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盆角落裏的佛甲草,似乎真的在林焓裕心裏留下了一道極淺的劃痕。至少,接下來幾天,林然能感覺到,彌漫在宅邸上空那層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稍微鬆動了一些。不是好轉,而是一種焦灼被強行按捺下去後、沉澱出的、更爲冷硬的寂靜。
林焓裕依舊極少露面,但陳序出現在大宅的頻率明顯增高。他不再是匆匆來去,有時會在書房待上頗長一段時間,與林焓裕壓低聲音商討着什麼,出來時面色凝重,手裏往往拿着加密的檔案袋。有一次,林然甚至看到他將一份文件,放進了林焓裕臥室隔壁那間從不對外人開放、據說是存放家族重要物品的保密室。
蘇沐晴變得更加坐立不安。她似乎終於意識到,林焓裕近期遭遇的麻煩,遠比她想象的要嚴重,嚴重到可能影響她剛剛穩固的“林家千金”地位和未來可期的優渥生活。她減少了外出,更多時間待在客廳或自己房間,豎着耳朵捕捉宅子裏的任何風吹草動,對林然那點微末的“園藝把戲”徹底失去了興趣,偶爾撞見,眼神裏只剩下煩躁和一種“你很快就要倒大黴了”的隱秘快意。
林然對這些變化視若無睹。她依然每天去暖房,照料那些植物,包括那盆佛甲草。她給它澆水的次數依然吝嗇,但會特意將它搬到陽光更充足(盡管仍是角落)的地方待上一兩個小時。佛甲草灰綠色的肉質葉片,在幹燥和適度光照下,漸漸舒展了一些,邊緣甚至透出一點點極淡的紫紅色,那是多肉植物在適當“壓力”下產生的自我保護色,代表着生命力。
這天,天氣難得晴朗,秋高氣爽。林然在暖房待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時,她洗淨手,換了身輕便的棉質長裙和軟底鞋,沒有通知任何人,獨自走出了主宅。
她沒有走通往山下或花園的主路,而是沿着宅子後方一條少有人行、通往山頂觀景亭的青石板小徑,慢慢往上走。這條小路僻靜,兩旁是半野生狀態的灌木和喬木,秋色漸染,黃葉零星飄落。空氣清冽,帶着草木凋零前最後的幹燥香氣。
觀景亭建在山頂一處突出的平台上,視野極佳,可以俯瞰半山宅邸、遠處蜿蜒的城市輪廓,以及更遠處若隱若現的海岸線。平時鮮少有人來,只有定期維護的園丁。
林然走到亭子裏,扶着冰涼的石欄,極目遠眺。秋日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下來,風比山下強勁得多,吹得她裙裾飛揚,長發拂面。高處不勝寒,但空氣異常清澈,能見度極高。
她看到了林宅規整的屋脊和花園,像精致的模型。看到了城市鋼鐵森林在日光下泛着的冷光。也看到了極遠處,那一抹與天際線交融的、灰藍色的海。那裏,應該就是“星耀灣”項目未來的所在地。
風很大,帶着山巔特有的凜冽,刮過耳畔,呼呼作響,幾乎要蓋過其他一切聲音。她必須微微眯起眼,才能看清遠處的景物。
就在她凝望海岸線方向時,山風帶來了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幾乎要被風聲撕碎的人語。聲音來自觀景亭下方不遠處的另一條更隱秘的、通往山後小徑的岔路口,被茂密的樹叢遮擋着。
“……必須萬無一失……梁老那邊最後的顧慮……就在那份補充材料裏……”
是陳序的聲音,壓得極低,但語氣裏的緊繃隔着風聲都能感受到。
“材料已經通過特殊渠道遞過去了,匿名,但指向性明確。”另一個稍微陌生些的男聲回應,語速很快,“重點是‘本土適應性’模塊裏,關於新型塗層材料的抗鹽霧加速老化數據,和我們掌握的瀚海那份歐洲認證材料裏的隱藏缺陷對比……還有他們供應鏈上那家關鍵供應商,最近在環保合規上的‘小問題’……”
風聲陡然加大,卷起落葉,譁啦作響,將後面的對話徹底淹沒。
林然扶着石欄的手,微微收緊。指關節在冰涼的石面上,壓得有些發白。
匿名材料……對比數據……隱藏缺陷……供應商環保問題……
這聽起來,不像是在被動防御,更像是……主動發起的、精準的反擊。目標直指瀚海方案賴以自豪的“歐洲認證”和“綠色供應鏈”軟肋。
風持續呼嘯着,下方樹叢晃動,再無聲響傳來。那兩人似乎已經離開了。
林然又在亭子裏站了一會兒,任由勁風吹拂,直到感覺手腳都有些發涼,才轉身往回走。下山的路似乎比上來時更陡峭,風聲在耳邊漸漸減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回到主宅範圍,那種被無形壁壘包裹的壓抑感重新籠罩上來。宅子裏依舊安靜,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光斑。
林然沒有立刻回房,而是又去了暖房。
她沒有碰那盆佛甲草,也沒有看那盤沙子。而是走到暖房最裏面,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帶水龍頭和下水槽的清洗區,平時用來沖洗花盆和工具。水槽邊緣,放着半塊用剩下的、粗糙的灰色耐火磚,是以前修補花壇時剩下的。
林然拿起那塊磚。磚體粗糙多孔,掂在手裏有些分量。她打開水龍頭,調到很小的水流,讓細細的水柱持續沖刷着磚塊的一個側面。
水很快浸溼了磚體表面,顏色變深,但並未迅速滲透,大部分順着粗糙的表面流淌下去,只有極少部分被那些細小的孔隙吸收。她沖了大約一分鍾,然後關掉水,將溼漉漉的磚塊拿在手裏,仔細端詳。
被水沖刷的那一面,顏色深暗,摸上去潮溼冰涼,但並沒有變得鬆軟或解體。磚體本身依舊堅硬。水滴順着磚塊邊緣,斷斷續續地滴落進水槽,發出單調的“嗒、嗒”聲。
她又將磚塊翻過來,讓未沾水的那一面朝上,放在水槽邊緣。然後,她走到藤編桌旁,拿起那個用來給空氣鳳梨噴水的小噴霧瓶,回到水槽邊。
她沒有再噴那塊溼磚,而是對着水槽上方幹燥的空氣,連續按了好幾下噴霧。細密的水霧彌漫開來,在午後斜射進暖房的陽光中,形成一團短暫存在的、朦朧的溼氣團,幾乎瞬間就開始擴散、消散。
林然就站在那裏,看着那團迅速消失的溼氣,又看了看旁邊那塊一面溼透、一面幹燥的耐火磚,以及磚塊下方水槽裏積蓄的那一小灘水。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異常專注,仿佛在觀察一場無聲的、關於“水”、“材料”與“暴露方式”的實驗。
良久,她放下噴霧瓶,用一塊舊毛巾擦幹手上的水漬,又將那塊溼磚放回原處。
下午剩下的時間,她都待在房間裏,沒有再去暖房。
傍晚時分,天色陰沉下來,山風似乎更大了,吹得宅子外的樹木簌簌作響,偶爾傳來枯枝折斷的脆響。
晚餐桌上,只有林然一個人。蘇沐晴借口身體不適,沒有下來。林焓裕自然不在。
長長的餐桌,精美的菜肴,寂靜無聲。只有刀叉偶爾碰觸瓷盤的輕響。
林然吃得不多。快結束時,管家過來,低聲詢問是否需要將一份剛送到的、關於下周某個慈善基金會年度報告的文件,送到她房間。
“放書房吧。”林然放下餐巾,語氣平淡,“我晚上可能會去看看。”
管家應聲退下。
深夜。
宅邸陷入沉睡。風聲在窗外呼嘯,顯得室內格外靜謐。
林然房間的燈早就熄了。但她並沒有睡。
黑暗中,她睜着眼睛,聽着風聲,腦海裏反復回響着山頂聽到的只言片語,眼前晃動着那塊一面潮溼、一面幹燥的耐火磚,以及那團迅速消散的水霧。
匿名材料……對比數據……隱藏缺陷……
耐火磚……持續沖刷……短暫噴霧……
主動出擊……找到對方的薄弱點……用最有效的方式,將“水分”(壓力、證據)施加在最關鍵的“界面”上……
她翻了個身,面向窗外。濃雲遮月,一片漆黑。
高處的風,固然凜冽,卻能吹散迷霧,讓人看到更遠,也讓一些隱秘的聲音,得以傳播。
但風本身,沒有形態,沒有溫度,無法直接擊穿磚石。
能留下痕跡的,終究是那些被風帶來、又恰好在正確時機、以正確方式落下的“水分”。
無論是持續沖刷,還是瞬間噴霧。
關鍵在於,知不知道哪一面磚是溼的,哪一面是幹的。
以及,哪一陣風,能把最關鍵的那點水汽,送到最需要它的孔隙前。
她緩緩閉上眼。
棋局無聲,落子無悔。
山風還在吹。長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