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不白是寶大祥的常客,不過他光顧的多是揚州那家。
杭州這家寶大祥,無論是門面裝潢還是內部陳設,都與揚州的極其相仿,一看便知系出同源。
店內老掌櫃是個識貨的。
見墨不白衣着華貴,氣度不凡,身後三位女眷,那對孿生少女已是人間少有的絕色,而那盤起發髻的女子更是明豔不可方物。
他不敢怠慢,連忙快步來迎,恭敬地將四人引入一間雅致靜室。
靜室布置得極爲清雅,牆上掛着幾幅古畫,多寶格裏擺放着幾件瓷器。
墨不白隨意看了一眼,便知皆是真品,絕非尋常充門面的仿冒貨色。
他生在揚州巨富之家,自幼浸淫此道,一雙神目早將他的鑑賞力錘煉得爐火純青。
夥計悄無聲息地奉上香茗後便退了出去。
“公子是想給幾位貴寶眷添置些首飾吧?”
老掌櫃笑容可掬地取出幾個錦匣,裏面盛放着各式手鐲、玉扳指與珍珠項鏈,分別遞給三女。
他眼光老到,給蕭酥酥的物件更顯華貴,給玲瓏姐妹的則清麗靈動,竟都十分貼合各自身份氣質。
墨不白不由暗贊這老掌櫃果然眼光毒辣,但他早有打算。
他示意蕭酥酥褪下腕上那只鑲嵌各色寶石的烏金鐲子,遞給老掌櫃:
“我想爲舍妹定制兩副鐲子,樣式用料,最好能與這只一般無二。另外,再爲我娘子選一副與這手鐲相配的足鏈。”
他雖視蕭酥酥爲私寵,卻從不在外人面前失了禮數。
老掌櫃雙手接過那鐲子,只一眼,臉色便愈發恭敬,試探着問道:
“恕老朽眼拙,公子……莫非姓墨?”
一旁的玉瓏按捺不住好奇:“老人家,您怎知他姓墨?”
老掌櫃解釋道:“此鐲乃敝號老師傅精心打造,天下僅此一只,老朽自然認得。當年此鐲正是被揚州一位墨公子購得,故而冒昧相問。”
“正是在下,墨不白。”
墨不白微微頷首,“既然此鐲出自貴號,那便有勞掌櫃,照此樣式再做兩副。”
老掌櫃聞言,臉上卻露出幾分遺憾與追思:
“不敢隱瞞公子,打造此鐲的周師傅已於三年前過世了。如今敝號能否做出與之一模一樣的東西,老朽也不敢擔保。”
他嘆了口氣,頗有知己難尋之感。
“不過,恰巧敝號少東家近日正在本店巡視,公子您稍坐片刻,容老朽請示少東家之後,再給公子一個確切的答復。”
老掌櫃躬身告退,前去請示東家。
玲瓏姐妹上下打量起了墨不白,玉瓏目露驚奇:
“師兄,沒想到你在這寶大祥裏也這般有名?”
那是當然!
墨不白沒有謙虛,淡淡一笑:“師妹,若是你肯花一萬五千兩銀子買一只鐲子,你也會被寶大祥的人記在心上的。”
“一、一萬五千兩?!”
玲瓏姐妹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驚得瞠目結舌。
春水劍派上下一年用度也不過二三百兩銀子,一只鐲子竟要一萬五千兩?
“不值嗎?你們看蕭酥酥戴着多漂亮。”
“美是極美……”
玉玲喃喃輕語,目光有些迷離,“只是、只是這價錢,實在駭人。”
墨不白很是不以爲意,“是嗎?我倒沒覺得。把錢用在心愛的女人身上,自然沒有貴賤一說。”
玉玲玉瓏聞言,霎時羞紅了臉,慌忙低下頭去,卻又忍不住飛快地望了彼此一眼,均從對方清澈的眸子裏,捕捉到了那一抹難以掩飾的悸動。
“況且,這鐲子是我五年前買的,那時寧賊宸濠反叛剛被剿滅,百業待興,價錢反倒公道。若放到如今,這般成色與獨一無二的工藝,三萬兩也難求。”
墨不白此言並非炫耀。
他生在揚州,長於那“十年一覺揚州夢”的繁華之地。
揚州的好處,已被歷代文人騷客說盡,但只有真正有錢去嚐試的人,才知其中三昧。
天香樓勾魂的媚眼,聞香院解意的柔荑,聽月閣清越的歌喉,碧濤台曼妙的舞姿……
這世間諸般風流,他早已見識遍嚐。
他的師父,那位特立獨行的奇人,覺得這紙醉金迷的揚州最爲安全,因“每個外鄉人看起來都很淫賤”,便於隱藏。
爲了錘煉墨不白,師父一次次將他投入這風月熔爐。
他不喜歡這種方式,但幾來幾往,一顆心終究被磨礪得堅冷如鐵。
師父說他終成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絕色面前不動搖的合格淫賊。
便在此時,他耳廓微動。
一陣輕而細碎,卻不急不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合乎韻律,透着骨子裏的優雅。
與之相比,老掌櫃的呼吸極輕,與方才應對他們時放鬆的姿態不同,顯然在來人面前很是拘謹。
能折服這般年老成精的人物,這位少東家,看來絕非等閒。
“公子真是好見識呀。”
門外傳來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恰似吳儂軟語,浸潤心田。
可在墨不白聽來,周身寒毛卻陡然豎起。
他從沒想過,短短一句話中竟能蘊含如此多的層次:
“公子”透着尊重,“真是”帶着訝異,“好見識”令他心生受用,結尾一個“呀”字,又撩起無限憐惜。
僅僅八個字,就能讓他這風月老手心旌搖曳。
……絕對是個中高手!
墨不白揚起頭,目光一凝,如實質般投向門口。
後來玉玲曾心有餘悸地告訴他:
“師兄,你在寶大祥看殷姐姐的那一眼,當真驚心動魄。你眼中像是有光,能照亮人呢,我們都看呆了。”
然而,此刻的墨不白,全然忘了身外之事。
一位女子款款而立,身姿曼妙勻稱,豐腴合度,體態翩若驚鴻。
墨不白目光掃過她纖穠合度的身段,掠過她凝脂般的肌膚,心緒未覺異樣,亦只是欣賞。
然而,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張臉上時,卻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
那竟是一張巧奪天工的面具。
肌膚質感栩栩如生,唯隱隱泛着青白冷光,用青田墨玉雕出的眉睫纖毫畢現,眉心一點紅寶石,襯得那紅玉雕成的唇嬌豔欲滴。
然而,這一切的精巧,都淪爲了那雙眸子的陪襯。
在鑽石鑲嵌的眼眶中,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燦若星河,流轉間靈動生輝,爲這張冰冷的面具注入了全部的生命與靈魂。
墨不白迎上那雙眸子的瞬間,便因這極致的“僞裝”與極致的“真實”而怔住。
正是他這片刻的失神,讓他未能察覺到,對面那雙璀璨如星的眸子裏,也同樣掠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迷茫。
一瞬?抑或更久?
當墨不白從那對視中掙脫時,竟有片刻的恍神,手心傳來一絲冰涼的汗意。
這在他歷經揚州十裏風月、被師父錘煉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人生裏,是絕無僅有的體驗。
玲瓏姐妹與蕭酥酥亦被這女子的奇特裝扮與自家師兄、主人罕見反應所懾,一時靜默,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來人。
這片刻的失態,於墨不白而言堪稱驚心。
他這自詡歷經風月、已臻“色不變”之境的心防,竟被旁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輕而易舉地攪動了。