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楚辰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捻動,方才那片從她破碎衣角勾下的布料,已悄然收攏入袖。
林中只餘風吹竹葉的沙沙聲,以及彌漫不去的、夜來香與血腥混合的淡淡氣息。
“主子!”流壹單膝跪地。流壹臉上愧色與後怕交織,“屬下護衛不力,請主子重罰!是否立刻追蹤那女子?”
楚辰抬手,目光依舊落在竹林深處,聲音聽不出情緒:“不必。”
流壹愕然。
“去查。”楚辰轉身,衣袂帶起微涼的風,“水家,四小姐,水清顏。從出生至今,所有卷宗、見聞,尤其近日行蹤舉止、接觸人事,有無異常。暗中進行,勿驚動水家。”
“是!”流壹凜然應命,遲疑一瞬,“主子,她手段詭異,恐非尋常閨閣女子,留在京中是否......”
楚辰腳步微頓,側臉在漸亮的晨光中顯得愈發輪廓分明,也愈發蒼白。
“京城這潭水,”他聲音平淡,卻似有深意,“多條不一樣的魚攪動,或許更有意思。派兩個人,暗處跟着,看她如何回府。非生死關頭,不必現身。”
“遵命!”
水清顏在竹林中快速穿行,專挑枝葉茂密、不易追蹤之處。她耳力全開,警覺提到最高,確認並無立刻追來的腳步聲,但那種被隱約窺視的感覺如影隨形,來自高處,或遠處。是楚辰的人。她心下了然,卻不點破,只顧朝記憶中山下官道方向疾走。
身上的傷口被汗水浸得刺疼,後腦的悶痛一陣陣襲來,最難受的是這身體過於虛弱,一番生死搏殺後,體力幾近耗竭,眼前陣陣發黑。
她不得不靠着一株粗竹稍作喘息。
必須盡快以合理的狀態,回到水清顏該在的地方。
“四小姐!”
一道微啞卻難掩激動的聲音自身側響起,黑影輕落,帶起幾片竹葉。
正是那額束青石抹額、面色冷峻的黑衣女子,青梅。
水清顏抬眼,屬於原主的記憶自然浮起,讓她準確喊出對方名字,語氣帶着劫後餘生的疲憊與一絲恰到好處的依賴:“青梅......”
“您......您真的無恙!”青梅迅速掃視她全身,雖衣衫襤褸,血跡斑斑,形容狼狽,但眼神清亮,氣息雖弱卻穩,懸了整夜的心終於重重落下,隨即被巨大的自責淹沒。“是青梅該死!護主不力,讓小姐受此大難!請小姐重重責罰!”她屈膝便要跪下。
水清顏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力道不大,卻穩穩止住了她的動作。
記憶中,青梅是已故生母留下的人,忠心卻屢被原主誤解苛責。
“不怪你。”水清顏聲音沙啞,帶着誠懇,“上山前,你便再三勸過我,說二姨娘此番邀大姐姐上山祈福,恐非單純,讓我稱病推脫。”
青梅渾身一僵,猛地抬頭,眼中盡是不敢置信。
水清顏的目光落在青梅右側臉頰,那裏依稀還能看到一點未完全消散的、淡淡的紅痕。是昨日原主不聽勸阻,反手摑掌所留。
“是我當時糊塗昏聵,非但不聽忠言,反疑你挑撥,遷怒於你。”水清顏語氣低沉,蘊着清晰的歉意,指尖虛虛拂過那痕跡附近,“青梅,對不起。那一巴掌,還疼麼?”
青梅徹底怔在原地,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應。臉頰上似乎還能回憶起昨日那記耳光的灼痛,此刻卻被小姐指尖虛拂帶來的微涼觸感和那句清晰的對不起沖刷得一片空白。她爲奴多年,護主、受傷、受罰皆是本分,何曾聽過主子一句溫言,更何況是道歉?這沖擊,比眼見小姐墜崖復生更爲劇烈。
“小......小姐......”她喉頭哽住,竟吐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用力搖頭。
“四小姐!找到了!四小姐在這兒!”遠處傳來紛亂的呼喊與腳步聲,迅速逼近。
水清顏收回手,對青梅露出一抹極淡卻真實的、帶着疲憊的笑:“一句對不起太輕。往後,你看我如何做。”
青梅心頭巨震,一股酸澀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壓下。
她重重一點頭,迅速起身,恢復護衛姿態,擋在水清顏側前方,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清顏!清顏你可算找到了!真是急死大姐夫了!”來人一身灰白常服,面容俊秀卻滿是倦怠與不耐,正是她的大姐夫、京城府尹張敬。他帶着長隨阿翔和幾名衙役匆匆趕來。
水清顏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落在張敬臉上。記憶中,這位寒門出身、靠姻緣得官的姐夫,才幹平庸,心思更多在後宅新納的美妾身上。此刻他眼中那份敷衍的焦急,底下是掩不住的厭煩。
“我墜崖前,大姐姐已腹痛見紅。”水清顏開門見山,聲音不大,卻讓張敬腳步一滯。
張敬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隨即擺擺手,語氣加重:“此事回家再說!你可知大家找你找了一夜?胡鬧!阿翔,快發信號,通知其他人收隊......”
“等等。”水清顏出聲打斷。
阿翔拿着信號彈,望望張敬,又看看水清顏,不知該如何是好。
水清顏直視張敬,眼神裏沒了往日的驕縱或癡纏,只有一種讓張敬感到陌生的疏離與冷靜:“大姐夫,在回去之前,有件事需了斷。我要狀告一人。”
張敬心頭火起,語氣越發不耐:“水清顏!你還要胡鬧到何時?有什麼天大的事不能回去再議!”
“若在此處斷不清,我便只好去京兆衙門,擊鼓鳴冤,請府尹大人公斷了。”水清顏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張敬被她這反常的強硬噎住,又見周圍衙役目光遊移,只得壓着火氣:“好好好,你說!你要告誰?”
水清顏唇角微揚,一字一頓:“我要狀告京城府尹張敬,寵、妾、滅、妻!”
“你......你放肆!”張敬如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漲紅了臉,指着水清顏的手都在抖,“我看你是墜崖摔壞了腦子!滿口胡言!立刻跟我回府!”
“怕是不能。”
一個清冷低沉的聲音,自不遠處幽幽傳來。
張敬這才驚覺旁邊林影深處還站着人,惱怒地扭頭望去,只見一黑衣男子靜立晨曦微光之中,身形挺拔,容色蒼白卻俊極,通身氣度沉凝如淵,只是靜靜站着,便讓人感到無形的壓力。尤其那雙眼,深寂無波,望過來時,張敬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楚、楚......楚王世子?!”張敬的聲音陡然變了調,慌忙躬身長揖,冷汗瞬間溼透內衫。這位煞星怎會在此?!當年西涼都城下的少年戰神,談笑間定人生死的傳聞,可是能止小兒夜啼!
楚辰並未看他,目光掠過張敬,落在水清顏身上:“爲何不能?”
張敬頭垂得更低,幾乎語無倫次:“能能能!世子爺在此......自然無所不能!下官、下官只是......”他心中叫苦不迭,這活閻王怎會跟水清顏這蠢丫頭扯上關系?
水清顏也有些意外地瞥了楚辰一眼。這人不是走了麼?暗處的人是他示意,此刻現身又是爲何?
楚辰卻自腰間取下一物。那是一枚墨玉玉佩,色澤沉鬱,雕着古樸的夔紋,在晨光下流轉着內斂的光澤。他緩步走到水清顏面前,將那玉佩遞出。
“竹林之中,你助我印證一事,免去些許麻煩。”他聲音平穩無波,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此玉爲憑,他日你若遇棘手難處,可持之來尋。或許,彼時你我各有所需,可做交易。”
水清顏沒有接。關於這位楚世子的零星記憶快速掠過腦海,功高震主卻急流勇退,惡疾纏身深居簡出,喜怒難測,是京城最不可招惹的人物之一。
與他做交易?無異於與虎謀皮。
“世子言重了。”她抬眸,笑容客氣而疏離,帶着清晰的拒絕,“林間之事,不過自保偶然而爲,談不上相助。清顏一介閨閣女子,所求不過家宅安寧,並無甚需要勞煩世子的大事。此玉貴重,不敢受。”
楚辰的手停在半空,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拒絕他?如此幹脆。
“家宅安寧?”他重復這四個字,語氣依舊平淡,卻仿佛帶着一絲淡淡的嘲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水四小姐,有時風起於青萍之末,非人力可拒。”他收回玉佩,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溫室嬌花,固然易護。但山野荊棘,或許更能耐得住風雨摧折。只是不知,是荊棘選擇荒野,還是風雨......注定尋來。”
話音落,他不再多言,轉身,身影幾個起落,便如墨色輕煙般融入竹林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直到那迫人的氣息徹底消失,張敬才敢直起腰,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隨即扭頭,對着水清顏低聲急斥,恨鐵不成鋼:“你......你簡直愚不可及!那是楚王世子!他遞出的玉佩,你知道意味着什麼嗎?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機緣!你竟然......你竟然就這麼拒絕了?!你腦子是不是真摔壞了!”
水清顏揉了揉刺痛的額角,懶得與他爭辯這“機緣”背後的凶險,只淡淡道:“機緣也好,麻煩也罷,我自有分寸。大姐夫,狀告你之事暫且擱下,我另有一言,關乎你身家前程,聽否?”
張敬正在氣頭上,沒好氣道:“你能有什麼好話!”
水清顏輕輕一笑,語氣卻帶着涼意:“我聽說,御史台近日對你上任五年,京畿治安無甚建樹,刑名多有積案,頗有些微詞。若陛下聽聞,不知你這京城府尹的椅子,還能坐得穩當?屆時卸了官身,倒真有時間在家中長伴愛妾了,這算不算......好事?”
張敬臉色驟變,驚疑不定地瞪着水清顏:“你......你從何處聽來這些?可是方才楚世子......”
“何處聽來不重要。”水清顏打斷他,“重要的是,此事並非空穴來風。而眼下,或許有個機會,能讓你在陛下面前,稍稍扭轉印象。”
張敬將信將疑,心中驚濤駭浪,面上卻強撐:“哼,危言聳聽!本官兢兢業業......”
“兢兢業業?”水清顏挑眉,語氣漸冷,“那我問你,二皇子奉旨出巡荊州,爲何特意奏請帶上安陽太長公主府的翡翠郡主?大皇子近月來,爲何頻頻與吏部、刑部官員私下往來?你這京城府尹之位,雖只四品,卻掌天子腳下刑名治安,耳目衆多。如今兩位皇子明爭暗鬥日趨白熱,你這位置,在他們眼中,是礙事的絆腳石,還是可供拉攏的橋頭堡?你這五年碌碌無爲,不正給了別人換掉你這舊石,安插新堡的絕佳借口麼?”
一番話,如同冰錐,刺得張敬面色慘白,冷汗涔涔。
她說的這些動向,他隱有耳聞,卻從未敢深想串聯至此!
更可怕的是,她一個深閨女子,如何知曉得如此清楚透徹?
“你......你一個女兒家,怎懂這些朝堂風雲......”
他聲音幹澀,已失了底氣。
“女兒家?”水清顏輕笑,指尖掠過腰間那枚碧色瑩潤的鴛鴦佩,“大姐夫忘了,我可是喬貴妃親口贊賞,賜下碧雪鴛鴦佩的人。二皇子是喬貴妃長子,佩的另一半在他手中。我關注未來夫君相關之事,很奇怪嗎?”
張敬語塞。是了,這丫頭還是內定的二皇子側妃。
“即便如此......大皇子也未必......”他仍在掙扎。
“不必心存僥幸。”水清顏語氣斬釘截鐵,“陛下如蛛網中心的蜘蛛,百官便是網上節點。節點不穩,則網搖。欲登大寶者,必先穩網控局。大姐夫,你這顆鬆動的節點,是去是留,恐怕已由不得你自己了。”
張敬被她眼中冰冷的光芒和毫不留情的話語擊得倒退半步,心神大亂。
水清顏見他神色,知他已信了七八分,便緩了語氣,拋出另一條線:“朝堂之爭暫且不提。但眼前現成的機會,大姐夫要不要抓住?我懷疑此次落崖絕非意外,大姐姐小產恐有隱情。你若能借此案,查明真相,嚴懲凶頑,既是替發妻申冤,彰顯人倫綱常,亦能在陛下面前展現你斷案之能、恤民之心。一舉兩得,或可穩住你這搖搖欲墜的官位。”
提及家中正妻,張敬心頭一陣煩躁。那女人整日愁眉緊鎖,哪有新入府的妾室溫柔小意?他不耐道:“她能有什麼冤情!堂堂水家嫡女,在自己家中還能被人害了不成?定是她自己不小心......”
“啪!”
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驟然炸響在清晨的山道旁,驚飛了林間宿鳥。
張敬捂着臉,偏着頭,徹底懵了。火辣辣的疼痛讓他回過神來,頓時暴怒:“水清顏!你敢打我?!反了你了!”
阿翔與衙役們目瞪口呆。青梅瞬間上前半步,手按上了腰間軟劍,眼神警惕。
水清顏緩緩收回手,臉上再無半分表情,眸中只剩冰冷的失望與決絕:“這一巴掌,是替我躺在病榻之上、生死未卜、且剛剛失去骨肉的大姐姐打的。”
她上前一步,明明比張敬矮了半個頭,氣勢卻壓得他一時忘了動作。
“張敬,你睜開眼看看!你的結發妻子正在被人戕害,你的錦繡前程已然懸於一線!你卻只知沉迷妾室溫柔鄉,自欺欺人!”
她的聲音並不高,卻字字如刀,剮在張敬臉上心上,“若你還有半分爲人夫、爲人臣的良心與腦子,就該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張敬被她眼中凜冽的寒光和話語中赤裸裸的揭示刺得啞口無言,那股暴怒竟奇異地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冰涼的恐慌和後怕。
水清顏不再看他,轉身對青梅道:“我們走。”
她挺直背脊,盡管衣衫襤褸,傷痕累累,步履卻異常沉穩,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青梅立刻緊隨其後,目光冷冷掃過仍捂着臉、神色變幻不定的張敬。
山風穿過林隙,帶來清晨的涼意。
張敬呆立原地,臉上刺痛,心中更是亂麻一團。水清顏的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他長久以來爲自己構築的安逸假象。官位、子嗣、妻妾、皇子爭鬥......無數念頭撕扯着他。
阿翔小心翼翼上前,聲音發顫:“老、老爺......信號彈,還放嗎?”
張敬猛地回神,望着水清顏主仆即將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背影,眼神復雜至極。這丫頭,變了。變得陌生,變得鋒利,也變得......可怕。而她的話,縱然難聽,卻像毒刺一樣扎進他心裏,拔不出來。
他咬了咬牙,從牙縫裏擠出命令:“......放信號,召集所有人,即刻回城!”
他得回去。回去看看他那不小心小產的妻子,回去好好想想,水清顏今日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行,還有她那句穩住官位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可行。
山路蜿蜒,晨光愈亮。水清顏一步一步向下走着,她知道,山下等待她的,絕非溫暖的港灣,而是另一處危機四伏的戰場,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