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深秋。潼關。
風從黃河上刮過來,裹着水腥和鐵鏽味,撞在斑駁的城牆上,發出嗚咽似的聲響。這裏是陝西的東大門,雞鳴三省,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暗地裏也成了些見不得光的“貨物”流通的咽喉。
衛永剛蹲在城牆根下一個廢棄的抽水房旁,身上那件從西安舊貨市場淘來的軍大衣裹滿了灰。他離開衛村兩年了,像條野狗似的在關中道上輾轉,磚窯、煤場、建築工地,什麼都幹過。活兒累,錢少,還常被克扣。他話少,眼神冷,工頭不喜歡,工友也覺得他陰沉。半個月前,他在渭南一個工地因討薪被包工頭帶着人打出來,左胳膊挨了一鋼管,到現在還使不上勁,更找不到活計。身上最後幾張毛票,昨天換了三個冷饅頭,已經吃光了。
飢餓是種具體的、燒灼的痛,從胃裏一路蔓延到指尖。他盯着不遠處一家小飯館門口熱氣騰騰的蒸籠,喉結上下滾動。秋風卷着包子香飄過來,像鈍刀子割着他的神經。
就在他盤算着是去碼頭扛包試試,還是幹脆冒一次險時,一個身影停在了他面前。
是個老頭,六十上下,精瘦,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中山裝,背微微佝僂,手裏拎着個裝早點的鋁飯盒。老頭臉色是長年風吹日曬的黑紅,皺紋深如刀刻,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亮,此刻正靜靜地看着衛永剛,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那只不自然垂着的左臂。
“後生,本地人?”老頭開口,是地道的關中口音,但隱約夾雜着一點河南腔。
衛永剛搖頭,沒說話,只是把臉往破大衣領子裏縮了縮,眼神警惕。
“受傷了?”老頭似乎並不介意他的冷漠,蹲下身,視線與他平齊,看了看他的胳膊,“打架打的,還是幹活傷的?”
“摔的。”衛永剛悶聲道,聲音沙啞。
老頭笑了笑,那笑容裏有種洞悉世情的淡然,也不追問。他打開手裏的鋁飯盒,裏面是四個白白胖胖的大肉包,還冒着熱氣。“還沒吃吧?給,趁熱。”
衛永剛沒動,飢餓和自尊在激烈交戰。他見過太多惡意,不信任這突如其來的好意。
老頭直接把飯盒塞到他沒受傷的右手裏。“吃吧,看你這歲數,跟我孫女差不多大,在外頭遭罪。”他嘆了口氣,摸出包“金絲猴”香煙,自己點上一支,又把煙盒遞向衛永剛。衛永剛猶豫了一下,抽出一支。老頭替他點上。
辛辣的煙氣沖入肺腑,混合着手裏包子實實在在的香氣,衛永剛最後那點抵抗崩潰了。他狼吞虎咽起來,幾乎沒嚐出味道。老頭就蹲在旁邊,靜靜抽煙,看着渾濁的黃河水。
“會幹啥手藝不?”等衛永剛吃完,老頭問。
“……力氣活。”衛永剛含糊道。
“光有力氣不行。”老頭搖搖頭,指了指他受傷的胳膊,“這地界,混口飯吃,要麼真有把子力氣,要麼……得有點別的手藝。”他話裏有話,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衛永剛那雙雖然粗糙、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的手——那是一雙不適合純粹幹粗活的手。
衛永剛心裏一緊,沒接話。
“我姓陳,在這潼關口開了個小飯館,兼着給過往的卡車司機補個胎、加點水。”老頭,陳伯,用腳尖碾滅煙頭,“店裏缺個打雜的,幫忙端個盤子,卸個貨,晚上看個店。管吃管住,工錢不多,但現結。你這胳膊,養養也能幹。來不來?”
絕境中的一根稻草。衛永剛幾乎沒有選擇。“來。”
陳伯的飯館就在黃河渡口斜對面,不起眼的三間平房,招牌上“老陳飯館”四個紅字都褪了色。店裏兼賣雜貨,煙酒飲料,機油輪胎,甚至還有些治跌打損傷的膏藥,亂糟糟卻充滿了市井生氣。後面有個小院,堆着雜物,角落裏隔出間小屋,以前是放煤的,現在收拾出來,給了衛永剛。
活不重,就是瑣碎。招呼客人,擦桌掃地,卸車搬貨。陳伯話不多,但手腳麻利,炒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碗羊肉泡饃,湯濃肉爛,在跑長途的司機裏小有名氣。他對衛永剛的過去從不多問,只是每天給他胳膊上敷一種味道刺鼻的黑色膏藥,手法熟練。膏藥很有效,火辣辣地疼過後,胳膊的腫痛一天天消下去。
衛永剛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藏起那雙能分辨五花土、夯土層的手,藏起那些關於墓道走向、隨葬品擺放的、早已刻進骨子裏的知識。他只想有個地方喘口氣,活下去。
直到第三天下午,店裏沒什麼客人,陳伯在灶間忙活,衛永剛在門口劈柴。一個穿着紅色夾克、牛仔褲,剪着利落短發的女孩,騎着一輛叮當響的二八自行車,一陣風似的沖到店門口。
“爺爺!我回來啦!”女孩跳下車,聲音清脆得像鈴鐺。她約莫十六七歲,個子高挑,眼睛很大,亮晶晶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渾身洋溢着這個年紀特有的、不管不顧的活力。她看見正在劈柴的衛永剛,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目光大膽而直接。
“喲,爺爺,你招夥計啦?”她推着車進來,把車往牆邊一靠。
陳伯從灶間探出頭,臉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雨丫頭回來啦。這是小衛,衛永剛,在咱這兒幫忙。永剛,這是我孫女,陳雨。”
陳雨。衛永剛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繼續低頭劈柴。他能感覺到陳雨的目光還停留在他背上,帶着好奇。
“木頭腦袋。”陳雨小聲嘀咕了一句,蹦跳着進了裏屋。
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陳雨在縣裏讀高中,住校,周末才回來。她性格潑辣,像個假小子,嗓門大,愛說愛笑,跟周圍開店的、跑車的都能聊上幾句,是這間略顯沉悶的飯館裏最鮮活的色彩。她似乎對沉默寡言的衛永剛格外感興趣,總愛找他說話,問他從哪來,多大了,以前幹什麼。衛永剛總是用最簡短的詞句應付過去。
陳雨也不惱,反而覺得他“挺酷”。她會在衛永剛卸貨時跑來搭把手(雖然經常幫倒忙),會把自己從學校小賣部買的零食分給他,會在他打掃時故意在旁邊哼歌。她像一團闖入他灰暗世界的、明晃晃的火焰,讓他有些無所適從,心底某個冰封的角落,卻又被那熱量微微灼燙。
轉折發生在一個周末的雨夜。那晚雨很大,沒有客人,陳伯說去隔壁下棋,很晚才回。陳雨在裏屋寫作業,衛永剛在櫃台後清點一天的零錢。突然,後院的狗狂吠起來,緊接着是急促的拍門聲,不是前門,是通往後院的小門。
陳雨從裏屋跑出來,臉上閃過一絲緊張,但很快鎮定下來。她看了衛永剛一眼,壓低聲音:“我去看看,你別出聲。”
她跑去開了小門,閃進來兩個渾身溼透、神色倉皇的男人,抬着一個用苦布和麻繩捆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木箱。箱子不大,但看兩人吃力的樣子,分量不輕。箱子一角,似乎有潮溼的泥土痕跡。
“陳姑娘,快!老地方!”其中一個瘦高個急聲道。
陳雨點點頭,神色是衛永剛從未見過的冷靜和幹練。她指揮兩人把箱子抬到院子角落那個堆放廢舊輪胎的棚子下,又迅速扯過幾塊破苦布蓋好。整個過程快而有序。那兩人付了一卷鈔票,陳雨看也沒看就塞進兜裏,然後冒着雨把他們從後門送走。
她轉身回來,正對上衛永剛從櫃台後投來的目光。她臉上的冷靜瞬間被一絲慌亂取代,但很快又揚起下巴,帶着點挑釁:“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做生意啊?”
衛永剛沒說話,只是看着那堆被苦布蓋住的輪胎。雨點砸在苦布上,噗噗作響。空氣裏,除了雨水的土腥氣,似乎還飄着一絲極其微弱、卻讓他汗毛倒豎的、熟悉的味道——那是深埋地下的、混合了銅鏽、屍骨和歲月塵土的、墓土的氣息。
他太熟悉這味道了,刻在基因裏。
陳雨走過來,靠在櫃台邊,離他很近,能聞到她頭發上廉價洗發水的香味。“喂,衛永剛,”她聲音壓低,帶着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世故和試探,“你……不只是個打工的吧?我看你手上那些老繭,可不像光是端盤子劈柴弄出來的。”
衛永剛心髒猛地一跳,抬眼直視她。女孩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驚人,裏面沒有害怕,沒有鄙夷,只有一種灼熱的好奇,和一絲……同道中人的了然?
“你也不只是個學生。”衛永剛終於開口,聲音幹澀。
陳雨笑了,帶着點小得意,又湊近了些,熱氣拂在他耳邊:“我爺爺沒告訴你吧?這潼關口,南來北往的‘稀奇玩意’,多少都得從我家過過手。”她頓了頓,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剛才那箱子裏,是兩條‘青銅魚’,戰國水坑的,剛從黃河那邊‘撈’上來。品相……還行。”
戰國。青銅。水坑。
這些詞像鑰匙,瞬間打開了衛永剛竭力封鎖的記憶和感官。他仿佛能透過雨幕和苦布,“看”到那木箱裏躺着的物件——那冰涼的觸感,那繁復的紋飾,那穿越兩千年的沉默。
“你……”他嗓子發緊,“你做這個……陳伯知道?”
“我爺爺?”陳雨撇撇嘴,朝灶間方向努了努,“你以爲,誰給我牽的線,搭的橋?這店,這院子,你以爲光靠賣面條羊肉湯能撐起來?”
衛永剛如遭雷擊。他猛地想起陳伯那雙清亮異常、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想起他熟練的接骨療傷手法,想起他對自己那雙手的格外留意……原來,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同情和收留。
陳雨看他臉色變幻,以爲他害怕了,語氣軟了下來,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和誘惑:“怕什麼?這又不偷不搶,是‘搬運’。那些東西埋在地下也是埋着,不見天日。我們讓它們出來,見見光,給它們找個好去處,懂行的人自然會珍惜。這比你賣苦力強一萬倍。”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還未完全痊愈的左臂,“跟着我幹,怎麼樣?我看人很準,你肯定懂行。以後,我找‘貨源’,你幫我‘看看’成色,估估價。掙了錢,對半分。不,你六我四!”
她的手很暖,觸碰的地方卻讓衛永剛感到一陣戰栗。他看着她年輕而充滿野心的臉龐,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裏,倒映着櫃台昏黃的燈光,也倒映着他自己此刻蒼白而迷茫的臉。
他離開了衛村,燒掉了祖傳的手抄本,以爲掙脫了那黑色的宿命。可命運卻以另一種方式,將他拖回了同一條河流。只是這一次,岸邊點燃了一簇名爲“陳雨”的火焰,溫暖,明亮,卻可能引他走向更深的黑暗。
院子裏的狗吠了幾聲,停了。雨還在下,譁啦啦的,沖刷着古老潼關的每一塊磚石,也沖刷着衛永剛心裏最後一點僥幸。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而眼前這個笑容明豔、膽大包天的女孩,和那個在廚房裏沉默炒菜的老人,將成爲他命運中,新的、更復雜的坐標。
陳雨還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的眼神裏有期待,有篤定,還有一種他看不懂的、更深處的東西。
衛永剛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陳雨臉上的笑容瞬間綻開,像雨夜裏突然點亮的一盞燈。她並不知道,這個點頭,將把兩個人未來的命運,緊緊綁縛在一條充滿危險、財富、罪孽與復雜情感的不歸路上。
而在不遠處,公安局的內部通報網絡上,一條新的協查信息正在錄入:山西警方在黃河沿岸查獲一起盜撈古沉船文物案,部分文物疑似已通過地下渠道流入陝西方向,要求各地注意排查。其中提到的涉案文物類別裏,赫然有“戰國水坑青銅器”。
風暴,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正悄然匯聚。而漩渦中心的少年,剛剛爲自己選擇了一條看似是生路,實則可能是更凶險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