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見何紋的這一個多月內，爲了逃避她，我已經在這個城市換了三個攤位，但每次都會被她找到。甚至有一次她說，她從找到我那天下午的兩天前的黎明開始，先到了我上一次擺攤的地方，沒有找到我，又一步一步地走過幾百條路，其實我只是搬到了隔壁街，而她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用了接近三天的時間走遍了整座城。
她還說，那次如果沒有找到我，她就準備找遍全世界。
我說，我真的不明白，你……
她不回答，就滿眼信任地看着我，眼眸發着光，如同遙望花裙的貧窮少女。
我的心頭又有些發悶，想她會不會再走遍全城，甚至全世界來找我。她就這樣曝露在大街上會更容易被仇家發現的吧？
管她呢！婊子！神經病！“關我吊事？”我嘟囔着點支煙，掏出手機，翻遍了聯系人也找不到一個可以撥通的電話，至少撥通了誰的電話，也沒有說上幾句的耐心。
其實我只是想找個人聊天，讓我的思緒暫時擺脫麻煩的何紋，至於說些什麼就無所謂了，只要他能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然後心甘情願地裝出一副很思念我的語氣就好。
我在聯系人的最後看見了“於文鑫”這三個字，心中有個倔強的聲音讓我務必撥通這個號碼。其實我不一定非要約她出來見面，也沒必要告訴她我就在這個城市，每天早晨都會路過安大，渴望又懼怕着和她的偶遇。所以我不用被她看見現在這幅落魄樣子。我只需要撥通這個號碼，告訴她，我過得很好，你呢？
她大概會說，還行吧，我考上了安大，現在大二了。
我佯裝驚訝：啊呀你真的考上安大了，等我過段時間不那麼忙了，就去找你，請你吃麻辣香鍋好不好？
我摔滅手中的煙，撥通了這個號碼，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手機貼在耳邊，呼吸聲壓低一些，她的鈴聲不再是張懸的《就在》了，陌生的英文歌響了幾秒，那邊掛斷了電話。
我有些失落，但如釋重負。
她爲什麼掛電話？我想，是正在上課，還是正和男友親熱呢？那麼她會不會把這個號碼回撥過來。三年了，她應該換了好幾部手機，這個號碼也應該在某個喝下午茶的時間裏遺失了備注，成爲一列空洞的數字，對着它也只能想到電話那邊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撥錯號碼的，打廣告的，甚至故意騷擾的。那麼由它去吧，老娘忙着呢！
很快，我的手機響起了短信的提示音，於文鑫發來的——
我現在正在上課呢！二十分鍾後給你回電話，任遠。
我的手怎麼在顫抖，哦~又是誰在唱歌，那麼熟悉的旋律
“就在這一切都十分難看的同時，他彈起了好聽的旋律，於是所有現下刹那的氣氛都，成了爆落散開來的諷刺……”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旋轉，身體也做出簡單舞蹈的擺動，雙手打着響指，神情陶醉，嘿我很快樂，你們誰能看得見？
“媽媽他跳的真難看。”一個路過的小女孩兒指着我說。
她的媽媽說：“可是他唱歌很好聽啊，孩子。”
“可惜是個神經病！”母女異口同聲。
神經病，這三個字讓我想起何紋，然後歌聲停止，世界依然。
何紋！我點了支煙，納悶自己怎麼會想起她來。我打算接下來一兩個月不做生意，徹底擺脫這個神經病一樣的危險女人。可是現在我想起了她，並且我開始擔憂她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
她會不會還是癱坐在原來摔倒的那個地方，抱有我還會回去尋找她的幻想？或者像一個女僵屍，滿大街東搖西擺地遊走，拼命想着下一個拐角就能看見我。即使她找到我了，我還是會跑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她什麼時候才會死了找我的心？
可是我爲什麼會想到這些？甚至擔心她這樣的遊蕩會正好遇見仇家，那麼我就是一個間接的殺手。盡管她並不是一個好女人，盡管她可能原本就會死在這個月月底。可我終究還是間接殺了她，哪怕只是導致她的死亡提前了一秒。
我焦慮不安，抱怨老天憑什麼安排何紋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活着並不容易，從我踏上社會開始，我的每一天都是在貧窮與痛苦中煎熬。現在我的人生終於要出現光點，憑什麼要讓何紋路過我的攤位，幹擾我的生命？
從我看見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有種預感——這個女人是我的煞星。或許我是現在才有這個想法，她是我的煞星，並且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將其放之不理，不知所措地回頭了。
回去的路上我巡視着路過的每一個人，生怕漏掉何紋。
她果然還在摔倒的那個地方，但沒有癱坐着，我過去的時候她正被一群市井混混拉扯着拽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四處張望。直覺告訴我她是在找我，神經病有時是可愛的，因爲這個人無論曾經經歷過什麼，她都可以隨時成爲一個浪漫無知的少女。
從何紋張望的眼神中我似乎看到了《大話西遊》裏面紫霞仙子要和牛魔王成親的時候，她滿眼期盼地說：“我相信他會在一個萬衆矚目的時刻，身披金甲戰衣，腳踩七色彩雲來接我。”多像一個墜入情網的小姑娘。
她只是把我當做了一個可以拯救她的英雄，而我卻沒有孫悟空大鬧天空的本領，我也不過是一個不久前剛被這群混混收了保護費的市井俗人。保護費的數目不多，三十塊，大概是我三天的收入。
我報了警，然後躲在圍觀群衆的外層。何紋在張望中逐漸焦急了，她開始掙脫在她身上揩油的那幾雙手，但該死的混混愈越囂張，把何紋往別處拽，企圖帶走。
何紋奮力掙脫，但這幾個混混很容易就把她架了起來，雙腳離地的她無助地擺動雙腿，所帶來的力道不過讓混混們笑得更大聲而已。何紋開始尖叫，突然她在回頭的瞬間看見了躲在人群中的我。她瞬間安靜了下來，欣喜地與我對視。我想逃，但她的眼神似乎有種魔力，讓我無法移開與她對視的目光。
並且她讓很想站出來英雄救美的我握緊了拳頭，讓我的這個想法從腦子蔓延到整個身體，讓這個幻想中的計劃栩栩如生地往現實萌芽。我相信圍觀人中絕大部分都有我這種想法，但很操蛋，大家往往不敬畏英雄卻恐懼流氓。很多時候我也是這樣的一個懦夫，但何紋讓我麻木的心重新沸騰，我找到小時候爲被欺負的姐姐去找高年級學生打架的勇氣，穿過人群站了出來。
有兩個混混發現了我，他們回頭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轉身正對着我，那神態似乎是在問我“你丫要出頭？”
我發現懦夫果然是懦夫，無論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多麼勇敢的英雄，哪怕我幻想中的激情渴望被何紋激勵得擴大十倍甚至二十倍，現在我明明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但是在真正直面恐懼的時候，我還是心驚膽戰地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