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畫舫那一句“合作愉快，公主殿下”，像一道冰冷的咒符，將我徹底拖入了一場身不由己的疾風驟雨。
回到永夜坊，那夜之後，許多東西都變了，又似乎什麼都沒變。我還是“阿凝”，做着粗使活計，沉默寡言。但坊主看我的眼神裏，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敬畏與疏離。雲姑則成了我與外界唯一的、隱秘的連線。楚琰派來的人，是一個面容平凡、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中年婦人，姓容，我們都叫她容姑姑。她白日裏是永夜坊新來的漿洗婆子，夜裏，便是我嚴苛無比的教習嬤嬤。
儀態、步態、眼神、談吐、用餐的規矩、賞花的姿態、甚至熏香的偏好……魏國宮廷裏一個嫡公主該有的一切，被拆解成無數個枯燥又痛苦的細節，強行灌注到我早已被磨礪得粗糙的身體和記憶裏。容姑姑手裏總捏着一根細韌的竹篾，錯一處，便是毫不留情的一下。手心、手臂、後背，很快布滿了細細的紅痕。她語氣刻板，不帶任何感情：“殿下，痛要忍着。您將來要面對的，比這痛千倍萬倍。”
我咬牙忍着。每一次竹篾落下，腦海裏閃過的，都是雲姑描述的、母親生產那夜的血泊，是十五年來午夜夢回那無法驅散的腥氣。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麼。
與此同時，永夜坊能動用的所有暗線都被調動起來，像蜘蛛撒網，捕捉着關於魏國使團的一切信息。細節流水般匯到我手中，再經我提煉，通過特定渠道送往楚琰那裏。魏瑤光，年十六，喜着鵝黃月白，擅撫琴，尤其一曲《春山吟》被譽爲京都一絕，性子被保護得嬌柔天真，身邊最得力的是自小服侍的嬤嬤柳氏和一名武藝不錯的侍女……
楚琰那邊也未曾閒着。七日後落霞寺的“驚馬”事件如期上演。我按照他給的路線，“恰巧”路過，在失控的馬車即將撞上山壁前，用了一點巧勁和永夜坊學的粗淺功夫，驚險地“救”下了車中驚慌失措的“太子”。當然，車裏的“太子”只是個替身，真正的楚琰在遠處冷冷看着這場表演。但效果達到了，“平民女子阿凝勇救太子”的消息成了郢都一時佳話，也爲我日後“理所當然”地進入太子府視野鋪了路。
一月之期將滿時，容姑姑最後一次檢查我的儀態。她讓我穿上了一身不知從何處弄來的、質料普通的淺碧色曲裾，梳了簡單的發髻，在房中慢慢走了一圈，又坐下，執起虛空的茶盞，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然後，她退後半步，垂下眼，第一次用上了敬語：“殿下，可以了。”
鏡中的人，依舊眉眼平凡，但脊背挺直，脖頸微揚，舉手投足間，那股刻意訓練的、屬於貴女的從容與疏離，已經像一層薄釉，覆在了“阿凝”粗糙的胎體上。我看着鏡中人，只覺得陌生。那個在梁上如壁虎般蟄伏、指尖能輕易探入他人衣袋夾層、眼神銳利如刀的細作阿凝，正在這日復一日的打磨中悄然褪色。
代價是，我必須將那個阿凝的部分本能，更深地藏起來。藏到楚琰，乃至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又過了幾日，楚琰派人接我入太子府。名義是“答謝救駕之功，暫居府中調養”。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將我從未夜坊的後門接走。雲姑站在門內的陰影裏送我，嘴唇翕動，最終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裏，有囑托，有擔憂，更有破釜沉舟的決絕。
太子府比我想象的簡樸，至少表面如此。我被安置在一處僻靜小院，名“竹露居”。服侍的人只有兩個沉默的小丫頭，眼神幹淨，手腳利落，不多問一句。我知道，這是楚琰的監視，也是保護。
再次見到楚琰，是在竹露居的書房。他正在批閱公文，玄衣墨發，側臉在燭光下顯得愈發冷峻。我依着容姑姑教的禮儀，斂衽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他筆尖未停，只淡淡道：“起來吧。魏國使團三日後抵京。”
心猛地一跳。終於來了。
“你的‘病’，也該好了。”他放下筆，抬眼看我。目光銳利，仿佛要剝開我新學的這層外殼，看到裏面去。“三日後，宮中有接風宴。你會作爲我的‘遠房表妹’，魏國故交之女，出席。”
“我需要做什麼？”
“看，聽。”他起身，走到我面前。距離有些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鬆柏氣息，混合着一絲極淡的墨香。“看看那位魏瑤光公主，究竟何等人物。也聽聽，你那位‘母後’派來的人，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他忽然伸手，指尖抬起我的下巴。動作不算溫柔，帶着審視的意味。我的身體瞬間繃緊，屬於“阿凝”的警覺幾乎要破體而出，又被我死死壓住，強迫自己放鬆，甚至微微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一個貴族女子面對地位崇高的男性時，應有的、略帶羞怯又保持分寸的回應。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還算滿意，指尖鬆開，卻順着我的下頜線滑到脖頸側邊，輕輕一按。“這裏，”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種冰冷的磁性，“可以藏一枚薄刃，或者……一粒毒藥。”
我脖頸處的皮膚驟然繃緊。他知道！他知道我們這些人習慣在哪裏藏匿致命的武器！
“不必緊張。”他收回手，背過身去，語氣恢復平淡，“宴上不會讓你動手。只是提醒你，記住你是誰，又要成爲誰。在達到目的之前，別讓那些不該出現的東西，毀了這一切。”
“殿下放心。”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阿凝……知曉分寸。”
三日後，楚宮夜宴。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楚國的權力中心。宮殿巍峨，燈火如晝，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我穿着楚琰爲我準備的、符合“遠房表妹”身份的藕荷色宮裝，梳着精致的發髻，臉上施了薄粉，點了口脂。鏡中的女子溫婉清麗，與永夜坊的雜役使女判若兩人，也與魏瑤光那種金尊玉貴養出的明媚嬌豔截然不同。我是模糊的，不起眼的，恰到好處地融入這場盛宴的背景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