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溫涼在崖頂密林中亡命狂奔,耳畔是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每一次提氣縱躍,胸口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強撐着。他知道,那兩個內衛司的高手絕不會善罷甘休,此刻必然正從崖下繞路或另尋路徑追來,必須盡快拉開距離,找到絕對安全的藏身之所。

他不再選擇易於追蹤的路徑,而是專挑荊棘密布、怪石嶙峋、連野獸都罕至的險惡之地。衣衫被劃破,皮肉添上新傷,但他渾然不覺,只是機械地向前、向上、向着雲停城的大致方向挪移。腦海中唯一的念頭是:不能倒下,清歡還在未知的險境中,蘇清絕命懸一線,雲停城的謎團亟待揭開,溫家二十年的隱退需要一個答案……他肩上有太多未竟之事。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已開始西斜。溫涼終於支撐不住,踉蹌着撲進一處被厚重藤蔓完全遮掩的狹窄山縫。縫隙極深,內裏陰冷潮溼,但足夠隱蔽。他背靠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渾身脫力,連抬動手指都覺艱難。

劇烈喘息了好一陣,溫涼才顫抖着手,從懷中摸出最後一個貼着“九轉護心丹”標籤的羊脂玉瓶。瓶身冰涼,裏面僅剩一粒龍眼大小、碧綠瑩潤的藥丸。這是離家時祖父所贈保命丹藥的最後一粒,非到生死關頭不得動用。他沒有任何猶豫,拔開塞子,將藥丸倒入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溫潤卻磅礴的熱流,迅速涌入四肢百骸,滋養着近乎幹涸的經脈和受損的內腑。胸口那火辣辣的刺痛感終於開始緩解,一股暖意護住了心脈。溫涼不敢怠慢,立刻盤膝坐好,眼觀鼻,鼻觀心,默運家傳的《青囊養氣訣》,引導藥力流轉周身,修復傷勢,凝聚散亂的真氣。

時間在寂靜與調息中緩緩流逝。山縫外,光線由明轉暗,最後徹底被夜色吞沒,唯有縫隙頂端偶爾透下幾點淒冷的星光。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溫涼終於緩緩吐出一口綿長的濁氣,睜開了眼睛。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內傷也未痊愈,但總算恢復了幾分行動的氣力,頭腦也因藥力和調息而清明了許多。

他解開被血浸透、已然板結的布條,就着石壁滲出的冰涼水珠,咬牙清洗了胸前那道猙獰的傷口。金創藥已用盡,他只能從裏衣撕下相對幹淨的布料,重新緊緊包扎。動作間,他低頭看着自己滿身的狼狽與傷痕,又看了看手中那柄扇骨染血、扇面破損、卻依舊被緊緊握着的素白折扇,心中五味雜陳。

這柄扇,是祖父溫如晦在他十五歲生辰那日所贈。彼時春光明媚,祖父在溫家藥圃的紫藤花架下,將扇子遞給他,只說了寥寥數語:“涼兒,此扇隨我半生,拂過杏林暖風,也蕩過江湖血雨。今予你手,非是讓你學我。醫者仁心不可忘,然世道艱險,亦需有護己護人之能。持本心,明善惡,但行事……不必過於拘泥形式。”

當時他似懂非懂,只覺得這扇子好看,搖起來風雅。如今,扇面染血,扇骨微彎,他才隱隱觸摸到祖父話語背後的沉重與無奈。所謂“不必拘泥”,或許便是在生死關頭,救人金針與殺人毒藥,皆可藏於扇底;儒雅風流與殺伐果斷,亦可集於一身。這江湖,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幹淨地方。

思緒飄遠,又拉回現實。棲霞山令牌被奪,沈清歡下落不明,內衛司追剿不休,唐門態度曖昧,蘇清絕毒入膏肓……還有那個神秘的黑衣彎刀客,以及可能隱藏在暗處的、當年滅門慘案的真正黑手。千頭萬緒,如亂麻纏身。

但他溫涼,既然踏出了回春堂,踏入了這漩渦,便再無退路。溫家傳人的身份,注定了他無法置身事外。祖父將他送到雲停城,或許正是預見到了這一天。這既是一份責任,也是一場試煉。

“本心……”溫涼摩挲着扇骨,低聲自語。他的本心是什麼?是懸壺濟世,救死扶傷。可當惡人當道,至親蒙難,真相被掩時,一味仁善迂腐,便是對善良的辜負。祖父說的“不必拘泥”,或許便是此意——手段可因時制宜,但心中那杆秤,那點醫者仁心與人間正義,不能丟。

想通了這一點,溫涼眼中殘留的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澱下來的銳利與堅定。前路再難,也要走下去。不僅要走下去,還要查清真相,揪出幕後之人,救該救的人,護該護的人。

他仔細整理了一下身上所剩之物:幾枚普通銅錢、一些散碎銀兩、幾包常用的解毒散和金瘡藥粉(品質一般)、那枚真正的沈家信物銅錢(貼身藏好)、以及一些零碎物件。沈天青給的烏木令和地圖副本他已牢記於心,實物不便攜帶,早已在途中謹慎處理掉。

體力恢復了約莫三四成,雖不足以與人激烈交手,但謹慎趕路已無問題。溫涼不再耽擱,小心撥開藤蔓,確認外面夜色深沉,並無異動後,悄然鑽出山縫,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朝着雲停城方向繼續前進。

這一次,他更加謹慎,專走荒僻險徑,利用夜色和復雜地形掩蓋行蹤,速度雖慢,卻勝在安全。途中,他憑借對藥材的熟悉,采集了幾株有助於恢復氣血、凝神靜氣的草藥,邊走邊嚼服,緩緩補充着損耗的元氣。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溫涼終於望見了雲停城那熟悉的、在星月微光下顯出模糊輪廓的城牆。他沒有絲毫放鬆,反而更加警惕。趙瑾接連失利,絕不可能不在雲停城,尤其是蘇府附近,布下天羅地網。

他沒有靠近任何城門,而是繞到了記憶中西城牆外一片荒廢已久的亂葬崗附近。這裏地勢起伏,荒冢累累,枯樹歪斜,平日裏人跡罕至,陰氣森森,卻是避開正面監控、悄然潛入的絕佳地點——前提是,你得知道那條極少人知的、年久失修的廢棄排水暗道。

溫涼幼時隨祖父遊歷,曾在雲停城住過一段時日,偶然從一位老更夫口中得知這條前朝修建、早已被官府遺忘的暗道入口,就在亂葬崗邊緣一處塌陷的古墓下方。他憑借記憶,在荒草墳冢間仔細尋找,終於在一座半邊坍塌、碑文模糊的古墓石槨後方,發現了那個被枯藤碎石半掩的、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的幽深洞口。

洞內陰冷潮溼,彌漫着濃重的土腥味和黴味。溫涼屏住呼吸,點燃隨身攜帶的、僅剩小半截的蠟燭頭,彎腰鑽了進去。暗道狹窄曲折,積水泥濘,偶爾有窸窣聲響,不知是老鼠還是其他什麼東西。他小心前行,約莫一炷香後,前方隱約傳來微光和水流聲。

出口藏在城內一條偏僻死巷的廢棄水井內壁,離蘇府所在的城北區域尚有一段距離,但已成功避開了城門的所有盤查與監視。

溫涼從井壁攀出,落入巷中。天色將明未明,巷子裏空無一人。他迅速脫下沾滿泥污的外衫反穿,又用井水簡單擦了擦臉和手,抹去最明顯的污跡,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趕早市的、有些邋遢的窮苦人。

他沒有直接前往蘇府,甚至沒有去自己在城中的任何一處可能被監視的聯絡點(如回春堂)。此刻,他最需要的是絕對安全的環境來進一步恢復傷勢,並了解他離開這幾日城中的確切動向。他想到了一個地方——城西貧民區,那裏魚龍混雜,流動人口多,官府控制力相對薄弱,且有一個他曾經無意中施恩、或許可以信賴的人。

憑借着記憶,溫涼穿行在清晨漸漸蘇醒的小巷中,避開了幾條主幹道,最終來到一片低矮破舊的棚戶區。在一間歪斜的、用破木板和泥巴糊成的小屋前,他停下了腳步,輕輕叩響了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片刻,門內傳來一個帶着濃重睡意和警惕的少年聲音:“誰……誰啊?這麼早……”

“阿吉,是我。”溫涼壓低聲音,報出了一個名字。那是他數月前,剛來雲停城不久時,偶然在街邊救助過的、因母親重病無錢醫治而偷竊被抓、正遭毒打的少年。當時他不僅解了圍,還贈了藥方和些許銀錢。

屋內沉默了一下,隨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雜物碰撞聲。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露出一張瘦削、帶着驚疑的少年的臉。正是阿吉。他瞪大眼睛,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細辨認着溫涼此刻雖經僞裝卻依舊有些熟悉輪廓的臉,尤其是那雙沉靜的眼睛。

“是……是恩公大夫?!”阿吉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隨即又轉化爲擔憂,因爲他看到了溫涼蒼白的臉色和衣衫上難以完全掩飾的污跡血痕。“您……您怎麼成這樣了?快,快進來!”

溫涼閃身進屋,阿吉迅速關好門,插上門栓。屋內狹窄昏暗,家徒四壁,但收拾得還算整潔。角落裏一張破床上,阿吉娘似乎還在沉睡,發出平穩的呼吸聲,臉色比溫涼上次見時好了不少。

“恩公,您……”阿吉手足無措,想找椅子給溫涼坐,才發現家裏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

“無妨。”溫涼靠在門邊的牆壁上,緩了口氣,直接問道:“阿吉,我離開這幾日,城裏可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尤其是……關於蘇府的。”

阿吉雖然年少貧苦,但常年混跡市井,消息頗爲靈通。他壓低聲音,眼中帶着後怕:“恩公,您可算問着了!這幾天城裏可不太平!官府……不,聽說是京城來的什麼‘內衛司’的大人物,把蘇府圍得跟鐵桶似的!進出的人都查得特別嚴,還有好些生面孔在蘇府四周轉悠,盯得可緊了!大家都在私下傳,說蘇公子恐怕惹上了天大的麻煩……”

溫涼心中一沉,果然如此。他又問:“可聽說有陌生人,特別是年輕的姑娘,在城裏打聽蘇府或者……找人的消息?”他抱着一絲希望,沈清歡若脫險,可能會設法來雲停城尋他或蘇清絕。

阿吉想了想,搖搖頭:“沒聽說有姑娘特別打聽。倒是前兩日,有個戴着面紗、冷冰冰的黑衣女子,在城東幾家藥鋪打聽過幾味罕見的藥材,行跡有點神秘,但也沒聽說和蘇府有關。”

黑衣女子?面紗?溫涼心中一動,難道是唐冰?她果然也來了雲停城,還在活動。

“還有……”阿吉補充道,“昨天我聽巷口的王麻子說,他在碼頭扛活時,好像看到雷總鏢頭手下的人,和幾個官差模樣的人起了點沖突,後來被勸開了。雷總鏢頭好像也很久沒公開露面了。”

雷震山也被盯上了,甚至可能受到了某種限制。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

溫涼快速消化着這些信息,心中有了計較。他看向阿吉,神色鄭重:“阿吉,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可能有些風險。”

阿吉挺了挺瘦弱的胸膛,毫不猶豫:“恩公您說!我這條命和娘的命都是您救的,只要我能辦到,絕無二話!”

“好。”溫涼從懷中取出那枚沈家銅錢——並非作爲信物的那枚,而是一枚他預先準備好的、外形極其相似的仿制品,又拿出一張早已寫好的、折疊成指甲蓋大小的紙條。“你想辦法,在今日午時之前,將這枚銅錢和這張紙條,送到威遠鏢局後門那個獨眼的看門老李頭手裏。不要直接給,就說是在街邊撿到的,有人托你轉交。辦完之後,立刻回家,最近幾天盡量不要出門,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見過我。這些錢你拿着,給你娘買些好的吃食。”他將銅錢、紙條和一小塊碎銀塞進阿吉手裏。

阿吉緊緊握住,用力點頭:“恩公放心,我一定辦到!那您……”

“我另有去處。”溫涼拍了拍他的肩膀,“照顧好你娘。若一切順利,三日後我再來爲你娘復診。”

交代完畢,溫涼不再停留,悄然離開了阿吉家,身影很快消失在棚戶區交錯狹窄的巷道深處。

他沒有去蘇府,也沒有去威遠鏢局,更沒有回回春堂。他去了城中另一處——位於城南勾欄瓦舍混雜區域、一家看起來生意清淡、名爲“聽雨軒”的舊書鋪。這是他祖父早年遊歷時,與一位舊友玩笑間設下的、連溫家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隱秘聯絡點,只留下一句“若遇絕境,或可往雲停城南‘聽雨軒’覓一閒棋”的隱語。溫涼之前並未想到會用上此地,但此刻,這或許是最安全的暫棲之所。

書鋪掌櫃是個看起來昏昏欲睡、滿面皺紋的老頭子,對溫涼的到來毫無反應,直到溫涼將一枚刻有特殊暗記的、溫家專用的“平安扣”放在櫃台上,並用特定的節奏敲了敲桌面。

老頭渾濁的眼睛裏精光一閃而逝,迅速收起平安扣,什麼也沒問,只是慢悠悠地指了指通往後院的小門:“後院西廂房空着,幹淨。需要什麼,窗台上放片葉子。”

溫涼頷首致謝,徑直走向後院。西廂房果然整潔僻靜,窗外是一小片竹林,幽深靜謐。他栓好房門,終於可以徹底放鬆下來。胸口的傷仍需處理,內力也需進一步調息恢復。

他坐在簡陋的床榻上,一邊處理傷口,一邊梳理着思緒。阿吉的消息、沈清歡的失蹤、蘇府的危局、雷震山的困境、唐冰的現身……還有,那個在暗中盯着一切、或許此刻也正在尋找他的蕭隱。

棋局越來越復雜,對手越來越多。但他已不再是剛出茅廬、僅憑一腔熱血的溫大夫。他是溫涼,溫家最後的傳人,手持染血折扇,於絕境中掙出一線生機的執棋者。

接下來的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他閉上眼,開始深層次的調息。《青囊養氣訣》的心法在體內緩緩流轉,配合着“九轉護心丹”殘餘的藥力,修復着每一寸受損的經脈。

窗外,雲停城的天空徹底放亮,市井的喧囂由遠及近,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溫涼的戰鬥,也從這一刻,轉入了更爲隱秘卻也更爲關鍵的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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