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書房,沒有開頂燈,只亮着一盞孤零零的閱讀燈,在寬大的紅木書桌上投下一圈昏黃溫暖的光暈。光暈之外,是沉甸甸的黑暗,將書架和房間輪廓模糊成幽深的影子。
林焓裕坐在書桌後,背脊挺直,卻不再是以往那種無懈可擊的冷硬。他微微向後靠着高背椅,一只手撐着額角,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擱在桌面上,指尖無意識地點着一份攤開的文件,發出極輕的、近乎焦躁的“嗒、嗒”聲。燈光從他斜上方打下,在他深刻的眉眼和緊抿的唇線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將那份平日裏被完美隱藏的疲憊與壓力,勾勒得無處遁形。
桌上散亂着更多文件、圖表、咖啡杯,還有一個煙灰缸,裏面堆着幾枚熄滅的煙蒂。空氣裏彌漫着清冷的雪鬆香氣、淡淡的煙草味,以及一種無形無質、卻沉重得能壓彎人脊梁的凝滯。
“星耀灣”項目像一頭蟄伏在黑暗裏的巨獸,在他四周投下越來越龐大的陰影。瀚海的反擊比他預想的更凌厲,那份匿名遞出的“對比材料”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但也激起了對方更凶猛的反撲。輿論、資金、人脈……各方壓力從看不見的角落滲透進來,幾乎無孔不入。連他最倚重的幾位叔伯,態度也開始變得曖昧不明。
他需要破局。需要找到那個最關鍵、也最致命的發力點。但眼前仿佛蒙着一層迷霧,數據、方案、利弊得失在腦中盤旋碰撞,卻始終抓不住那根最清晰的線。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被極輕地叩響。
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深夜裏,格外清晰。
林焓裕的動作頓住,指尖停在文件上。他抬起眼,望向門口,眼底的倦色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迅速被慣常的冰冷覆蓋。“誰?”聲音沙啞,帶着熬夜後的幹澀。
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林然站在門外。她沒有穿睡衣,而是換了身淺杏色的薄絨家居長袍,長發鬆鬆地披在肩後,手裏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個白瓷燉盅和一小碟點心。她看起來像是剛從溫暖的被窩裏起來,臉頰還帶着一點自然的紅暈,眼神在門口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溫軟而清澈。
“哥哥,”她聲音輕柔,帶着點夜間特有的軟糯,“我看書房燈還亮着,就……讓廚房燉了盞冰糖雪梨,潤潤喉。”她說着,端着托盤走了進來,腳步很輕,像怕驚擾了這滿室的沉重。
林焓裕看着她走近,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夜送燉品?這不像她一貫的作風。或者說,這更像是蘇沐晴會做的事情——帶着刻意的體貼,來彰顯存在感和“賢惠”。
然而,林然臉上並沒有那種精心計算過的討好或關切。她的目光甚至沒有過多地落在他臉上,而是自然地掠過桌面上的雜亂,最後停在他手邊那個幾乎空了的咖啡杯上,眼神裏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本能的“不贊同”,像看到有人糟蹋好東西。
“咖啡喝多了,傷胃。”她小聲說了一句,將托盤小心地放在書桌一角空着的地方,然後端起那白瓷燉盅,掀開蓋子。溫熱的、帶着梨子清甜和冰糖潤澤的氣息嫋嫋升起,瞬間沖淡了些許空氣中的冷硬與焦灼。
她沒有直接遞給他,只是將燉盅往他手邊推了推,又拿起那碟小巧的杏仁酥放在旁邊。然後,她的視線,似乎不經意地,落在了他指尖點着的那份文件上。
那是“星耀灣”核心區域景觀水體設計的局部圖紙,旁邊標注着密密麻麻的數據和批注。其中一行用紅筆圈出的字,格外醒目:“循環泵功率與蒸發損耗平衡臨界點待確認。”
林然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大約兩秒,很短暫,隨即移開,仿佛只是隨意一瞥。她垂下眼睫,輕聲說:“哥哥早點休息,別熬太晚。”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
“等等。”林焓裕忽然開口。
林然腳步一頓,回身看他,眼神帶着詢問。
林焓裕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眼前那份圖紙上,落在那行紅字上。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又在那行字旁邊點了點。然後,他抬起眼,看向林然。
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冰冷或審視。那深潭般的眼眸裏,翻涌着一些更復雜的情緒——疲憊深處的一點躁鬱,孤軍奮戰時驟然看到一絲不確定微光的猶疑,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探尋。
“你,”他聲音低沉,語速很慢,像在字斟句酌,“上次說,佛甲草耐旱,水多了反而不行。”
他忽然提起這個,與眼前的圖紙風馬牛不相及。
林然似乎有些困惑,眨了眨眼,點頭:“嗯,是的。它的根怕悶溼。”
“那如果,”林焓裕的指尖,緩緩從圖紙上那行關於“循環泵”和“蒸發損耗”的紅字上劃過,目光卻牢牢鎖着林然,“如果有一個水池,需要維持一定的水量,但水會不斷蒸發,又需要不斷循環防止死水。加多少水,開多大的泵,才剛好夠用,又不會……浪費,或者,讓池底淤積?”
他用了一個極其簡單、甚至有些幼稚的比喻。但林然瞬間就聽懂了。他問的不是佛甲草,也不是花園水池。他問的是“星耀灣”龐大水景系統的能耗與補水平衡,是項目運營成本控制中一個看似微小、卻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節點。
瀚海的方案或許在宏觀生態理念上占優,但林焓裕敏銳地抓住了對方可能忽略的、長期運營中的“隱性損耗”。他需要精確的數據和模型來支撐這個攻擊點,但這需要時間,而時間,正是他現在最缺的。
林然站在那裏,暖黃的燈光在她身上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她微微偏着頭,似乎在認真思考這個關於“水池”的問題。過了幾秒,她才輕聲開口,語氣帶着點不確定,像在分享一個不確定是否正確的發現:
“我養那盆睡蓮的時候……也想過類似的問題。水少了,葉子會蔫;水總換,根不適應;泵一直開着,費電,水聲也吵。”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林焓裕,眼神清澈見底,“後來我發現,如果在水面放幾片浮萍,或者,在水池邊種幾棵喜溼又能遮點陰的草……好像,蒸發會慢一點點,水也沒那麼容易髒。雖然還是要添水,但好像……沒那麼急了。”
浮萍?遮陰的草?
林焓裕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他腦中飛速掠過“星耀灣”水景區域的原始設計圖。爲了凸顯開闊感和現代性,水體周圍是硬質鋪裝和簡潔的景觀構築物,幾乎沒有任何能提供遮陰或降低水面風速的植物設計。而“蒸發損耗”的計算模型裏,環境風速和日照強度是重要變量……
如果,在關鍵區域,引入適當的、不影響整體視覺效果的水生或濱水植物群落,形成局部的微氣候調節,是否就能在不顯著增加循環泵功率的前提下,有效降低蒸發速率,從而優化那個“平衡臨界點”?甚至,這些植物群落本身,就可以作爲“本土適應性”和“生態功能”的又一佐證?
這個想法並不復雜,甚至有些取巧。但在這個被宏觀戰略和復雜數據淹沒的深夜裏,從這個一直安靜待在角落、擺弄花草的妹妹嘴裏,用如此樸素的語言說出來,卻像一道細微卻清晰的光,劈開了他眼前濃霧的一角。
他看着她。看着她溫潤的眼眸,微微泛紅的臉頰,還有那副認真分享“養花心得”的模樣。心髒某個角落,似乎被極輕地撞了一下,泛起一絲陌生的、連他自己都無法命名的漣漪。
不是心動。至少現在還不是。
那是一種更復雜的感受。是驚訝於她看似懵懂之下可能潛藏的、與他思考頻率的某種隱秘共鳴?是疲憊不堪時,驟然發現身邊並非全是需要提防或照顧的“麻煩”,而可能存在着一個安靜卻敏銳的“觀察者”甚至“提示者”的錯愕與一絲……放鬆?還是說,僅僅是因爲,在這孤軍奮戰、冰冷沉重的深夜裏,有一盞溫熱的燉品,和一段不着邊際、卻意外切中要害的閒聊?
他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她,久久沒有移開視線。那慣常冰冷的眼神深處,有什麼東西在悄然融化,又有什麼新的東西,在悄然凝聚。
書房裏安靜極了,只有窗外遙遠的風聲,和兩人之間無聲流淌的、微妙改變着質地的時間。
最終,林焓裕先移開了目光。他端起那盅已經不再滾燙的冰糖雪梨,喝了一口。溫潤清甜的口感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陣舒適的暖意。
“浮萍……”他低聲重復了一遍,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咀嚼着這個詞背後的可能性。然後,他看向那碟杏仁酥,拿起一塊,卻沒有吃,只是捏在指尖。
“知道了。”他說,聲音比剛才緩和了許多,雖然依舊沒什麼溫度,但那份緊繃的冷硬,似乎消散了些許。“回去睡吧。”
林然似乎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安心的笑意。“嗯,哥哥也早點休息。”她微微頷首,轉身,腳步輕盈地離開了書房,並輕輕帶上了門。
書房裏重新只剩下林焓裕一個人,和那圈昏黃的燈光。
他放下燉盅,目光重新落回圖紙上,落在那行紅字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塊小小的杏仁酥。
浮萍。遮陰的草。
或許,解決問題的關鍵,並不總是更強大的泵,更精密的計算。
有時候,只是一片恰到好處的葉子,一根看似柔弱的草莖,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改變了局部的“氣候”。
而發現這片葉子的人……
他抬起眼,望向緊閉的房門,仿佛還能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的樣子。
深沉的眼眸裏,映着跳動的燈火,也映着一絲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細微的波瀾。
棋局仍在深夜繼續。
但執棋的人,或許在某個瞬間,感受到了來自棋盤另一端,一絲不同於以往的、溫潤而堅定的氣息。
那氣息,帶着冰糖雪梨的清甜,和植物葉片般的、安靜卻執拗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