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側門在身後闔上,發出一聲悶響。
蘇澄卻並不上馬車,反沿着牆根往西走,素青鬥篷被風得掀起一角。
攖寧小跑兩步跟上,壓低嗓音:“姑娘,咱不回南薰坊?”
“先辦事。”
蘇澄一張素白的臉緊繃着,看不出情緒:“前日老夫人仙逝,府中停柩未發,藥渣想必還在。”
世家大族,穢物一般積於後院柴房,候至第二日卯正,各房分撿。
廚餘,藥渣,灰炭各以麻繩色記分別。
藥渣專用的筐口窄,底淺,朱漆圓點爲號。
攖寧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姑娘要盜湯藥渣?可咱們不是已經——”
她話到一半,倏地收聲,左右瞥了眼,才繼續:“不是已經驗過少一味雪蠍珀麼?”
“太惹眼了。”
蘇澄腳步不停,聲音壓得只夠主仆二人聽見:“老夫人湯藥何其緊要,竟缺一味關鍵藥,堂而皇之留在渣裏,唯恐我視而不見?前夜那包渣,恐怕早經人手,專候我來查驗。”
她抬眼,望向遠處灰白的晨霧:“他們要我查出缺藥,好坐實少夫人偷換,既如此,我便順藤摸瓜,再取一次原渣。若兩包藥渣對不上,說明背後還藏了一只手。”
說話間,已能聽見轔轔車輪聲。
顧府後巷的小門外,一輛無篷驢車正緩緩駛出,車上幾只竹筐用麻繩捆緊,筐沿沾着殘雪,透出混雜的異味。
蘇澄停步,抬手拂了拂袖口的雪:“靠車右側第三筐,標朱漆圓點,是內院煎房專用。”
攖寧抿唇,仍有些猶豫:“姑娘何不坐等將軍查?”
“坐等?”
蘇澄未看攖寧,臉色卻沉了沉:“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若袖手旁觀,他們說不定從容再設一局。證物握於我手,方可隨我之意,而非讓人擺布。”
驢車吱呀,沿着結冰的轍痕往西水關緩緩而去,先至城下垃圾垜場,再統一焚毀。
車尾只一小廝跟着步行,手攏袖中,口含麥稈,借車輪聲掩了哈欠。
蘇澄立在巷口暗影裏,待車將過,抬手輕拋幾塊銅錢。
銅錢落地,叮當作響。
小廝耳靈,彎腰去拾,口裏含糊不清地嘟囔:“誰掉的錢?”
就在他俯身那一瞬,攖寧已迅速貼着車轅,袖口銀碟沿第三筐底輕掠而過。
苦香撲鼻,半盞黑褐色藥渣並幾粒殘炭落入碟中,她動作輕快,未碰到麻繩。
小廝直起身,四下張望,只見空巷雪落,並無人影,便把銅錢揣入袖中,繼續趕路。
驢車吱呀,漸漸遠去,雪面只留下兩行淺轍,轉瞬便被風掩平。
攖寧迅速返身,銀碟藏在袖囊下。
蘇澄並不發問,只以目示意,主仆二人循着牆根暗處緩步離去,待離了後巷風口,方上了一輛候在轉角的青帷小車。
車內炭火未生,寒意透骨,蘇澄卻顧不得取暖,自袖中取出素絹鋪於膝上,又將銀碟輕輕傾倒。
黑褐色藥渣滾落,雜着幾粒碎炭,她拈起一粒置於鼻端,眉心微蹙:“味苦而腥,聞着似有雪蠍珀。”
攖寧低聲疑道:“既有此藥,爲何昨夜那包卻半絲腥味也無?”
蘇澄垂下眼瞼:“兩包渣滓不一,必有一假。既有人敢換,我便讓他自露其尾。”
青帷小車轉過兩條僻巷,在城西柳蔭下停穩。
蘇澄將素絹包好的藥渣遞與攖寧,低聲吩咐:“送濟世堂宋大夫查驗,只需驗明成分即可,其餘一字莫提。”
攖寧領命,方要下車,又被蘇澄按住手腕,聲音壓低:“走後門,避人耳目。若遇到盤問,只說是南薰坊婢子,替主子取安神香。”
攖寧點點頭,自側門入後堂。
不過一盞茶功夫,宋大夫便檢驗完畢,提筆回條。
“雪蠍珀一錢三分,火候恰好。另見枯舌草細末,量微而勻,非煎者不能碎此。”
紙條返回車中,蘇澄展閱,又猛然攥緊。
雪蠍珀既存,前夜那包卻無腥氣,果然是被人刻意調整過了。
枯舌草,太醫開的藥方中可沒有枯舌草。
蘇澄抿了抿唇:“枯舌草有何用?”
攖寧面色發白:“奴婢沒問宋大夫,但宋大夫一見這個,臉色就變了。他說胡鬧,枯舌草與雪蠍珀相克,致死!”
蘇澄頭皮發麻,眼睛盯着紙條半晌,說不出話來。
緩了好一陣,她長籲一口氣,吩咐攖寧:“你親自去,把消息遞回將軍府。”
她想了想:“另外,讓他查一下小廚房的人,若補湯內加了雪蠍珀,我必能嚐出來,實際並沒有。沒有他們幫着遮掩,這事不可能這般順利。”
攖寧等了片刻,見蘇澄不再說話,低低應是,轉頭離開。
將軍府外書房。
顧溯立在案前,孝衣勝雪,衣角卻沾了些灶下灰痕,白璧微瑕。
他身量極高,肩背挺拔,燈火從側面照來,下頜線冷硬如削,眉骨投下一道淺影,襯得眸色愈發深暗。
燈火跳在他指背上,指節分明,正捏着半張焦邊紙。
這是灶下扒出的原頁殘角,墨跡早褪,只餘“蠍”與“舌”二字,依稀可辨。
副將李滿垂手立側,低聲回稟:“封廚房時,雜役正運泔水,卑職截下,翻得此頁。據韓旺供,原頁於老夫人咽氣當夜被焚,重謄者乃其副手王三,現已鎖拿。”
顧溯未語,目光移向另一紙,這是太醫新呈來的藥渣驗單。
“雪蠍珀一錢三分,枯舌草細末暗伏,量微而勻。”
他眉心微蹙,冷白指背無聲繃緊,兩味相克,果然非尋常疏漏。
正此時,門外通傳:“蘇姑娘遣人來,遞口信。”
簾櫳一挑,雪風卷入,攖寧垂首而入。
隔着簾福身,聲音輕卻清晰:“回將軍,姑娘另取原藥渣,驗得雪蠍珀與枯舌草並存。姑娘言,小廚房經手人,或可一查。”
語罷,她抬眼一瞬,正見案上殘灰與藥單並列,唇角不由抿緊,卻未再多言,靜靜福身告退。
顧溯眸色微閃。
他低眸,將殘灰與藥單並置,指尖輕點案沿,節奏冷寂。
蘇澄竟先他一步。
極淺的詫色掠過顧溯眼底,隨即被慣常的冷冽掩住。
他看向李滿,吩咐:“把王三提來,我要親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