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彩色的紙星星在銀杏樹下躺了三天。
林樹每天早晨下樓時都會看一眼。第一天,星星被晨露打溼了,顏色變得深沉。第二天,有只麻雀在它旁邊跳來跳去,用喙啄了啄,發現不能吃,又飛走了。第三天,星星還在那裏,只是邊緣有些卷曲,像一朵快要凋謝的小花。
他從未見過放下星星的女孩再來。但每天下午三點到四點,對面三樓的窗戶裏總會準時傳來鋼琴聲。不再是《致愛麗絲》或《月光》,而是練習曲——車爾尼、巴赫,枯燥的音階和琶音一遍遍重復,精確得像鍾表走動。
林樹會在那時停下手頭的事,站在窗邊聽一會兒。琴聲告訴他很多事:今天彈錯了幾個音,重復了幾遍,有沒有不耐煩地重砸和弦(很少,但偶爾有)。他漸漸能從琴聲裏聽出彈琴者的情緒——周三下午明顯心不在焉,錯音特別多;周四好一些,但節奏有些趕,像在爲什麼事情焦慮。
周五下午,琴聲沒有準時響起。
林樹正在整理母親的衣服——周文娟這周狀態稍好,能自己吃飯、吃藥,但大多數時間還是坐在窗邊發呆。他把她換下的衣服分類,深色淺色分開,檢查每件衣服的標籤,按照洗滌說明準備手洗或機洗。
三點十分,琴聲還是沒有響起。
他無意識地看了一眼對面窗戶。窗簾拉着,看不見裏面。一種莫名的不安讓他放下手中的衣服,走到窗邊。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從單元門裏走了出來。
她今天沒有扎馬尾,長發披在肩上,手裏提着一個小巧的皮質琴譜包。走路的姿勢依然端正,但腳步有些急。走到銀杏樹下時,她停住了,蹲下身看着那顆已經褪色的紙星星。
林樹屏住呼吸。
女孩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星星。然後她做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動作——她沒有拿走星星,而是從琴譜包的側袋裏又掏出一張彩紙,淡紫色的。她快速折疊,手指翻飛,不到一分鍾,一顆新的紫色星星出現在她掌心。
她把紫色星星放在原來那顆旁邊,兩顆星星依偎在一起,像一對小小的、沉默的伴侶。
做完這些,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匆匆向小區外走去。林樹的目光追隨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角。
“在看什麼?”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林樹轉身,看見周文娟扶着門框站着,臉色蒼白但眼神清醒。
“沒什麼,”他說,“一個鄰居。”
周文娟慢慢走到窗邊,也看向樓下:“那顆星星……”
“是那個女孩放的。”林樹頓了頓,“她每天下午彈鋼琴,您應該能聽見。”
“嗯。”周文娟的目光落在兩顆星星上,“她在許願。”
“許願?”
“把不能說出口的願望,折進星星裏。”母親的聲音很輕,“我以前也這麼做過。”
林樹驚訝地看着她。周文娟很少提起自己的過去,特別是生病前的過去。
“和你爸爸剛戀愛的時候,”她繼續說,目光飄向遠方,“他要去外地工作半年。我折了一罐星星,每一顆裏都寫了一句想對他說的話。後來他回來了,我把罐子送給他,他一顆顆拆開看,看到最後哭了。”
她嘴角浮現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水面的漣漪,很快又消失了。
“他說,這些星星比任何情書都珍貴。因爲每顆星星都是一個等待的夜晚,每句話都是孤獨時最真實的想念。”
林樹靜靜聽着。這是他從未聽過的父母的故事——美好的部分。在他記憶裏,父母的故事總是以父親去世、母親崩潰爲結局。
“後來呢?”他忍不住問。
“後來星星被收起來了。搬家時弄丟了一部分,剩下的……”周文娟搖搖頭,“不知道放哪了。也許在某個箱子裏,也許扔了。”
她的眼神又開始渙散。林樹知道,那個短暫的清醒時刻要結束了。
“您要不要喝點水?”他轉移話題。
“好。”
扶母親回床上休息後,林樹回到客廳。他看了一眼時鍾:三點半。鋼琴女孩還沒回來,那兩顆星星還在樹下。
他忽然做了一個決定。
從書包裏找出數學作業本,撕下空白的一角。很小的一片紙,只夠寫幾個字。他拿起筆,停頓了很久。
寫什麼呢?問她的名字?問她在許什麼願?還是告訴她,他聽見了她的琴聲,聽出了她周三的心不在焉和周四的焦慮?
最後他只寫了兩個字:“你好。”
字跡工整,是他從小被父親訓練出來的楷書。
他把紙條折成最小的方塊,走下樓。雨後的小區很安靜,只有遠處幾個老人在聊天。他走到銀杏樹下,蹲在星星旁邊。
近看,星星折得很精致,邊角整齊,看得出折疊者很用心。他把自己那張小小的紙條放在兩顆星星中間,像一座橋連接起兩個陌生的世界。
做完這些,他迅速起身離開,心跳莫名有些快。
整個下午,那張紙條都在他腦海裏盤旋。她會看到嗎?會怎麼想?會覺得奇怪嗎?一個陌生人留下的、沒頭沒腦的“你好”。
四點半,鋼琴聲終於響起了。今天彈的是《夢中的婚禮》,很簡單的小曲,但她彈得很慢,每個音符都拉長了,像在散步而不是奔跑。林樹站在窗邊聽着,忽然覺得這首曲子很適合這個雨後的黃昏——溫柔、寧靜,帶着一點說不清的惆悵。
琴聲在五點鍾準時停止。林樹看見對面窗戶的窗簾被拉開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窗前。她似乎在看向銀杏樹的方向,但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
幾分鍾後,她離開了窗邊。
林樹以爲今天就這樣結束了。他正準備去做晚飯,門鈴卻響了。
很輕的兩聲,“叮咚,叮咚”,像試探。
他走到門邊,從貓眼看出去。門外站着那個鋼琴女孩。她換了一身居家服,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扎成了鬆鬆的辮子,手裏拿着什麼。
林樹愣住了。
門鈴又響了一聲,這次更輕,仿佛按鈴的人已經準備離開。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女孩抬起頭看他。她的眼睛很大,瞳色偏淺,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像兩顆琥珀。她看起來很平靜,但緊緊抿着的嘴唇泄露了一絲緊張。
“你好。”她說,聲音很輕,但清晰。
林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
女孩伸出手,掌心裏躺着他下午留下的那張紙條。已經被重新折過了,折成了一顆很小很小的星星,小到可以放在指尖。
“我看到了。”她說,頓了頓,“我猜是你放的,因爲這幾天只有你在看那些星星。”
林樹終於找回了聲音:“你怎麼知道?”
“我房間的窗戶,”她指了指對面,“看得見你家窗戶。我看見你站在那兒聽我彈琴。”
林樹的耳朵有些發燙。他沒想到自己也在被觀察。
“我叫沈星。”女孩說,“星星的星。”
“林樹。樹木的樹。”
沈星點點頭,仿佛這個名字很合她的意。她低頭看着掌心裏的紙星星,又抬頭看他:“你爲什麼寫這個?”
林樹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我注意到你每天彈琴?說我看見你放星星?說我覺得你可能和我一樣,有些話找不到人說?
最後他選了一個最安全的回答:“想打個招呼。我們是鄰居。”
沈星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輕輕點頭。她把手裏的紙星星遞給他:“還給你。我重新折了一下,這樣……好看些。”
林樹接過那顆微小的星星。它折得比樹下那兩顆更精致,每個角都尖尖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紙張原本的白色。
“謝謝。”他說。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樓道裏傳來不知哪家的炒菜聲,油鍋爆響,接着是蔥蒜的香味。
“你彈琴很好聽。”林樹忽然說。
沈星的眼睛微微睜大,然後垂下眼簾:“不好。總是彈錯。”
“但你在進步。”林樹說,“周一的時候《致愛麗絲》彈錯了七次,周二五次,周三……心不在焉,錯了十二次。但周四好多了。”
沈星猛地抬起頭,眼睛裏閃過驚訝,然後是某種復雜的情緒——好奇?警惕?還是感動?
“你在數?”她問。
“不是故意的。”林樹解釋,“只是……聽得見。房子隔音不好。”
這解釋有些蒼白,但沈星沒有追問。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周三我爸爸罵我了,因爲期中考試成績。他說如果我再退步,就不讓我繼續學琴。”
林樹沒想到她會說這個。這麼私人的事,對一個剛認識的鄰居。
“周四呢?”他問。
“周四我多練了兩個小時,把錯的段落練到不錯爲止。”沈星的聲音很平靜,但林樹聽出了一絲倔強,“我不能不彈琴。那是我……唯一喜歡的東西。”
唯一喜歡的東西。林樹理解這句話的重量。就像對他來說,照顧好母親是唯一重要的事。
“你會繼續彈的。”他說,聲音比他預期的更堅定,“你能練好。”
沈星看着他,眼睛裏有光閃了閃。然後她點點頭,很輕,但很認真。
“我要回去了。”她說,“爸爸快下班了,如果看到我不在練琴……”
她沒說完,但林樹明白了。
“再見。”她說。
“再見。”
沈星轉身走下樓梯,腳步聲很輕,很快就消失了。林樹站在門口,手裏握着那顆小小的紙星星,很久沒有動。
晚飯時,周文娟的狀態意外地好。她吃了半碗米飯,還喝了一小碗湯。吃藥時也很配合,甚至主動問起林樹今天在學校的情況。
“認識了兩個同學,”林樹說,給母親夾了一筷子菜,“一個叫蘇曉,男孩,很活潑。一個叫沈星,女孩,住對面樓。”
“沈星。”周文娟重復這個名字,“好聽。她是什麼樣的人?”
林樹想了想:“很安靜,但彈鋼琴時會變得很有力量。”
周文娟點點頭,慢慢嚼着米飯。過了一會兒,她說:“交朋友是好事,樹樹。你太安靜了,需要一點熱鬧。”
林樹沒說話。他想起蘇曉的大笑,想起沈星說話時輕輕抿起的嘴唇。熱鬧和安靜,好像並不矛盾。
睡前,他把沈星重新折過的那顆小星星放在床頭櫃上。它太小了,幾乎看不見,但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白色光澤,像一顆真正的星星的碎片。
他想起沈星說的那句話:“我不能不彈琴。那是我唯一喜歡的東西。”
唯一喜歡的東西。唯一堅持下去的理由。唯一能讓自己感覺活着的方式。
他理解。完全理解。
窗外,夜色漸深。對面三樓的窗戶還亮着燈,隱約能看見一個坐得筆直的身影在鋼琴前。琴聲沒有響起,也許她在看譜,也許在思考,也許只是在發呆。
林樹閉上眼睛。今天發生的一切在腦海中回放:母親短暫的清醒,樹下的兩顆星星,那張紙條,沈星站在門口的樣子,她說“唯一喜歡的東西”時的表情。
這個新家,這個新小區,這些新認識的人。一切都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改變着。像春天的樹,看似靜止,但每時每刻都在生長。
他睡着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也許可以問問沈星,願不願意看看蘇曉說的那個廢棄花房。
也許三個人一起。
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