天剛蒙蒙亮。省城果然不一樣——高樓更多,街道更寬,公交車在跑,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
他按陳老師說的,先找了個早點攤。一碗豆漿,兩根油條,花了一毛五。豆漿滾燙,油條酥脆,他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問攤主藥材公司怎麼走。
“往前走兩個路口,右拐,看見個紅磚樓就是。”攤主熱情地指路。
林小山道了謝,順着方向走去。
走了約莫二十分鍾,果然看見一棟五層的紅磚樓,門牌上寫着“黑龍江省藥材公司”。門口人來人往,有穿白大褂的,有穿中山裝的,還有像他一樣穿着樸素的農民。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觀察進出的人。然後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一樓大廳很大,牆上有毛主席像,下面寫着“爲人民服務”。櫃台後面,工作人員在忙活。牆上掛着牌子:“收購處”“批發處”“零售處”……
林小山走向收購處。
櫃台裏坐着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燙着卷發,正低頭打算盤。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賣啥?”
“熊膽。”林小山說。
女人這才抬頭,打量了他一下:“拿出來看看。”
林小山從懷裏掏出小木盒,打開,露出裏面的油紙包。一層層打開,最後露出那顆金膽。
黃澄澄的,飽滿,在燈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澤。
女人眼睛亮了。她接過,仔細看,又對着光看了看,還聞了聞。
“品相不錯。”她說,“金膽,完整的。哪兒來的?”
“山裏打的。”
“介紹信。”
林小山遞上介紹信。女人看了看,又看看他:“靠山屯……林小山。十八歲?”
“嗯。”
“這熊膽,你打算賣多少?”
林小山心裏早有底。父親說過,金膽市價一百到一百二十塊,但收購站會壓價。
“一百二。”他說。
女人笑了:“小夥子,你懂行情嗎?收購價哪有那麼高。八十,最高了。”
八十。
比預期低了四十塊。
林小山心裏一沉,但面上不動聲色:“同志,這是金膽,完整的。我打聽過,省城藥材公司收,至少一百。”
“那是零售價。”女人搖頭,“我們收購了還得加工、運輸、儲存,成本高。八十,愛賣不賣。”
林小山猶豫了。
八十塊,也是一大筆錢。但比預期少太多。家裏等着這筆錢過年,妹妹等着買書包文具……
“那我再看看吧。”他收起熊膽,重新包好。
女人沒攔,只是說:“小夥子,省城就我們這兒收購價最高。你去別處,更低價。”
林小山道了謝,走出藥材公司。
站在街上,他有點茫然。
八十塊,賣不賣?
正猶豫着,忽然想起陳老師的話:“如果需要,到省城中學找我。”
他看了看天色,還早。一咬牙,決定去找陳老師。
省城中學不難找,問了幾個人就找到了。門衛聽說他找陳志文老師,打了電話,很快,陳老師從教學樓裏出來了。
“小山?這麼快就遇着麻煩了?”陳老師笑。
林小山把情況說了。
陳老師想了想:“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兩人坐公交車,穿過半個城區,來到一條老街。街兩邊都是老房子,有些掛着牌匾:“同仁堂”“回春堂”“濟世堂”……
“這是老藥鋪一條街。”陳老師說,“有些老字號,私下也收好藥材,價格比藥材公司公道。”
他們進了一家叫“德仁堂”的藥鋪。鋪子不大,但古色古香,藥櫃占了一整面牆,空氣裏彌漫着藥材的香味。
坐堂的是個老先生,戴老花鏡,正在看醫書。
“周老先生。”陳老師打招呼。
老先生抬頭,看見陳老師,笑了:“小陳啊,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帶個小朋友來,有點好東西,想請您掌掌眼。”
老先生看看林小山:“拿出來吧。”
林小山再次掏出熊膽。
老先生接過,看得很仔細。還拿出放大鏡,對着光看,又用小刀刮了點粉末,放在舌尖嚐了嚐。
“好膽。”他放下放大鏡,“金膽,完整,新鮮。小夥子,哪兒來的?”
“自己打的。”
“有膽識。”老先生點頭,“想賣多少?”
林小山這次學聰明了:“您看值多少?”
老先生伸出三根手指:“三百。”
林小山以爲自己聽錯了:“多少?”
“三百。”老先生重復,“這是市價。我們加工成藥材,能賣五百以上。但我們要賺差價,三百是公道價。”
三百!
比藥材公司高了整整二百二!
林小山心跳都快停了。
陳老師拍拍他肩膀:“周老先生是行家,不會騙你。”
“賣……賣!”林小山幾乎脫口而出。
老先生笑了,起身去裏間。很快拿出三沓錢——全是十塊的“大團結”,嶄新,連號。
“數數。”
林小山手都在抖。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一張張數過去,三十張,三百塊整。
“謝謝……謝謝周老先生!”他聲音發顫。
“該謝的是你自己。”老先生說,“這是你拿命換的。好好用這筆錢,別亂花。”
“哎!”
從藥鋪出來,林小山還覺得像在做夢。懷裏揣着三百塊巨款,走路都輕飄飄的。
“陳老師,真不知道怎麼謝您……”他眼眶發熱。
“舉手之勞。”陳老師擺擺手,“不過小山,這筆錢不少,你打算怎麼處理?”
“先存銀行。”林小山說,“留點零花,其他的帶回家。”
“聰明。”陳老師點頭,“走,我帶你去銀行。”
在陳老師幫助下,林小山在銀行開了個存折,存了二百五十塊。剩下的五十塊,他貼身放着。
辦完這些,已經是下午了。陳老師請他吃了頓飯——國營飯店的紅燒肉、炒白菜、米飯。林小山搶着付錢,但陳老師不讓。
“等你以後真發達了,再請我。”陳老師說。
飯後,陳老師送他去車站,買了返程票。
臨別時,陳老師給了張紙條:“這是我的地址和單位電話。以後來省城,有事找我。”
林小山接過,小心地收好:“陳老師,我一定記着您的好。”
“好好過日子。”陳老師拍拍他肩膀,“我看得出,你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火車開動了。
林小山坐在窗邊,看着省城的高樓漸漸遠去,心裏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他做到了。
不僅賣了熊膽,還賣了個好價錢。
三百塊,在這個年代,能改變很多事。
他摸了摸胸口的內兜,存折硬硬的,還在。
這一次,他真的能改變這個家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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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懷揣巨款回家鄉,全家歡喜又擔憂。
三百塊怎麼安排?是藏是花是存?
村裏眼紅的人多,半夜有人翻牆頭——
林家如何守財護家?且看下章《三百巨款引風波,夜半驚魂護家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