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新衣裳還沒來得及上身,流言已經像冬天的寒風一樣,刮遍了靠山屯的每一個角落。
最先傳開的是在代銷點。王嬸去還林家賒賬的錢時,順口說了句:“建國家把債都還清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旁邊幾個扯閒話的婦女立刻像聞到腥味的貓,豎起了耳朵。
“都還清了?啥債?”
“能有啥債,這些年零零碎碎欠的唄。趙老蔫的草藥錢,我這兒幾毛的賬,還有……”
“那得多少?”
“十來塊總有的。”
“十來塊?!”一個穿着碎花棉襖的胖女人眼睛瞪圓了,“林家哪來的錢?建國那點護林員工資,夠吃飯就不錯了。”
“聽說小山去省城賣了熊膽……”
“熊膽能賣多少?頂天二三十塊吧?還了債還能剩多少?”
“可不止。”另一個瘦女人壓低聲音,“我娘家侄子前年打過熊,說熊膽好的能賣五十。”
“五十?”胖女人撇撇嘴,“那也不夠還債做新衣裳啊。你們沒看見?周桂蘭在供銷社扯布,深藍的確良,一扯就是一丈二!還有棉花,買了五斤!”
這話像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水面,漣漪迅速擴散。
到第二天中午,流言已經升級成了“林家發了橫財”“小山在省城撿了錢包”“熊膽賣了二百塊”。
林建國去隊部開會時,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平時見面打招呼的村民,看他的眼神都帶着探究。村支書老陳把他叫到一邊,遞了根煙。
“建國啊,聽說你家……寬裕了?”
林建國接過煙,沒點:“還行。把債還了,鬆快些。”
“熊膽賣了?”
“嗯。”
“賣了多少?”老陳問得直接。
林建國早就想好了說辭:“六十。省城藥材公司收的。”
“六十……”老陳抽了口煙,“不少。但建國啊,屯裏現在傳得邪乎,說你發了大財。樹大招風,你得小心。”
“我知道。”林建國點頭,“就是六十,沒別的。”
“那就好。”老陳拍拍他肩膀,“不過有件事……公社武裝部來了通知,讓各屯組織民兵進山巡邏,清理害獸。獨耳魔王那事兒鬧得大,上面重視。你經驗豐富,帶個隊?”
這是正事,林建國沒理由推辭:“行。啥時候?”
“明天一早。你挑幾個人,槍隊裏出,子彈配二十發。”
“好。”
從隊部出來,林建國心裏沉甸甸的。流言這事,他預料到了,但沒想到傳得這麼快。得趕緊想個法子,把這事兒壓下去。
回到家,他把巡邏的事說了。
“我去。”林小山立刻說。
“你去啥。”林建國瞪他一眼,“在家待着,別露頭。”
“爸,越是躲着,別人越覺得咱心裏有鬼。”林小山很堅持,“我去巡邏,光明正大。別人問起熊膽的事,我就說賣了六十,愛信不信。”
林建國想了想,兒子說得有道理。
“行。但記住,咬死六十,多一分都別說。”
“嗯。”
第二天天還沒亮,隊部門口就聚集了十幾號人。
都是屯裏的青壯年。虎子、栓柱、鐵蛋當然在,還有趙老蔫的兒子趙小軍——他爹是獵戶,他也跟着學了不少。另外幾個是民兵隊的,扛着兩杆老式步槍。
林建國站在台階上,掃視一圈:“這次進山,兩個任務:一是巡邏,看有沒有狼群或者熊瞎子的蹤跡;二是清理害獸,見了就打,但要注意安全。”
他分配了任務:四個人一組,分三個方向進山。林小山、虎子、趙小軍、還有一個叫大壯的民兵一組,去黑瞎子溝方向——那裏熊跡多。
“記住了,互相照應,別落單。晌午在鷹嘴岩匯合。槍響了就是信號,聽見趕緊過去支援。”
“明白!”
各組出發。
林小山這組四個人,都背着槍——他和趙小軍背獵槍,虎子背一杆土銃,大壯背步槍。每人二十發子彈,還有幹糧、水壺。
路上,趙小軍忍不住問:“小山,聽說你家熊膽賣了六十?”
來了。林小山心裏早有準備:“嗯。”
“省城價這麼高?”
“碰巧了,趕上藥材公司缺貨。”林小山面不改色,“要平時,也就三四十。”
虎子在旁邊幫腔:“就是,我舅前年賣過一個,才三十五。”
趙小軍將信將疑,但沒再問。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到了黑瞎子溝。溝裏靜悄悄的,積雪覆蓋了一切痕跡。
“分頭找腳印。”林小山說,“虎子跟我往左,小軍和大壯往右。別走遠,保持能聽見聲音的距離。”
四人分開。
林小山和虎子沿着溝底慢慢走,眼睛盯着雪地。偶爾能看到一些小動物的腳印——兔子、野雞、狍子。但大的、新鮮的腳印沒有。
“小山哥,你說那些傳言……”虎子小聲說,“是不是劉抬抬傳的?”
劉抬抬,供銷社那個抬下巴的女人。林小山也懷疑她。那天買布買棉花,就她看見了。
“可能。”
“她那人就那樣,見不得別人好。”虎子啐了一口,“我家前年攢錢買了輛自行車,她也到處說我家錢來路不正。”
“不理她。”林小山說,“越理她越來勁。”
正說着,前方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兩人立刻停住,舉槍。
聲音是從一片灌木叢後面傳來的。林小山示意虎子從左邊包抄,自己從右邊。
慢慢靠近,槍口對準灌木叢。
“譁啦——”
灌木叢被分開,一個灰色的身影竄了出來!
不是野獸,是人!
是個半大孩子,穿着破舊的棉襖,臉凍得發紫,手裏提着個鐵絲套子。看見槍口,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鐵……鐵蛋?”虎子認出來了,“你咋在這兒?”
鐵蛋是屯裏最窮那戶李老歪的兒子,今年十三歲,沒上學,平時幫家裏幹活。他家就靠他爹編筐、下套子逮點小動物換錢。
“我……我下套子……”鐵蛋聲音發顫,“套了只兔子,剛來收……”
林小山放下槍,走過去。灌木叢後面果然有只兔子,已經死了,脖子被套子勒斷。
“你一個人來的?”他問。
“嗯……爹腿疼,下不了炕。”鐵蛋低着頭,“家裏沒糧了,想套點東西換錢……”
林小山心裏一酸。前世他家最窮的時候,也是這樣。母親病了,父親腿不好,他一個人進山,想找點吃的。
“起來吧,地上涼。”他把鐵蛋拉起來,“兔子你拿着,趕緊回家。這地方不安全,有熊。”
“謝……謝謝小山哥。”鐵蛋抱着兔子,猶豫了一下,“小山哥,我能……我能跟你們一起嗎?我知道哪兒有野獸腳印。”
林小山看看虎子,虎子點點頭。
“行,跟着吧。但別亂跑。”
有了鐵蛋帶路,果然找到了不少痕跡。在一處背風的山坡下,他們發現了一串清晰的腳印——比狼大,掌墊寬,是熊的。
“新鮮的。”林小山蹲下仔細看,“不超過一天。”
“往哪兒去了?”虎子問。
腳印延伸到山坡上的鬆林裏。林小山抬頭看了看,鬆林很密,黑壓壓的。
“進去看看。小心。”
四人排成縱隊,林小山打頭,虎子斷後,慢慢進入鬆林。
林子裏光線昏暗,積雪被樹冠擋住,地上只有斑駁的光點。腳印在鬆針和積雪的混合層上依然清晰,一直延伸到林子深處。
走了約莫半裏地,前方出現一片開闊地——是個小小的山坳,三面環山,像個口袋。
腳印在這裏消失了。
“奇怪……”林小山環顧四周,“沒了?”
鐵蛋忽然指着山坳一側:“那兒有個洞!”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壁底下果然有個洞口,被枯藤和積雪半掩着。洞口不大,但足夠一頭熊鑽進去。
“熊倉。”林小山低聲說。
熊倉,就是熊冬眠的洞穴。找到了熊倉,就等於找到了熊。
但問題來了:打還是不打?
如果打,他們有四個人,四杆槍,有機會。但風險也大——熊在窩裏最凶,一槍打不死,沖出來就是死戰。
如果不打,回去報告,讓大隊組織更多人來。但那樣功勞就是大家的了,熊膽、熊皮也得分。
“小山哥,咋辦?”虎子問。
林小山盯着那個黑洞洞的洞口,心裏飛快盤算。
前世他聽說過,有經驗的獵人不打倉裏的熊,因爲危險太大。但這一世,他需要錢,需要證明自己。
“你們在這兒等着,我靠近看看。”他說。
“不行!”虎子拉住他,“太危險!”
“就看看,不進去。”林小山推開他的手,“你們在這兒準備好,萬一有情況,開槍。”
他慢慢靠近洞口。
距離十米時,他停下了。洞口有股濃重的野獸氣味,混合着糞便和腐爛植物的味道。洞口邊緣的雪被蹭得光滑,是經常進出磨的。
他撿了塊石頭,扔進洞裏。
石頭滾落的聲音在洞裏回蕩,越來越深。
沒有反應。
又扔了一塊。
還是沒反應。
難道熊不在家?或者……已經死了?
林小山猶豫了一下,又往前走了幾步,在洞口外蹲下,往裏看。
洞裏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見。但氣味更濃了。
他劃了根火柴,扔進去。
火柴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地,熄滅了。但在那一瞬間,他看見了——
洞裏深處,有一團巨大的黑影,在動!
熊在!
他猛地後退,同時大喊:“有熊!準備!”
話音未落,洞裏傳來一聲低吼。
緊接着,一個巨大的褐色頭顱從洞口探了出來!
是頭棕熊,體型比上次打的那頭還大。它顯然被驚醒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線裏閃着凶光。
“開槍!”林小山大喊。
虎子最先反應過來,土銃“轟”地一聲響了!但距離遠,鐵砂打在熊身上,像撓癢癢。
熊被激怒了,完全爬出洞口,直立起來,足有兩米多高!
“吼——!!”
震耳欲聾的咆哮。
林小山舉槍瞄準。但熊在動,很難打中要害。
趙小軍也開槍了,獵槍子彈打在熊的肩膀上,血花四濺,但沒倒下。
大壯的步槍響了——“砰!”聲音清脆。子彈打在熊的胸口,這次打中了要害!
熊踉蹌了一下,但沒倒,反而更狂暴地撲過來!
目標是最前面的林小山!
距離太近,來不及裝子彈了。林小山拔出獵刀,準備拼命。
就在這時,側面忽然傳來一聲大喊:“小山!趴下!”
是父親的聲音!
林小山下意識地趴下。
“砰!砰!砰!”
連續三聲槍響!是從山坡上傳來的!
子彈準確地打在熊的頭部、頸部。熊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倒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林小山抬起頭,看見父親帶着另外兩組人,從山坡上沖下來。
“沒事吧?”林建國沖到兒子身邊,上下打量。
“沒……沒事。”林小山心有餘悸,“爸,你們怎麼來了?”
“聽見槍聲就趕過來了。”林建國看了眼死熊,“好家夥,這麼大。”
其他人都圍了過來。看着這頭龐然大物,都倒吸涼氣。
“得有四五百斤吧?”
“皮子破了,可惜。”
“膽肯定好!”
林建國蹲下檢查。熊身上好幾處槍傷,最致命的是頭部那槍——是他打的。
“收拾吧。”他站起身,“趕緊處理,血腥味會引來別的。”
十幾個人一起動手,效率高多了。剝皮、分割、取膽。
熊膽取出來時,所有人都圍過來看。
黃澄澄的,飽滿,但比上次那個小些。
“銀膽。”趙老蔫的兒子趙小軍說,“不是金膽,但也值錢。”
林建國把膽收好:“回去交公,隊裏處理。”
這是規矩。集體行動打的獵物,歸集體。膽能賣錢,肉大家分。
沒人有意見。畢竟要不是林建國及時趕到,可能就出人命了。
收拾停當,十幾個人抬着熊肉、熊皮,浩浩蕩蕩下山。
回村的路上,林小山走在父親身邊。
“爸,謝謝你。”
林建國沒看他:“謝啥,我是你爹。”
“那些傳言……”
“不用管。”父親說,“今天這事,夠他們嚼一陣子了。你打熊有功,隊裏會記着。以後沒人敢亂說。”
林小山明白了。
父親帶他參加巡邏,不只是爲了壓流言,更是要給他掙個名聲。靠山屯敬重有本事的人,今天他敢靠近熊倉,父親及時趕到救場——這事傳出去,他就是有膽有識的好漢子。
名聲,有時候比錢更重要。
果然,回到村裏,消息立刻傳開了。
“林家父子又打了頭熊!”
“小山那孩子,敢靠近熊倉!”
“建國槍法準,三槍放倒!”
流言的風向變了。從“林家發了橫財”,變成了“林家父子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