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知道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多,還要徹底。我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緊,指節泛白。
“殿下既然查清了,又何必多此一問。”我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毫不掩飾地直視他。這張臉近距離看,俊美得近乎凌厲,尤其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映着一點窗外的光,卻依舊沒什麼溫度。
“查是查了,但有些事,查不到。”他放下茶杯,目光鎖住我,“比如,一個本該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是如何忍下這十幾年非人磨礪的。又比如……”他頓了一下,語氣莫測,“你打算如何復仇?憑你一人,還是憑永夜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他的話像刀子,精準地刮開我層層包裹的僞裝,露出裏面鮮血淋漓的真相。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被徹底看穿的寒意交織在一起。但我沒有躲閃。
“這是我的事。”
“很快就不只是你的事了。”楚琰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隨之而來,“魏國使團將至,和親勢在必行。你要復仇的對象,是如今的魏國皇後,也是未來楚國太子妃的生母。你覺得,這件事,還能只是你的事嗎?”
我心頭一震。“殿下何意?你要娶魏瑤光。”
“我要娶的,是魏國嫡公主。”他糾正道,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至於這個嫡公主是誰……”他意味深長地停頓,“可以是你,也可以是魏瑤光。區別在於,誰能給我,給楚國,帶來更大的利益。”
血液猛地沖上頭頂,又迅速退去,留下冰涼的清醒。我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一個瘋狂的、大膽到極點的念頭,在他平淡的話語下浮現輪廓。
“你想……李代桃僵?”我的聲音有些不穩。
“有何不可?”他反問,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一個在敵國隱忍多年、身負血仇、與現任魏國皇後勢不兩立的真公主,和一個被保護得天真爛漫、與母族利益緊密捆綁的假公主……哪個更適合做楚國的太子妃,未來的王後?”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利益,全是利益。這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他助我復仇,拿回身份;我則成爲他釘入魏國的一顆棋子,一個更有利於楚國的聯姻工具。
“我憑什麼信你?”我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事成之後,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殿下不會不知。”
“你可以不信。”楚琰靠回椅背,恢復了那副疏離淡漠的樣子,“那你只能繼續做你的‘阿凝’,看着魏瑤光風風光光嫁過來,看着你的仇人母女權勢更盛。或許再過幾年,等你那可能還活着的同胞兄弟也被他們找出來除掉……”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魏國,就徹底是那對母女的囊中之物了。而你,還有你的復仇,終將變成永夜坊梁上的一抹灰,無人記得。”
同胞兄弟……昨晚梁上聽到的那句話,再次刺痛我的耳膜。他知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他是在暗示我,除了復仇,我還有可能找到血脈至親?
理智在尖叫着危險,警告我這是一場與虎謀皮的致命遊戲。可仇恨的毒焰,和那一絲渺茫的、關於“親人”的微光,混合成一種強大的、近乎蠱惑的力量,拖拽着我。
“你需要我做什麼?”我終於問出了這句話,聲音低啞,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楚琰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似滿意的神色。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囊,推到我面前。
“第一,用你的人,查清魏國使團的具體行程、人員構成,尤其是魏瑤光的詳細情況,喜好、習慣、身邊親信,越細越好。”
我拿起錦囊,很輕,裏面似乎只有一張紙。
“第二,”他繼續道,語氣平靜無波,“七日後,城西落霞寺,會有一場‘意外’。你需要‘恰好’在那裏,救下遭遇驚馬的楚國太子。”
我猛地抬眼看他。制造相遇?博取信任?還是……進一步的試探?
他迎着我銳利的目光,毫不避讓。“第三,”他的聲音沉了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從此刻起,忘掉你過去學到的所有殺人技、間諜術。你要學的,是一個公主該有的儀態、談吐、風範。我會派人教你。一個月內,你必須脫胎換骨。”
一個月……我捏緊了錦囊。裏面的紙張邊緣硌着指腹。
“若我做不到呢?”
“那你對我,便毫無價值。”楚琰的語氣驟然轉冷,那寒意幾乎能凝水成冰,“一個沒有價值的合作者,下場通常不會太好。永夜坊,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這是威脅,毫不掩飾。用永夜坊上下幾十口人的性命,用雲姑的性命,用我十幾年來唯一的“家”來威脅我。
憤怒的火焰在胸腔裏燃燒,但很快被更冰冷的理智壓滅。他說得對,我沒有選擇。從昨夜在梁上被他發現的那一刻起,或者說,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這條路就已注定布滿荊棘與陷阱。
我慢慢鬆開緊握的手,將錦囊仔細收進懷裏。抬起眼,看向對面那個掌控着棋局的男人。
“好。”我說。
一個字,斬釘截鐵,再無退路。
楚琰微微頷首,重新執壺,爲我續上半盞已然微涼的茶。
“那麼,合作愉快……”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一瞬,“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這個陌生的稱謂,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進了記憶深處某把塵封的鎖。沒有喜悅,只有沉甸甸的、混雜着血腥氣的冰涼。
畫舫悠悠靠岸。我起身離開,沒有回頭。湖面的風大了些,吹動我單薄的衣衫。我知道,從這一刻起,“阿凝”正在死去,另一個我必須活過來,哪怕前路是更深的龍潭虎穴,是與他——這個危險而莫測的楚國太子——彼此利用、糾纏的未知命運。
柳葉飄零,落在肩頭,又被風吹走。
第一步,已經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